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鲁使者到了,为首的是一名女将。
商云和翠妫坐在山坡上看着东鲁的人马疾行而过,马蹄声在整个山谷里回荡。
马上的女将不经意间抬头,正好和两人对视上。
她眉眼凌厉,气势迫人。
翠妫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探视底下的人。
虽然女将是仰视她们,可威压实在吓人。
翠妫低声道:“不似凡人。”
商云同样望着那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在何处见过这个女将军吗?
她应当是没有在朝歌见过这位东鲁使者的。
商云忽然想到朱厌,或许,她也是前世故人。
且月稍稍放慢速度,眯眼眺望山上的两人。
一个白头发,一个绿头发,都不像普通女子。
三人的目光稍稍碰撞,且月不多停留,她挥动马鞭,驱使坐骑朝前跑去。
且月带来的消息比斥候更快,东鲁出兵了。
在西岐的会盟尚未完成,殷商大军才抵达孟津时,姜文焕带兵袭击大商的边境。
这一日,姜文焕等了很久很久。
他在漫天大雪里送走且月,对她说:“去吧,去毕原会盟,告诉他们,可以报仇了。”
姬发听到且月带来的消息,也是心潮澎湃,他挥剑指向东方:“出兵,伐商——”
邓婵玉领军对抗姜文焕。
西岐的联军并没有从西境直接攻打大商,而是向西北侧进军。
北崇与冀州也出兵了,殷郊不得不分出一半的兵力去抵抗北军。
只有南境无法靠近,南伯侯鄂顺准备返程亲征。
临行前,他以期盼的目光看着商云:“夫人,可知灵体的破解之法?”
商云有些不忍:“若要突破南境,除非……灭了灵体,或者杀了商君。”
鄂顺闭上眼睛:“多谢夫人。”
他步履越发蹒跚,走路都有些困难,更别提上阵杀敌。
翠妫悄悄问商云发生了什么,商云便简要地说了鄂顺的事。
翠妫若有所思:“骨族祭司……以前在朝歌的宗庙里,我见过一个女祭司。”
鄂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目光炯炯地看着翠妫:“请问姑娘,你见到的那位祭司是什么模样?”
翠妫回忆了一下:“我记得那日是殷寿害了几位老伯侯,我在皇家宗庙里看到一个女子,她满脸都是黑的,看不清容貌,法力很强。她说她曾被封印,从地里逃出来,要找商王报仇。”
翠妫拧着眉头:“她好像叫……叫……”
鄂顺激动得接上去:“女萝!”
翠妫抚掌:“是的!是叫女萝!”
鄂顺恨不得拉住翠妫的手:“姑娘见到过女萝?她同你说过什么?”
翠妫使劲回想当日的情景,可是她只记得女萝告诉过她咒法,帮助苏全孝见到妹妹的灵魂,至于其他的,她并没有提及。
翠妫将自己记得的全部说了出来,有些惭愧道:“抱歉,南伯侯,我也没有办法帮你。”
鄂顺摇摇头,轻声道:“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人记得她,已经足够了,多谢你。”
风声萧萧,鄂顺茫然地望着天边翻涌的云浪。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若南军拼命突破,想必也能攻破南境,可女萝怎么办呢?真的要杀了她吗?
可若退守不前,商军来攻,他如何对得起荆楚的百姓?
鄂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翠妫突然道:“南伯侯,我随你回南都看一看吧。”
此话一出,商云猛地扭头看着翠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方才也在犹豫要不要亲自去一趟南都,可是又担心崇应彪,本想留下来的,可是看到翠妫这么爽快,商云心里不由得有些羞愧。
商云连忙道:“翠翠,你留在军中吧,我对灵体比较熟,还是让我去。”
翠妫认真道:“你们不知道,那位祭司姑娘帮过我和苏全孝,我一直没能报答她,心里很挂念。现在有了机会,我一定要去南都看看她。”
正说着,军帐被打开,一人掀帘进来:“要去看谁?”
他身上裹挟着风雪,正是苏全孝。
翠妫仰头望着他:“我要去南都。”
苏全孝拍雪的手一顿,满脸疑惑地看向鄂顺。
怎么半天没见,翠妫就要跑去南都了?
崇应彪跟在苏全孝身后进来,他揣着双手,身上围着商云缝的皮裘,看起来跟一头熊一样。
商云起身挽住他的手:“我想去南都。”
崇应彪一顿,挑眉看着她,一言不发。
鄂顺哪里敢让她们俩去南都,连忙解释道:“我只是向二位讨教法子,并没有让你们随我去南都的意思,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必真的去南都。”
翠妫正色道:“阿云与北伯侯夫妻一体,不便分开,如今我能离水,那位祭司姑娘于我又有恩情,我随南伯侯去南都。”
苏全孝轻轻拉住她的袖子:“翠妫……那位姑娘是帮我与小妹相见,鄂顺的恩情,应当我来还。”
翠妫回首看他,露出一丝笑意:“苏全孝,你要顾着冀州的军务,况且神鬼之事,我懂得比你多。”
苏全孝望着她的绿眸,眼里翻涌着莫名的情绪。
是啊,商云与崇应彪是夫妻,而翠妫是自由自在的河神,自然不受他的约束。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替他还情,也毫不在意。
翠妫环顾四周:“不必再商议了,如今情势变幻莫测,你们还需抵抗商军,我与南伯侯同去,一定快去快回。”
临行前,苏全孝将自己的坐骑送给翠妫。
他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它陪伴我许久,有灵性,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
翠妫却摇摇头:“骏马跑得快,要在你那里才能发挥作用,况且,它太高了。”
马背几乎与翠妫脑袋齐平,确实有些太高了。
苏全孝犹豫道:“那我再给你换一匹合适的……”
正说着,且月牵了一匹马过来:“这是一匹母马,性情温顺,赠予姑娘,祝你一路平安。”
军马是珍贵的物资,翠妫连连推辞:“不行的,东鲁大人,我不能收。”
且月看着一头绿发的翠妫,不知为何,她始终觉得这位河神姑娘有些眼熟。
且月轻声道:“收下吧,就当……是东伯侯赠予冀州的。”
翠妫下意识看向苏全孝,见他点头,便收下了。
“谢谢你。”
苏全孝忆起往昔,姜文焕也是如此温文尔雅,崇应彪和姬发打架时,只有他劝得动。
正想着,苏全孝忽然看到翠妫踮起脚,在且月脸畔落下一吻:“东鲁大人,你真好看。”
且月有些诧异地看着翠妫:“你,你这是做什么?”
