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阶月地,璇霄丹阙。
天界,金鼎寒烟处。渺渺云海中几根盘龙玉柱甚是巍峨,但见一名双髻青衣的小仙童,双手揣袖,歪身闭目斜倚在柱后。
终日昏昏醉梦间,又得浮生半日闲。
好不悠哉。
僻静中,只听一点细碎沉闷的声响。
月地玲珑,当下却见一面半人高的灵镜于大殿前缓缓置落,其质沉重,背刻云龙奇鸟浮雕画像,而有鎏金镶饰。镜前是黑压压一副敦实躯体,形似笨拙,却又十分灵活地扭动着。
且看他白袍着身,双袖飘飘,左右来回遮挡在镜前,总留了一处光明的角落,使得镜面上一会儿映照出蒙蒙碧雾,一会儿又显出苍茫云海中几根殿柱上盘旋的玉龙。
左看右瞧,方过半晌,也许是合意了,又像忽然想到什么,那身白袍终于直起身来,转头露出样貌,却是一位寿眉飘飘,鹤发红颜的老人。
他扫视一眼四周,抚一把白须,看似寻而未果,遂开口沉唤道:“努砚,努砚——”
话音回响在云阶月地之上,还未落,眼角余光就已扫及殿柱后的一小片青绿衣角。
老人当即沉下一口气,摇了摇头,双袖飘飘,转而一念兴起,容色微展,翩然扬起一只手来。
只见那睡梦中的小仙童仍旧歪垂着脑袋,浑然不觉中,竟已悠悠浮上半空。
白榆也随之作悄然无声貌,看仙童随他的手势一下又一下颠浮在空中,他眼中藏了窃笑,用力撅在嘴上圈成个圆,一双寿眉跟着升上去,挑得不能再高。
想是现实入梦,心驰神往。灵风拂面,努砚只觉自己此刻是正飘然神行于云间,不由得意气扬扬,喜形于色。
恰是此时,白榆一停手,那空中浮动的身影倏然跌落玲珑月地,溅起雾浪。顿时,梦如流云散。
努砚“哎哟”一声,四处看了看,拍拍屁股站起来,委屈道:“师父,你怎的来捉弄我?”
白榆仙翁一身广袖宽袍,拈须静立,便是于收手的一瞬,立刻敛容正色,沉吟间觑他一眼,背过手去教训道:“睡,睡,睡!成日就知道偷懒。依我看,假使有客登门,你也怕是两眼一闭全然不知,倒真是‘闲来无事不从容’!”
努砚肩膀一挫,僵直了身子闻声愈渐后缩,不禁抬手揉了揉耳朵。
想来天界众仙各司其职,或游历山海,门庭冷落已是寻常。努砚低声嘟囔了句,转眼瞧见置于宝殿前一面半人高的镜子,倒是从来不曾见过。
“师父,那是什么?”
白榆顺势看过去,随即拈须一笑,对于自己造出的宝贝可算向来自得——
“那是,玄灵宝镜。”
“玄灵宝镜?”努砚好奇探身凑至当前,只瞧见镜面发出青蒙蒙的微光。随他定睛注视,玉树琼枝化烟萝,镜中身影变幻,立时现出一只温润灵动的玉角青鹿来。
努砚对着镜中细细打量,且看那一举一动皆随他起,正扭身回头,恰听此时白榆在耳边教诲道:
“这宝镜可照出来客的本相,无论神仙妖魔。你灵力低微,且让它陪你一同守在殿外——记住,好好修习,切莫懒怠。”
话毕,便闪身进了殿内。
努砚深吸一口气,但觉万籁又归阒寂,决意沉下心。
待要静坐,却远望见一个徐徐而行的飘逸身影正朝向这里来。
丹霞映清晖。
却见一身羽衣穿云绕雾,双袖飘风,转眼翩跹而至,行到近前——正是白榆仙翁的知交好友,鹤背仙人。
这鹤背仙人向来风姿出尘,俊逸非凡,恰如雪霁初晴之高洁,秉节持重,又有翩翩少年郎的潇洒意气。清眸流盼之际,他微一转头,向仙童问讯道:“你家仙翁可在宝殿内?”
