祁落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凄清,孤独的百步山。
她八岁入的山,在里面待了四年,野兽也追着她咬了四年。
只是因为一次简单的比试失败,她哭着跑回了父亲身边,身后那群人的嘲笑声刺耳地扎进祁落心里。
“根本就不是学术法的料。”
“什么公主嘛,也不过如此,连我都打不过。”
“不会吧,这就是未来荒域的统治者?有这种王,荒域是不是就快灭了?”
“好废啊,她以后不会一直要躲在荒主身后吧哈哈哈哈。”
祁落很想反驳,很想告诉他们不是的,她有在努力,可惜事实如此,她就是元力匮乏,那是任她如何去说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没有实力,就算你能以身份压住他们在你面前的嘴,可始终堵不住藏于身后的嘴。
祁落哭着扑进母亲怀里的时候,俞思嘉很轻很轻地拍着她的头,一点一点拍散祁落心底的阴霾。
她再次抬头时,对上的是父亲,也是荒主——祁连冷漠的脸。
“父王——”
祁落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冷峻的模样,心底生出不安,怯生生地开口唤他。
“落儿,你可还记得你的身份?”
祁落被问得一懵,荒主却没给她思考的机会,继续说:“你是荒域的公主。”
祁落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祁连。
“公主不仅仅是你的身份,更是你的责任。你既承了荒域百姓的敬重,那就该担起这份责任,魔族皇室,是为百姓活的。”
八岁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责任,她只知道自己被打得很疼,心里受了很大的委屈,于是祁落继续大哭着:“他们说我是个废物,骂我只会躲在别人身后,我不想保护他们,他们打我打得好疼,我不想比试了,我不当公主了好不好?”
祁落话说的越来越快,声音愈吼愈大,好像要把受过的所有委屈一股脑全部都发泄出来。
荒主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直等到祁落歇斯底里地耗尽所有力气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都吼出来,等祁落发泄完了,周遭又寂静下来。
祁落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吼了些什么,等全部发泄完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话里的不妥,可覆水难收,她有些害怕。
“说完了吗?”
祁连问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祁落闷闷地点了头。眼圈依旧是红的。
俞思嘉把她环了过去,擦着脸上的泪水:“发泄完了的话,那就好好冷静一下,想好了再回答母亲的问题,你是真的不想当公主,保护他们了吗?”
祁落的眼睛里还挂着几颗泪珠,愣愣地看向母后,她不愿吗?其实她是愿意的。
她只是有点害怕,她怕自己一无是处,更怕他们说的是真的,自己真的没有能力保护好他们。
于是祁落低下头,声音闷闷地道:“我承不起。”
“承不起什么?承不起公主的名号?还是承不起公主的责任?”
祁连问她。
“我怕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怕荒域会在我手里消亡,我更怕对不起荒域里的其他人。”
祁连拍上她头,胡乱摸了两下,又跟俞思嘉站在一起,揽过她手看着祁落道:“啧啧啧,还说是我祁连的女儿呢,连这点魄力都没有。比她老爹我当年差的多了。”
祁连的语调故意拖得很长,斜眼看着祁落,她果然怒起来,圆滚滚的脸蛋上因为生气变得红润,她走过来挤过祁连,自己钻进俞思嘉怀里,冲着他道:“才没有!”
“没有什么?是没有当公主的勇气,还是没有面对困难的魄力?”
“我有!我都有!”
