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助理是个什么工作?
左轻舟亲力亲为习惯了,并没有染上联盟那些贵族前呼后拥的奢靡习气;而伊文从小长在实验室,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左轻舟:“要不你看着办?有什么能帮忙的就帮一帮?”
伊文乖巧地点点头。
但左轻舟并不抱什么希望,毕竟是一个从小跟外界隔绝的小可怜,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为了方便亲卫队勘探基地,联盟专门调用了一艘星舰悬停在帝国皇宫上空,白日里大家分头在“诺亚计划”基地记录数据进行备份,夜晚则在星舰上歇息解决生活所需。
伊文作为左轻舟名义上的“贴身助理”,自然也是要上星舰的。为了保证他的身体健康,两人住在两个通气管道互相连通的房间,既能避免意外发生,也能信息素互通保证他的身体健康。
当星舰稳稳停下,延伸出一条通道,士兵们轻车熟路带好随身装备准备登舰,伊文走到基地门口时,却踟蹰不前。
左轻舟回头等他:“怎么了?”
伊文轻声说:“我还没有离开过这里。最远只走到门口就被抓回来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外面的世界?无数星系紧密相连、联盟一家独大、其余小国在夹缝中求生、机甲星舰时空跃迁、对技术和武力的极致追求同时又极致混乱······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现实的世界和书里看到的世界还是相差太远了。
左轻舟一把握住伊文的手腕:“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亲眼看看就好了。”
伊文毫无准备,突然受力被拉了这么一把,踉踉跄跄走出了大门。他似有所感,深深地凝望着地下幽暗的建筑。曾经铜墙铁壁、不得脱身的牢笼,空白单调、无限重复的日日夜夜,都逐渐收缩,最后变成这么一道小小的出口。
他大步跟上,仿佛要把那些阴暗痛苦的岁月远远甩在身后。
上了星舰便是一副联盟繁华做派——煌煌明灯、娇艳鲜花、精致佳肴、铮亮地面。虽然左轻舟作风朴素不喜铺张,但是总得用些手段来彰显联盟的威势,提振士兵的信心。跟着联盟吃香喝辣,跟着帝国只能吃糠咽菜,我们不赢谁赢?
今夜将举行迟来的庆功宴。总统阁下已经在首都星上大摆筵席数日不绝,而冲在最前沿的左轻舟才刚刚结束马不停蹄的行军生活,能够稍微喘口气。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是免不了的,左轻舟作为上将,免不了一一犒劳下属勉励几句。酒过三巡,已是深夜。
伊文从来没跟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何况还是个“战俘”,显而易见地有些不适应。他走到窗边露台,静静凝望着天边一轮残月。当然那并非真正的月亮,只是古地球时代沿袭下来的习俗,用人造光源模拟出来的幻象罢了。
左轻舟端着一杯无酒精果汁走到伊文身边:“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也在睹物思人吗?”
伊文低声答:“并没有可供我思念的人。您也大可不必把我当作人。”
左轻舟疑惑道:“可你能和我自由交流,思考如此顺畅,怎么能说不算人?”
伊文虽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却颇有些哲思:“没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也没有人认为我重要。这怎么能算人群中的人呢?”
左轻舟狡黠道:“怎么不算重要呢?你对我们来说就很重要呀。”
伊文惊奇地睁大了双眼:“可是明明是我在你们这里蹭吃蹭喝,还添麻烦······”
左轻舟循循善诱:“要是你能提供‘诺亚计划’的情报,我们就能更快逮捕帝国的余孽,无数的平民都不必再受到战争之苦,这还不重要吗?你是我们剩下的唯一线索了。你真的很重要。”
伊文双手抱住腿,将脸庞埋在双膝之间,是典型的抗拒的姿势。
左轻舟以退为进:“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随意地聊聊天。星舰上的食物还吃得惯吗?”
伊文乖巧答道:“很好吃。我之前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之前都只能靠营养液维生,如果擅自吃了别的食物的话,就会对实验结果造成影响,就会被惩罚······”
他像是想起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一下子噤若寒蝉。
左轻舟褪下在战场上的杀伐果决,回忆着向来温柔的父亲如何待人:“没关系,我们现在已经离开那个鬼地方了不是吗?再也没有人能够责罚你、你回去之后就能够跟着同龄人一起上学、过上正常的生活了。”
伊文恨声道:“我曾贪嘴吃过一颗糖,被关在暗室很久很久,我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了。”
左轻舟打蛇随棍上:“只要我们抓到顾清商及其团伙,他们就再也无法折磨你了。你知道他们的行踪吗?”
伊文审慎地思索了一会儿:“顾清商是谁?是那群穿着白大褂的人之一吗?我其实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营养液里,出来的时间很少,所以并不太清楚。”
左轻舟换了一种问法:“那你知道‘忒修斯之船’的目的是什么吗?”
伊文的眼神又骤然阴翳起来:“为了做各种实验。他们会替换我身体的一部分,等待它自然恢复如初。”
强行损害少年身体的一部分,再让他在漫长的痛苦中、逼仄的器皿里缓缓等待伤口愈合······真是畜/生啊。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强行撕开他人的伤疤,那这样的行为跟那群施暴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左轻舟意识到是时候放伊文回去休息了。
这艘星舰是专属于左轻舟的最高待遇——因此连仿真设施也兢兢业业地模拟了真实环境。天边那轮残月依旧朦胧地亮着,凉爽的晚风甚至吹来几丝淡淡的花香。
伊文被左轻舟亲自送到房间,这时的他还不知道,之后的一段时间都会面临一种甜蜜的烦恼。
他大字型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有种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这是他第一次躺在物理意义的床上,毕竟,有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实验品的感受呢?