想是来做客。努砚点点头,恭请仙人入殿。
敛眉垂首间,羽衣自眼前拂过,映入镜中,却投生出一团涌动的灰雾。
努砚立刻揉揉眼睛,怕是自己睡意未尽,惺忪看走了眼,再一细瞧,宝镜上呈现的,分明是一只清雅如画的云中鹤。
殿内,白榆正挨个端详着他那些个宝贝。每一件都是由他精心炼制,自然爱不释手。细心呵护之余,忽闻得一阵芬芳袭人的酒香,馥郁扑鼻,勾得他馋虫既出,沉醉间舒展了眉头,鼻翼微张,便是顺着这股熟悉的香气一路走出去,正与那鹤背仙人遇个正着。
白榆双手笼袖兜在身前,登时咧嘴一笑。
想他平日里最爱美酒好物,今儿个赶巧凑齐了,起先兴还顾得上寒暄几句,然而魂不守舍心驰神往,两眼早已将鹤背仙人拎在手里的酒坛瞄了个遍,不由心中暗喜,腼腆笑开,明知故问道:“仙人可是给老夫带了什么好东西?”
鹤背仙人颔首一笑,拎起手中酒坛,悠然应声:“雪醅春露,不知可还入得了仙翁的眼?”
离得近了,酒香愈发醇浓,这等人神共醉的芬芳,唯有在隐伏山此等钟灵毓秀之地得以酿造。
白榆轻叹一口气,不由得感到些许不快:“——琼华还真是小气。”
“就说平日里,老夫慷慨相赠她多少宝贝?如今饮一坛雪醅春露,却还要从别处讨得。”
然而美酒在前,岂敢有怠慢之理。甫一揭坛,白榆立刻眉开眼笑,便是与鹤背仙人对坐于桌前,拈须之际,仍不住啧啧叹道:“还是仙人慷慨,有心挂念老夫。”
鹤背仙人轻一摆手,当下止了声,却道不然:“仙翁丹心妙手,屡屡以仙家异宝外赠。不过一坛佳酿,相形之下,何足称道?”
话音方落,殿内阒然寂静,白榆还未啜饮,却已有面泛红光的神采,闻声自杯沿抬头,对上鹤背仙人沉静的双眼,顿时憨然一阵笑,缓声念道:“人尽其才,物善其用……一味的束之高阁,令宝物蒙灰,时间久了,那宝物与其上沾染的灰尘又有何异呢?”
且看他谈笑间,目不转睛,拈须盯着那酒樽既满,嘬着嘴,忙不迭凑上去,简直一滴也怜惜。
琼浆入喉,已然醇香满腹。白榆仙翁闭上双眼,顿生遨游天地之感。
鹤背仙人但笑不语,放下轻贴酒樽的手,只为他再将甘醇续上。
未过三巡,却听白榆仙翁猝不及防打了个酒嗝,已是仙气飘飘,满面红光晕陶陶的模样,任如何招唤,也只是坐在凳上摇头晃脑,不甚清醒。
鹤背仙人嘴角噙了一抹笑,抬手要从怀中掏出什么。
但见那飘逸的袖袍忽地化作软甲,尽数褪现。袖缘拂过,而他面目一变——目光如炬,眉眼锋锐;卸去伪装,竟恢复作魔将苍忮的面容。
苍忮手中握着一只细口白玉瓶,看向早已陷入迷醉的白榆仙翁,言语中不无得意:“老东西,你自己造出的宝贝可还记得?这真心实意瓶里装过的酒,滋味如何?”