祁落不甘心地看着祁连,她想变强,变得足够强,变得能够保护其他人。
“好,既然如此,为父就做主,替你寻个师父,明日起,你就正式拜师学艺吧。”
祁落就是这么抱着不甘心被诓进了百步山。
他还特意告诉祁落,如果哪天坚持不下来了,就给他写信,他立马给祁落接回来。
可祁落直到下山,都没有提过这件事。
她就在那个凄清孤冷的百步山,自己熬过了四年。
百步山很冷很冷,尤其是冬天,祁落抱着一堆木柴回屋子,却苦于没有火苗点着,只能缩成一团,躲进被子里,冷冰冰的被子常冻得她打哆嗦。
她就在山顶的屋子里与寒风为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学会了天藏五符中的火符。
等她再大点,师父会来教她攻击性术法,这也是祁落过得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她师父性子极冷,教完法术留下一个考核期限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人。
期限一到,祁落就会被拎着随意扔到百步山的某个地方。
野兽,毒虫,荆蔓丛生,每天身上都会多出几道不深不浅的伤疤,她在百步山里摸爬滚打,被那野兽欺负得很了,祁落就爬上树,再不下来,饿了就偷几个果子充饥,糊糊涂涂熬过一夜。那几乎成了祁落每天晚上的噩梦。
有时候幸运了,她也能在野兽的追击下成功逃脱,连滚带爬的逃回顶上的屋子,那边被祁落师父设了结界,那也是百步山唯一的安全处。
于是她就在某天逃回去的夜晚,拖着满身伤痕的身体摸出符咒,在上面小心翼翼的刻了个举着长剑的女孩。
那就是她那四年里的守护神。
许是守护神真的有效吧,时间久了,她竟也能周旋于野兽之间,甚至把那群山野精怪逗弄的团团转。
百步山里没有人交流,祁落就跟野兽们聊天,未开智的妖精本性至纯,祁落很快混迹了个遍,在一众妖兽的推攘下成了一方霸主。
就在祁落呼风唤雨,在百步山里作威作福的第二年,她被祁连接了回去。
再然后……再然后就有些记不太清了。
祁落觉得头很痛,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眼角瞥见的是抹绿色。
她手很轻地动了两下,却被人紧紧攥住,接下来的就是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吵得她有点难受。
祁落缓了一会,才断断续续重新拾起了记忆,她愣愣地看向一边的木澈,盯着他望了好久,才破出个笑来道:“我救下你了。”
木澈也看着她笑,语气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似的,温声道:“是的,我活下来了,你救的。”
“你是第一个。”
祁落眼睛弯着,很认真地道。
“很荣幸。但我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木澈盯着她,也很认真。
“是啦是啦,你当然不会是最后一个,祁落救下的何止你啊,要不是她拖住了那个人,哪还等得到我师父的救援。”
燕尘凑上来冒出个头跟祁落絮絮叨叨着:“我师父说了,这次我们算是立了大功,这梧桐树祸害了整个月森,师父跟我们一起直接彻底铲除了它,他还从那里面寻到了一些生灵残存的气息,我跟阿暮,荼朝还有他们几个人把那些气息都种下去了,估计再等个一段时间,月森这里又会是一片青绿了。”
祁落点点头,然后又问:“那些苍拓人族的其他人呢?”
“被我师父和许珩舟他们带走了。”
“这下应该和荒域没有关系了吧?”
她轻笑了一声,声音意外的愉悦。
“放心吧,师叔来过,一定会还荒域清白。”
荼朝在一旁缓声开口。
“别担心,本来就不关荒域什么事,那群老顽固就要个证据,现在证据有了,自然不会再跟荒域扯上关系,安心养伤吧你。”
燕尘揽过荼朝的肩,笑意盈盈地说着,背后却是一重,结结实实地挨了荼暮一拳,龇牙咧嘴地满屋子叫唤。
温清柩在一旁默默摇了摇头,对着祁落道:“你的伤需要好生养着,这几个月不要轻动,榭昀道长通知了荒主,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切记,不可再鲁莽了。”
“多谢,医仙姐姐,你的医术可比那些灵丹妙药都要管用。”
温清柩不语,只是默默收拾自己的工具,临了扔下句话:“不必谢,以后多加注意为好,我不希望经过我手的病人这么快就被阎王收走,那可真是行医路上的败笔。”
她的动作很干净利落,收了布包就打算离开,却被祁落喊住:“温姐姐!你要去哪?”
温清柩停了步伐,回头看她:“行路者,不讲去处。我下山是为救人,接下来自然是去更远的地方。”
荼朝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温清柩就那么站在阳光之下,一袭淡蓝色的衣裙,眼里泛着光,他一时间竟看出了神。
温清柩牵着吉祥,瞥了眼荼朝,见他看着自己,便也对着他道:“荼道友,看好你的两个好朋友,尤其是那位不要命的,还有你自己,都别坏了我名声。”
人是在江湖里相遇的,自然也要归还于江湖。
此去经年,当以心心相念,不负相见。
祁落明白,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但有此一程,仍旧满心欢喜。
她相信,岁月漫长,他们的故事还会有很多个未说完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