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隐伏山的路并不平坦。
据成琴说,那一带人迹罕至,鲜为人知。
江宁一路跟着她,由她带路,免不得心中好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琴不以为意:“我见多识广咯。”
途经高地,她用身体拨开半人高的茅草,趁机瞥一眼江宁,忍不住多嘴,又一本正经道:“你不要以为我一直呆在山谷里,就什么也不知道。天下大事,你了解的,可未必有我多。”
话落,一滴沁凉的雨水也跟着落在成琴的脸颊上。她用手抹了一下,抬起头来。
不多时,细雨淅淅沥沥,浇得满山绿叶噼里啪啦响。成琴双手搭在额前作遮挡,同江宁一道跑去不远处的一间庙檐下避雨。
风铃自鸣,她甩手拂过半湿的衣衫。
但听得身后传来一句苍老的声音:“不过山中一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江宁回过头,见是庙内一位褐衣老父,满头白发,正坐在釜前静静煮茶。
初春乍寒,他为过往的行人招待一碗热茶。
波滚浪涌,升起袅袅白雾,茶香随热气氤氲,缭缭如天地间这一片空蒙的烟雨。
“怎么了?”江宁回过头来,望着仍旧在门外踌躇的成琴。她似乎并不太情愿进到这间庙里。
眼前正中一尊神势肃穆的石像,双手平端于身前,承着一根短杖,姿仪平静而安详。
成琴走进来,挑在门槛边坐下,又显得不怎么情愿地在一只递来的茶碗前踌躇。
不想正踌躇着,却忽然被教训了一句——
“老人家给你的就拿着!”那老父说话中气十足,又道:“天气潮寒,湿气伤身。年轻人,不要太固执!”
成琴一时语塞,闷不吭声径自接过茶碗,心中很是不服,当下不禁腹诽冷嘲道:笑话,究竟谁比谁老?
江宁跟着端过茶碗道谢,抬头环顾起了四周。
这里地处偏僻,不想竟会有这样一间庙宇,他于是问:“老人家,请问这里拜奉的是什么人?”
“哦……我一个人,”老父道,“……守在这里快三十年了。”
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成琴噗嗤一声,好不容易忍住笑——原来是个耳背的。
江宁并未在意,转碗摇香,始终情致悠然,只微笑道:“您一个人,想必不会寂寞?”
“记得,怎么不记得?”守庙人言辞凿凿,目光肯定看过来。他苍老的声音缓缓响在这间庙里,如古老的磬钟,奏出悠久岁月的浑厚,“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
成琴抬起眼,不知不觉间起了兴致,有些好奇地听着。
——却说百年以前。
“群雄四起,乱世纷争。”
“妖魔觊觎人间大地,集合众力召唤出上古魔兽焱兕,妄图灭世。”
一时,人间炙热如炼狱。
“神女于凡尘之外,不忍见生灵涂炭。遂降身荒原大地,以魂为法,魄为阵,阻断了人界与魔界的通路,封印焱兕。最终因为神力耗尽,于陨灭之际,仍旧幻化成为风雨,甘霖沃野,恩泽苍生……”
“如此,人间大地才得以重归安宁……”
雨落山间,点点滴滴填补了静默。
在这戛然而止的氛围里。
檐角的铜铃于风中自鸣,传来古朴之音。
“老人家,”成琴学着江宁的口吻,歪过头来笑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故事?”
“春风化雨,恩泽人间。我们世代守护着神女庙,忘不了,忘不了——”
低沉如誓言。
烟雨空蒙。
蔽日的云影下,摇曳的丛林中,他们独坐在山中幽寂的一间庙里,静默的剪影如定格。
成琴倚坐在炭火微燃的小炉旁,仰头极目远眺,空气中迎来些许沁人的微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笼得山川静谧,同样静谧的,还有她手中那碗烫嘴的热茶。
夜渐渐开始合过来。
流水潺潺,绕过石铺的桥路。青石井栏在月光下,只剩一个清冷的轮廓。
那是另一处寂然之所。有缭缭的烟气,只是雾中弥漫的都是湿热的药香,像又黑又浓稠的夜,浸润着丝丝苦涩。
妇人秦氏坐在屋子里,怀抱着久病不愈的孩子,一只手轻轻拍打在他的背上,听他呼哧呼哧的微喘。
小儿慢慢睁开困倦的双眼,在昏黄的暗光下四处寻望,喃喃问她:“娘,爹爹呢?”
