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冷嫣想得出神,那边晋王却已连唤了她好几声,还是立在她身侧的黄内侍从旁提醒,这才将将醒过神来。
晋王自觉失了礼,对吴王歉疚道:“她自小让我给惯坏了,还望吴王海涵。”
“何出此言呐,公主率真烂漫,正是讨人喜欢的性子,这儿媳妇,本王甚是满意。”吴王顾翼寒暄道。
晋王只淡淡一笑,撇过头去,没再接话。
他转望向冷嫣时,声音沉了半分:“还不快来见过吴王。”
往日对她虽多有宠溺,但身为君王最该知轻重,今日擅闯之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传扬出去,总归是有碍声誉的,可他又是个极重名声的人。
冷嫣闻言,起身缓步行至二人面前,依着大晋的规制,右手捻指按于左肩,屈膝向顾翼行了一礼:“阿嫣见过吴王。”
“你方才病愈,莫要拘礼,快坐到你父王身边去。”顾翼欣然悬手朝她抬了抬,他笑时眼角带褶,却丝毫掩不住俊朗五官下,透出的英气。
冷嫣微微启首,偷瞄了眼晋王,见他脸上愠色稍退,赶忙应诺坐到了他身侧。
晋王扭头看向她:“你可知,今日犯了何错?”他本欲再训戒一番,但见其脸上病容未消,便又不忍苛责了。
但冷嫣是个极会见眼色的,当着众臣的面,她主动敛起性子,向晋王柔声道:“阿嫣知错了,是阿嫣不该擅入流光殿的。”
错处,自然是有的,但并非全错。
她垂眸将脸埋低了些,鼻子微微一嗦,继续:“但阿嫣并非有意,只是想去摘那紫荆花,送与父王。”
晋王本就未真想与她计较,不过是做做样子,此刻再一听,竟是为了他去摘花才跌进了院子,心中所剩无几的怒气,顷刻全消:“嗯......那花呢。”
“花......”
冷嫣心虚了几分,又迅即满脸崇敬地回望向他:“父王不是自小教导阿嫣,待人要宽厚仗义嘛,那小郎君......不,是三殿下,他命悬一线,阿嫣只得先救了他,自顾不上花了。”她言辞间,满是惋惜与无可奈何。
顾翼的神色却不由得一僵,旋即又恢复了笑意:“这北辰呐,是自幼体弱,又喜静不爱与人来往,是以偏居在那流光殿中,听闻他方才犯了旧疾,多亏公主出手相助,方能保全性命,这亦是两国的情分呐。”
冷嫣不懂他所说的旧疾为何,但她知晓,事实绝非如此,顾北辰身上的伤,还有那流光殿中殒命的女郎,绝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旧疾”可解。
她对这吴王,多了一份抵触。
“北辰何在啊?”顾翼朗声向下询问。
那末席上的人,听了动静,身形微动。须臾,他双手撑着矮几,强撑着起身走了出来,驻立在下头,未敢与台上之人对视。
“你还不跪谢晋王与公主的救命之恩?”顾翼脸上明媚依旧,言语间,却带着股不容置喙的阴郁冷意。
这不合礼制。
就连冷嫣这个外人也知道,让顾北辰当众下跪谢恩,并非吴国的礼节。
少年郎君剑眉轻皱,迟疑了片刻,终是双手按着膝头,一点点跪了下去。
就在方才,那舞姬献舞的地方。
吴王入鬓的长眉微挑,满意地收回目光,再次举杯向晋王相邀。
瞧着他推盏换杯的模样,竟是丝毫也不怜惜台下这儿子,冷嫣咬唇,将喉头的话强压了下去。
这样的场合,将一切都抖落说破,于谁皆没有好处,而最难堪的,怕就是顾北辰了。
众人谈笑晏晏,竟都忘了还跪在地上的人,他的脸色白得可怕。
“晋王,方才与你所议之事,现下公主就在此处,我们何不问问她的意思?”
见避无可避,晋王只得转向冷嫣问道:“方才吴王提及,他有意促成你与太子玄龄的婚事,不知你可否愿嫁?”
冷嫣年岁尚小,又常年独居深宫,无适龄女子从旁教导,对于男女婚嫁之事并不了解,晋王生怕她不晓其中利害,忙不迭地补上一句:“阿嫣莫怕,父王在这,你若是不愿嫁到吴国来,但说无妨。”
谁知冷嫣眨着眼尚未开口,吴王先行抢白道:“唉,晋王此言差矣。公主乃是你的独女,又自小失了母亲庇护,怎可教她受了委屈。”
他转望向冷嫣,语气和软地开口:“公主若是愿意,且让玄龄随你们回大晋,同在你父王膝下尽孝,待到他日婚仪后,再回吴国也不迟。”
吴王这话说得得体,字字未提太子出晋为质,却又句句彰显议和诚意,可冷嫣却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一个不能善待自己骨肉的人,还能真心为别家骨肉周全?