翠妫眨眨眼:“为了感谢你呀。”
且月一向淡然,但此刻也不由得失笑:“感谢……这是谁教你的?”
翠妫指着苏全孝:“他教我的,他是冀州侯。”
苏全孝耳尖发烫,嘴唇颤抖,他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不敢看且月和翠妫。
且月自然明白了,她了然地点点头:“好,不过以后,你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感谢别人。”
翠妫有些不解:“为何?”
且月浅浅一笑:“冀州侯会替你感谢别人的。”
黑云压城,鄂顺带领军队南下。
扈正站在苏全孝身旁:“将军,我们会赢的,对吧?”
苏全孝凝视着逶迤的车队:“会的。”
“翠姐姐也会平安的,对吧?”
苏全孝收回目光,坚定地落在扈正身上:“会的。”
——
雪粒随风拍打在殷郊脸上。
方才和四方盟军打了一战,先锋军不分胜负,此时正在休憩。
朱厌蹲在营帐前,她似乎受了伤。
不仅是因为那个会法术的北伯侯夫人,好像越靠近西岐,她越虚弱。
她闭着眼睛,脸色煞白,越发像一具僵尸。
虽然是个怪物,但毕竟是殷商的人,殷郊有些不忍。
他叫来近侍:“给她取一件外衫,再弄一些吃食。”
侍从唯唯诺诺地下去了,过了一会,他端着衣裳和食物走近朱厌。
才离朱厌五步远,端盘上的东西忽然腾起绿色的火焰,侍从大惊失色,一把将东西甩到泥水中。
朱厌眼睛都没睁:“别靠近我,会死的。”
侍从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边抬起眼睛,悄悄看向殷郊。
殷郊微微蹙眉,而后站起身来,走到朱厌身后。
“为何我没死?”
朱厌仍旧不睁眼:“殿下是玄鸟,我伤不了你。”
耳边响起簌簌的摩擦声,兜头罩下一片温暖的馨香。
朱厌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
殷郊将自己的披风盖在朱厌头上:“神使,你不必留在军中,是输是赢,都是我与姬发的事。”
朱厌握住带着体温的衣角,眼里有些茫然。
为什么这凡世的东西没有化为灰烬呢?
时间隔了太久,纵然她是神,也忘了许多事。
忘记了,上一次见到玄鸟的情景。
朱厌声音低沉:“无论是谁赢,我都在这里。”
殷郊无奈,转身回到帐中。
朱厌仰头,衣物的皂香钻进她的鼻腔。
原来除了痛觉,她还能闻到东西啊。
朱厌捻了捻布料,罕见地露出一抹微笑。
——
南境。
翠妫第一次见到拔地而起的灵体,像是一座陡然升起的大山,遮天蔽日。
鄂顺看着那团黑雾,眼里流露出绝望:“女萝……女萝……”
翠妫突然牵住鄂顺的手,腾空而起,朝灵体飞去。
底下的将士发出惊恐的叫声,翠妫却脸色淡然。
“要破解灵体,还需南伯侯亲自去。”
鄂顺第一次抵达黑雾中心。
他几乎看不清翠妫的身影,只看得到丝丝缕缕的黑气。
因为这是女萝,所以鄂顺并不害怕。
他轻声呼唤:“女萝,是我,我是鄂顺。”
耳边响起翠妫的声音:“对,南伯侯,你对女萝祭司说话,唤起她的记忆。”
“女萝,你这些年过得好吗,还在受雷击之苦吗?随州的春花开了几次,下一次,我带你去看。我找到了骨族的旧址,那里真美,等天下太平了,我们一起祭奠你的族人,好吗?”
鄂顺的声音很小,说着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擦去眼泪:“女萝,我想你。”
眼前的景象有些花。
但是不再是一片黑压压。
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站在鄂顺面前,含笑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为了这一刻,他等了许久。
鄂顺向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女萝。
“是你吗?是真的,还是假的?女萝,是你吗?”
虚空中再度传来翠妫的声音:“南伯侯,这是幻像,杀了她!”
心脏猛地震动。
鄂顺含泪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歪着头,乌眉细长:“鄂顺~杀了我吧。”
她的声音和从前一样,有一些嗲嗲的南腔。
鄂顺呼吸紊乱,他一向敬重翠妫,可是此时此刻,他实在下不去手。
“鄂顺,你是特意来杀我的吗?那你杀我吧。”
鄂顺疯了似的摇头:“我不想……我不是……女萝,我不会杀你的,我是你的,我不会……”
“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狂风呼啸,鄂顺猛地回过神来。
翠妫仍旧拉着他的手,嘴角溢出一丝黑血:“南伯侯,那不是女萝,是封印灵体之人,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