秦氏看他一张瘦瘦黄黄的小脸,怜爱道:“爹爹到院子里,给咱们收衣服去了。”
“收衣服?”
“是呀,天黑了,得把衣服收进来。”秦氏微笑着点头,打起趣儿来,“你知道,有一种只在夜里出没的妖怪,叫姑获鸟,专偷人类的孩子。”
“到了夜里,如果不把晾在外头的小衣收进来,姑获鸟就会在衣服上点血做标记,趁着天黑,偷偷地把这家人家的孩子抱走。”
又一滴烛泪落下来了,堆在铜制的底盘上。
怀里的孩子听得入神,一双黑亮的眼睛扑闪,不由扬起稚嫩的声音问:“娘,世上真的有妖怪吗?”
秦氏默然片晌,缓缓笑道:“有吗?娘也不知道,妖怪也许很可怕。……不过,要是有就好了。”她用手抚上孩子柔软的发,一下又一下,温柔抚摸过去,“如果有妖怪,也许就会有神仙。那些善良的神仙,住在天上,看我们麟儿这么乖,一定会保佑他,保佑他快快好起来……”
夜幕降临。
成琴和江宁提前寻到一间客栈落脚,预备次日清早再出发。
刚一踏进店门口,一派人声鼎沸,纷杂入耳,十分热闹。
两人目光掠过喧嚷的几桌人——正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刻,个个面红耳赤,正在兴头上,好不得意。
五魁八马的豁拳声中,江宁却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不由停步驻足。
他走过去,从身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朗声问候:“——前辈。”
无名道长放下架在长凳上的一只脚,自酒兴中晕陶陶回过头,一见来人,稍有片刻的恍惚。
萍水相逢,不期而遇。他微一后仰身子,惊喜地“啊”了一声,眼角的笑纹刻在饱经风霜的脸上。
他摇晃着身体,眼神迷离涣散,转而看向成琴:“说起来,我还没谢过你在玉竹林里找给我的紫金丹呢。还真是管用……”
决明子溘然长逝,然而在那间竹林小屋里,仍保留着一些丹药。成琴便是借姜瑞年的身份,顺手送出份人情。
如此,她也只是莞尔应下,转眼瞥过其他人。
这桌上的其余人看起来各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讲起话来粗声粗气的,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听起来简直像吵架,更没人会注意他们。
无名道长浑身的酒气,一身磨旧了的束袖粗布衣,在声声朗笑中一手搭上江宁的肩膀,另一只手放下空碗,取来一坛子酒重重压在桌上,纵情笑道:“来来来,正好一起喝酒——”
说是一起喝,然而径自倒完两碗酒,就又二话不说端起自己跟前的那一碗,仰头就要一口闷。江宁忙伸手劝阻:“前辈,你的旧伤未愈,还是少饮为妙。”
无名道长听了,懒懒瞥一眼他,当下挥开江宁的手,踉跄了两步站立,言语不屑:“你懂什么?酒不醉人人自醉——喝醉了,什么都能忘……喝醉了,就什么都会有。哼!五魁首,八匹马,天下好事,都在我的逍遥梦里……”
他一个人摇头晃脑,边说边笑,笑止了,又独自在那儿晕陶陶地念:“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却听“嘭”的一声闷响,卡在这话音刚落的当口。
各桌仍是杯盘狼藉,言语喧哗,然而那声音却是渐次愈发地减弱了,像一股诡异的寂静蔓延开,直至所有人回过神来,到最后鸦雀无声,连一根筷子掉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皆汇集此处。
但见坐在无名道长对面的一名七尺壮汉,在以头抢桌径直倒下后,遽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脸色红中发青,已是不省人事的模样。
江宁神色一凛,当下用食指去探他的鼻息。
无名道长整一个茫然怔住,被迫酒醒了大半,双手一拍桌,上半身几乎贴上桌面,两眼发直紧盯着壮汉的头顶,和他保持同一水平,张口不甚利索,愣怔道:“喂,他怎么了?”
——话却是向着成琴说的。
未听见回答,他又转过头去看成琴,毫不犹疑:“你不是大夫吗?”
“我……”成琴顿时哑然。
横竖她现在两手空空,一根针也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索性继续装蒜下去。
无名道长直起身,四顾张望,拔高了声音:“你们——你们谁认识他?”