“那他呢,也可去大晋吗?”冷嫣指了指台下的顾北辰问道。
众人一惊,吴王亦是未曾料到,这档口她竟会问及旁人。
“阿嫣,不得无礼。”晋王制止道。
大庭广众,一个小女郎主动相邀郎君,岂非叫人看了笑话。
“无妨无妨。”吴王摆摆手,非但不生气,反而是一脸的喜色,“既成了姻亲,那便是一家人,公主觉得与北辰投缘,就让他随你们一道儿去。”
这个儿子放在宫中,本就是碍眼,能拿他换了这桩亲事,他自是千百个愿意。
可底下的大臣,却不这么想,皆窃窃议论开了。
“那这三殿下......岂非成了媵妾了?”
“妾?呵。”另一人轻声嗤笑:“男子怎可称妾?”
“那他......”
他们说得很小声,台上之人自然是听不到的,可跪在台下的顾北辰,却听得一清二楚,更多、更脏的话,听得他惨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好。”冷嫣顾不得晋王冲她暗暗摇头,一口应下:“我带他回大晋。”
“我带他......回大晋”,这六个字穿过那片噪杂与纷乱,贯入顾北辰耳里时,在耳廓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他以为,自他父王厌弃了他,母妃离开他的那刻起,他的生命就已经结束,直到那抹明媚的鹅黄,闯入那座昏暗的宫殿,带进了些许光亮。
而她如今还说,要带他回去。
他的长睫不由得一颤,倏然抬头望向台上的那抹妃色,在对上她视线的瞬间,又猛地低下头去。他紧抿着唇,“嗒”、一滴透亮的泪珠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一场宴席下来,众人皆是尽兴,尤其是吴王,脸上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欢喜,独晋王愁容满面地押着冷嫣径直回了韶华殿。
黄内侍知晓其不满,待父女二人进了韶华殿,便挥手驱散了周遭的侍婢,连带着绯云与白芍也未曾留下。
殿内,空余晋王与冷嫣,她低着头,不敢出声,静侯训斥。
果然,晋王一回身,便冷厉地盯着她道:“跪下。”
冷嫣未见过他这般生气,不敢多言,直身跪了下去。
“你犯错私闯在前,不顾礼节在后,可还配做这大晋公主。”说完,晋王又觉自己的言辞略过犀利,转而指着冷嫣缓声道:“你好歹是个女郎,怎么敢当着那文武百官的面,一下收下两个小郎君,若传扬出去,你的脸面还要是不要。”
“父王也不必太过担心,吴国送了两位王子入晋,传出去也是有损颜面的,定不敢主动宣扬。”
晋王轻嗤了一声,道:“你倒是想得明白,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出几日,世人都会知道这事。”
思及此处,他只觉胸闷得厉害,身子虚晃了下,扶着高几坐到了茶塌边,扶额轻揉着太阳穴。
见晋王是真动了气,冷嫣赶忙膝行到他跟前,伸手一揽,环住了他的双腿,不无委屈地将脸侧枕在他膝上,哽咽道:“父王,那三殿下在这宫中过得凄惨,我遇上他时,已是奄奄一息,若不带他回去,留在此处,他定是要没命的。”
“休要胡言。”晋王皱眉 :“他是吴王的儿子,哪怕是个不受宠的,也不至于像你说的这般不堪。”
良久,他拉起跪在地上的冷嫣,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你就别跪着了,做样子也做得不像,哪个女郎哭时,会像你这般双目无泪啊。”
“父王这是答应了?”
晋王未说话。
见他默许,冷嫣也不跪了,利落地起身:“阿嫣保证,以后都听父王的,再也不闯祸。”
晋王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脑袋,眸中满是疼惜。
自定了顾北辰随太子同赴大晋,他就离了流光殿,被安置在韶华殿旁的舒兰苑内养病。
翌日清晨,冷嫣带着白芍与绯云前去探望,隔着半扇虚掩的苑门,便听里头洒扫侍婢,躲在墙角私语:既想做太子妃,又霸着三殿下不撒手,身为小女郎竟这样不检点,长大还得了,当真是毫无廉耻云云。
一言一语,尽是些不堪入耳的肮脏话,虽未指明,但说的是何人,再清楚不过。
而这些恰被白芍听了个全,气得她咋呼呼地推门而入,方还说得起劲儿的两名侍婢,生生被她吓了个激灵儿,手中的扫帚一下掉在了地上。
白芍一个跨步冲上前,也不顾对方足足比她高出一头,叉着腰,便要替冷嫣讨公道,指着她们怒骂道:“你们这群腌杂东西,也敢在背后编排我家公主,我真该去凿枚粗针,将你们这嘴都缝上,横竖是说不出人话来的。”
那两名侍婢本就被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又见着白芍身后的冷嫣,一下瘫软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好啦白芍,随她们去吧。”
一想到明日便能启程回大晋,冷嫣也懒得同她们计较,带着绯白二人往内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