伊文浑身陷在柔软的床褥中沉入了睡眠。他的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冷的雪松气息,而他自己也无意识散发出小豆蔻的香味,两种香气交融混杂,既对比冲突,又莫名和谐。
在梦里,他看见自己驾驶着机甲,但是这机甲已经濒临崩溃了,而他自己眼前发黑,血流如注。耳畔是肆意呼啸的茫茫风雪声,自己几乎四面楚歌,前有狼后有虎,是已经陷入绝境了吗?
为什么他会在一片雪原之上?他不是从来没有出过实验室吗?这些记忆是谁的?
不知为何,他虽然能清晰地感受到胸腔中的痛楚和心里的绝望,但是仍然能保持着旁观者的清醒。
一个满脸横肉、眼睛上横着一道刀疤的Alpha跳上已经被撞没了顶盖的驾驶舱,露出一口金牙,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不怀好意道:“这年头Omega也能驾驶机甲了?帝国已经没落至此了?”
他的背后传来一阵附和的嬉笑声。伊文已经陷入一种全然的无力,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当——”一根棍子砸中了他的脑袋,血流让他的双眼已经全然不能视物。
也许下一刻就是死亡了吧······背负在肩头的重担也终于能被迫卸下了······
梦境中的自己有一种释然之感。旁观的伊文十分困惑,这真的是他的记忆吗?他曾经有什么需要背负的东西吗?
等待片刻之后,解决他性命的最后一击却没有到来。伊文只听到一阵脚步声,轻盈又从容,不像是亡命天涯的雇佣兵。是援军?
他可能撑不过今天了,只有最后的一个方法。
“能给我一个临时标记吗?”他吐掉嘴里的一口血沫恳求道,“如果没有标记,我可能撑不过今天了。”
Omega主动向Alpha索取标记,无异于一种性/骚/扰,但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Omega在接受标记的时候,会自动加快代谢,强化自己的身体,本来是为了提高受/孕/概率,方便繁衍后代。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伊文决定把标记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尖利的犬齿刺破他后颈柔软的腺体,这种突如其来的侵/入/感让他浑身紧绷。这也是这段记忆中的最后画面了。接着,伊文失去了意识。
梦里的时间有多快?有多慢?伊文并不清楚。
当他脱离这漫无边际的黑暗,看到的是金碧辉煌的皇宫,以及一张慈祥温和的脸。
“恭迎皇帝陛下——”他听到周围的仆从这样高声诵道。
“你好些了吗?”那威势甚重的老者问道。
“我睡了多久?”他喃喃道。
“你已经昏睡了一月有余。体内的信息素估计已经循环殆尽,而为你临时标记的那名Alpha,”老者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已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了。”
伊文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后颈的腺体,上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齿痕。他还没来得及感谢那个救命的临时标记,那名Alpha就已经战死了吗?
族人都已经没了······接下来又将向何处去呢?他的心脏就像被一双大手给攥紧了,平白生出几分飘零之感。
伊文骤然惊醒。原来是梦啊,但这梦境未免也太过真实了。
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空气中暧昧氤氲的雪松豆蔻味,以及同样难眠的两人。
伊文从梦中惊醒之后再也难以入眠,脸上还挂着因死亡的恐惧而留下的眼泪。他非常确信,从自己有意识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诺亚计划”的基地,那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是从哪里来的?
茫茫雪原、孤身鏖战、濒死被救、富丽皇宫、慈祥老者······都是全然陌生的情景。那钻心的疼痛让他的心脏还在一抽一抽地痛,如果是梦境应该不会感受到痛才对。
那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那群人对他的记忆动过手脚,这段画面是强行植入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染指他的身体,连他的意识也要染指吗?
既然这些画面是可以移植的,那我现在的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呢?此刻的日常生活仿佛只是个流光溢彩的肥皂泡,虚幻而脆弱,仿佛最轻微的变动都能将其震碎。
虽然他足不出户,但是并不是张一无所知的白纸。相反,他很聪明,接受了正常的教育,拥有基本的常识。如果通过学习就能刺激实验品的神经得到数据,为什么不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呢?伊文的嘴角挂起一抹讽刺的笑。
实验室里兵荒马乱,然后就被匆匆带上星舰,直到现在伊文才有时间静静思考自己的未来。
Omega的身份实在是太危险了,孤身在外的Omega就像是丛林中任人宰割的羊羔,一不留神就会被掠夺盘剥。所以必须得到大城市去,找到一个合法的身份;
即使提供了“诺亚计划”的信息,让左轻舟成功了,也不过是她的功劳,等清剿正式尘埃落定,他还是得被送到研究所。这些上位者的可憎嘴脸他已经见的太多,并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
对Alpha信息素的依赖要怎么办?他其实听到了左轻舟和治疗舱对话的全程,但是那时他尚且不清楚局势,于是选择了最为稳妥的装睡策略。高级Alpha的信息素啊······他已经被囚禁了太久,绝不会愿意走入名为“终身标记”的新的囚笼。
最后伊文得出的结论是——要彻底隐藏自己的记忆被人为编辑过的事实,博取左轻舟的好感,利用她的权力在联盟里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
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不用惶惶不安的家、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一个拥有鸟鸣花香的早晨······伊文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对别人来说唾手可得之物,于他而言,居然是要踩着刀锋拼上毕生努力、戴着面具同他人切磋才有可能得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