却是静默无声。
店掌柜得了消息,怕摊上事,急忙现身走到近前,好声道:“几位客官,当务之急是先送人去救治。离这里不远,隔条街,就有一家医馆,我可以带路——”
那厢,江宁已经将人利索背上,点点头道:“有劳。”
过隔壁一条街,走近一座石桥。桥下河面一轮弯月,河边岸上两行新柳。
万千条柳枝垂荡,似重重帘幕。
成琴跟在江宁身后走进那间医馆,见里头布置得十分朴素。
只在墙上挂了一幅淡雅山水画,画下排着四把黑漆交椅,桌上一盏古铜香炉,正升起袅袅轻烟。
那名昏迷的壮汉已经被送进里间去,他们由此等在客室。
无名道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耐心,只来回在这不大的空间里走动,走得烦了,干脆又在一张空椅上一屁股坐下,恰逢听见一点响动,抬眼看去——却是一对夫妻互相搀扶着,从里间走了出来。两人皆以袖拭泪,万分悲痛的模样。
这馆里多寂静,便更凸显得那一声声低低的哀泣,盘桓在凝冷的夜里,使人听了心中亦不免产生一种凄楚之感。
无名道长觉得喉咙里有点痒,轻声咳了咳,而后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向一旁早坐在这里等待拿药的老妇询问:“他们……怎么了?”
那老妇也觉得可怜,长叹一声道:“孩子生病没救回来,死了。”
“听说是出了疹子,会过人的。早前也有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草草见一眼,连最后一程都不能送得体面。唉,世人心酸,诸多无奈。千言万语,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正说着,老妇话锋一顿,转而抬起头来,扬声招呼道:“——韩大夫。”
但听得一阵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像是鞋底拖在地面,缓缓的发出低沉的声音。一个高且清瘦的身影慢慢从里间走了出来。
无名道长回过神,起身上前,便要询问醉汉的情况如何。
韩大夫略微撇过眼,同道长的视线交错开,倒仿佛显得有些局促:“救治及时,无甚大碍。”
他那犹为喑哑的嗓音落进成琴的耳朵里,她不由转眼端详起了这位韩大夫。
见他与人交谈时,目光总是微微低垂着,不多言语。因跛足的缘故,行动总迟一些。仿佛无论走到哪里,就会使哪里的气氛变得沉寂。
他的身上透着一股萧条阴郁的疏离,使成琴在心中蓦地浮现起四个字——面冷心冷。
然而她并没能完全看清楚他的样貌,全因他的半张脸是被头发遮住的,应是不愿意被别人看见。
眼见这位韩大夫微弓着背,将手中的药包递给老妇。夜风穿堂,冷冷拂过他留有伤痕的手背,然而在他扬起纷落的发间,成琴分明看到了——半张烧毁而疤痕狰狞的脸。
她眉间一沉,那点探究的心思忽地被里间传出的一声呛咳剪断了。
却说那名壮汉在施过针之后,果真转危为安。
客栈掌柜是个不坏的生意人,怕惹上事本来半颗心吊着的,听到人无恙后也不由长舒了口气,一声感叹中,总存了几多真情实意在。
一场虚惊后,众人散场,已是深夜。
明月皎洁,散发着朦胧一圈光雾,点映在墨蓝的夜空。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无名道长独自一人倚坐在长廊下。
指腹温热,他缓缓摩挲着手中一枚护身用的平安扣,久久凝视,眼中不复迷醉。
有树亭亭如壁立,花草芬芳摇曳。
岑寂无声中,自有一股无形的灵力蔓延,似流动的清水淌过地面,不断扩张而逼近檐廊,将网罗进来的一切事物变得扭曲。如此悄无声息。
无名道长忽地手上一顿,便是警觉侧目,将平安扣匆匆收入了衣襟中。
另一边,云来客栈里的人都歇了。
彼此安然熟睡的时刻,通往二楼客房的木质楼梯尽头,无声的走廊里,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正缓缓穿过,没有脚步声。
宽大的风帽遮挡住脸,即使没有风,那斗篷的下摆依旧微微扬动着,身后的轮廓渐渐隐去,像牵引着不断流动的黑雾,经过每一间房和里面酣睡的人——
醉酒的大汉,陌生的旅人,成琴,江宁,还有倚在床侧墙边,不断作响却无人知晓的斩妖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