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素衣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是伏在一片废墟之中的。

    周围倾倒的房屋碎成了一堆扬着尘灰的瓦砾，地上流淌着一片鲜红，周围四散着几具零散破碎的尸体，看得人一阵心惊。而她就在这废墟正中，举目望去，满眼血腥。

    这里不是杏泉村，周围陌生得她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也没有自己连屠数村的记忆。

    而没有记忆，是因为做那些事的时候，她或许不是素衣。

    眼前景象看得她整个人都有些懵了，素衣心头闷震，爬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手脚都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那种无力和无措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却隐隐觉得，这一切该是和自己有关。

    而这时，一声凄厉的婴孩啼哭从废墟的角落处传来，素衣转头，想往那边走去看看，但步子没迈开，手却自己抬了起来！她的手指向来修长白皙，此时看着却仿佛枯干的树枝，素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做成利爪状，唇边不自主绽开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笑，然后，那指甲血红的利爪便朝着那声啼哭的地方伸去……

    素衣此时的心情已经不仅仅是震惊，她只能眼看着那婴孩被利爪刺穿，那小小的心脏就这样鲜活的跳动在她的指尖，他的血在她的腕间流动，染红了她的衣袖，又瞬间消失不见。然后，她看着那已然模糊了血肉的婴孩被摔在地上，而那捏着心脏的手却往自己唇边送来……

    当了数千年的妖，素衣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血腥恐怖的场面，其实是有惊慌震怒的，却偏偏无力阻止，甚至连控制自己的行为都做不到！

    素衣感觉到自己做出吞咽的动作，眼睛却不自觉瞟到地上的婴孩，于是一阵反胃……

    “呕……”

    当素衣感到自己脚下一软，终于瘫倒下来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为那婴孩哀悼愤恨，而是俯在原地努力的想要吐出自己咽下去的东西。不是冷血无谓，只是现实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

    无奈，心底觉得残忍恶心，但口中残留的血腥味道却让她有一阵奇异的感觉，好像很舒服，好像这味道很好，好到让她都忍不住回味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素衣的眼中布满惊恐，握拳狠狠打向自己的胸口，可是，打得再用力也没有一分感觉。不会疼，只有胸口处传来拍打的闷响，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更是慌乱莫名。

    而余光一瞥，她的手指也已不再干枯，而是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像是被什么润泽过一样，而如果真要这样说，那么，润泽她的东西，该是那些血吧。

    有风吹过，废墟之中忽然扬起了灰，然后，一阵凄厉的叫声划破天际，似乎那忽然落下的雨，就是从被她的尖叫割破的乌云口子里倾洒下来的。

    素衣瘫坐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手，先前不受控制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可是无力感却更甚。

    嗜血嗜杀，聚灵食人，那不是她……

    不是，那不是素衣……

    “不是，不是……”

    她喃喃着，这个人都僵硬在这场雨中。

    远方传来轰轰的雷声，闪电像火花一样落在远方，映在她的眼底。也强光闪过，同时将她整个人都映衬得煞白，仿佛午夜十分的凶鬼，除却眸色血红之外没有半点颜色。

    不知是什么时候，素衣才将视线从掌上收回。

    那一场雨下的很大，雨珠从她的发间脸上拥结着坠下，像是要洗尽那些肮脏污垢一样。而她垂眼，看向自己如雪的发丝，忽然就笑了……

    “这是梦吧？醒来以后就会好了，是吧……”

    喃喃着，她的面上浮现出的是不该属于她的痴呆。

    “说不定，连他都是一场梦，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还是素衣……而他也还是……不对，也许，这世上根本都没有他……”

    她的语速很慢，声音很冷，短短一句话，由她说来，却好像过了一生那么久。

    然后，她抬头望天，天上的云很厚，那样厚的云层后边，想来可以藏很多东西。却但愿，他不要在那后边，不要看到她。

    戏本里常说，人的生死爱恨在漫长时光的面前都是无力，可谁知，并非只有凡人如此。在爱恨面前，就算可以经过漫长时光，但总有些度不去的东西，而面对这些东西，任何人都是一样无力。

    寒光闪现，骤雨稍歇。

    素衣的眼睛被雨水迷了，看东西都有些看不清，可她还是努力的睁着眼睛，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失去意识，什么时候就再看不见这些。