白榆浑然不觉,眼前始终充斥着迷蒙的幻影,一副晕陶陶的模样,只知点头作答:“不错,这酒不错……”
苍忮连连冷笑。时间紧迫,他便是照踏雪所说,待要试试这真心实意瓶的妙用:“听着,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可要如实作答。”
白榆仙翁两颊酡红,半阖双眼,慢悠悠伸出两根手指,猝然打了个酒嗝又娇笑瞥他一眼,声音也如他醺醺然的模样,百转千回,好似吟唱:“第一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啦……”
“你——”
苍忮顿时语塞,面色不善提吸一口气,如鲠在喉。便是一甩后身下摆,又重坐下来,将右臂架在石桌上,倾身道:“好,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
“听着,我知道琼华手中那颗赤魂珠被你结下了封印。我要知道,那封印里……究竟有何玄机?”
白榆飘飘然正坐桌前,微一扬眉,既饮下真心实意瓶盛过的酒水,更知无不言:“……一旦解开封印,赤魂珠内被吸取的印天之血魔气复苏,将再难抑制。届时天地间所有的邪念皆汇集于此,恶的欲望就会成为其力量的来源,难以止息,必定祸害无穷啊!”
苍忮不由屏息凝神,一双如炬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暗光,他隐隐感到,自己的愿想正藏在一扇神秘的大门后,只待他轻轻一推,如同这问题的答案一样唾手可得。
这样的意念一旦形成,仿佛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的影,苍忮不禁微笑起来。他就成了这蓄势的兽的主宰。隐忍的激越下,些许狰狞而半带引诱地悄然逼近眼前的猎物,缓缓低声道:“那你告诉我……怎样才能破解封印?”
白榆犹自拈须闭目,缓缓沉吟道:“浮世三千,红尘一念。世间万物,难逃一个‘情’字。意图破印者,须集齐三样东西。分别是——亲人的血,情人的心,还有……敌人的泪。”
亲人的血,情人的心,还有……敌人的泪?
苍忮将话语放在唇齿复念。思量间,却蓦然惊觉一点异动。
“——谁?”他猛地转头向声息诡秘处,目中精光四射,决不罢休。
不好!
风声泄露的暗处,梦魇一见被发觉,立刻就要闪身遁逃。
且看他形如游魂,霍然化作一蓬黑雾,淹没身影轮廓。苍忮毫不犹豫趁势追上,便是一同卷入了那一点快要消失的漩涡。独留白榆仙翁醺醺然呆坐在原地,摇头摆脑,身形一晃,绕了几圈,“啪”地一声,一头栽上了桌面。
罡风浩荡,一前一后两个白影疾驰,仿若穿梭于不断变幻的混沌时空。
苍忮一手掐紧了梦魇的脖子,便是下尽死手。疾风呼号出鸣响,两相争抗,残影交织。挣扎间,梦魇双目猩红,不断与之斗法,乘机一下消失在了苍忮的掌中。
阴冷幽寒的极渊之地,一蓬黑气蓦然自半空惊沉,如清墨入水,层叠弥漫,云开雾散化形成相——正是因元气大伤不得不近守在真身前的梦魇。
他一手扶靠于冰棺,冰棺内存放的躯体正是他千年不灭的真身。
梦魇此刻脸青唇白,站立不稳跪下身去。因修为溃散,加之当日在隐伏山所受的旧伤未愈,他的元神极为虚弱,身形更是化作丝丝缕缕的真气,被牵引着进入真身去。
他就要陷入沉睡。
变幻无声。阴寒的冰棺四周,空无一物,更显幽冷僻静,了无生气,冰着这一片尘封已久的静默,好似从未有人踏足。
时有暗香浮动,近着于地面,渐弥漫开一层绯红迷雾,一路追引至冰棺一角围聚,向上攀爬,犹如一条灵活蠕动、半身挺立的红蟒,暗中窥伺,俯首低就,悄然蛰伏,进而在一个骤然的瞬间化作灵光一道急剧涌入梦魇静寂的眉间——
霎时,妖风袭面,冰棺内的梦魇胸腔一震,猛然睁开双眼,竟是几欲窒息般的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扬起脸来。而他眉间的红光一闪,赫然是一朵梅花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