    眼前的女子眼神迷蒙，微微仰着头，一头如水般的青丝不知何时已然苍白如雪，而那双清亮如点漆的眼眸也成了血色。明明是可怖的模样，却因为她此时的无助而让人无法惧怕。

    清映的眉头皱得很紧，原本白皙的面色如今已是几近苍白。

    “素衣……”

    像是认出了他的声音，素衣一顿，随即朝着他的方向慢慢绽开一个无力的笑。仍是看不清的，却因为知道了来人而终于安心下来。

    知道了来人不是他，终于安心下来。

    她缓缓开口，声音低哑难听，“清映。”

    俯在地上的女子浑身脏乱，灰尘和血迹一起凝在她的身上，而她的身边是零碎的尸体。明明是可怕的，可那清丽男子却犹自不觉，缓步上前，将她扶起，面上带着的笑意仍是清和温润的。

    直到将她拥入怀中，清映才终于叹了口气。

    是满足，是心痛，是复杂，也是无奈。

    “一个人，你很害怕吧？”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只能传进她的耳朵里，稍远几步便随风雨散去。

    素衣不语，只是，他却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他不知道究竟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将一个向来淡静自若的女子逼成这样，他也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他更不会知道原来从满足欢笑到慌乱惊恐原来只需要一瞬间。他知道的，只是他能看到的。

    他看到了她身上的魔性，看到了她眼底的悲戚，也感觉到了怀中轻颤着的身体。

    其实对于凶残嗜杀的魔物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可他对这世界的认知并不深刻，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也很少。他只是一只小小的山间魑魅，即便被清临神君收为座下弟子，可他却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在他的认识里，他仍是那只小小的魑魅，除却多了一份对师父的恩情之外，他依然不关心任何人。

    毕竟，他是那样渺小，他没有别的愿望，没有太大的想法，他甚至没有自己的故事。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却总有自己的坚持，而那份坚持，是她。

    所以，他总有理由将那些所谓善恶是非全都抛掷干净，只凭着自己的心意，保护她。

    因为，这一场浮生尘会，他的眼里没有三千红尘，没有纷繁紫陌，只有她。

    将她安置在僻静的小木屋，清映握着她的手，微微笑笑，“现在不怕了。”

    素衣将自己缩成一团，抱着膝靠在床榻的角落，“我是什么样的……”

    她问得小心翼翼，没头没尾的一句，却偏偏足够让他听懂。

    他一顿，随即语带笑意，“你还能是什么模样？”

    她抬眸，眼睛却没有半分焦距，“我是不是很可怕？”

    清映只觉得心底一酸，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表露，相反的，是一派的轻松。

    他说，“对啊，都吓死我了……居然倒在一片废墟里，下雨了，湿哒哒的，还沾了一身灰。对了，虽然不知道你的头发怎么白了，不过，没有影响啊……反正月亮晒多了，颜色也会传染吧。”

    素衣闻言似乎有些迷茫，想说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

    “你在想什么？”

    清映的面上带了担忧，声音却没有一点变化。

    素衣摇摇头，“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对，但是，在她感觉，又或许哪里都是不对的。

    可是，不问，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

    清映浅浅的笑，“那你先休息，我等会儿回来。”

    素衣缓缓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来那句让他留下，虽然现在的她真的不想这样自己呆着。

    像是看出了她的意思，清映轻轻拍拍她的头，“我一会儿就回来，床脚有换的衣服，自己记得换了，不要这样呆着。”

    说着，他顿了顿，“还有，别想那么多。”

    素衣微微怔忪，然后松开环膝的手，将那些衣服慢慢拽过来……

    “好。”

    看着她的动作，清映微笑，带了几许苦意。

    她还是她，那个不愿对别人露出半点无助，喜欢逞强的女子。

    走出屋外，或者说，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清映面上强架起来的轻松便崩塌了大半。回身，似乎能投过那扇小小的木门看到屋里，他重重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或许不是对的，知道自己如今所为在许多人眼里或许都是有负师父，有负天界。可是，莫说是负了天界，若是为她，那么便是负尽天下又如何？

    就像他其实很胆小，很怕死，若只要加上一个前提，那么任何事情他都甘之如饴。

    而那个前提，明显得甚至不用说出来。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