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开渤海郡的时候，我二十岁。
那天阳光很好，可是我的心情不佳，满脑子都是老娘临别时絮絮叨叨的嘱咐和难以掩饰的不舍，还有那个默默深爱了八年，也许再也见不到了的姑娘。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的。
有点期待。
有点迷茫……
2.
“天下九州茫茫几万里，小子，你想好去哪了吗？”
老刘头一脸褶子，看似饱经风霜，实则废话的本事远远大于赶车的技术。我懒得理他，心中在想我娘是不是在耍我，让我跟这半大老头儿结伴而行。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里老刘头除了吹牛皮和赶驴车也就调戏妇女的本事能让所有人佩服，我娘都已经改嫁了，该不会年轻时也着过他的道儿吧。
老刘头见我不吱声，又来套近乎：
“嘿！平时天天见你咋咋呼呼说要出门闯荡江湖，怎么一离开家就哑巴了？放心啊，你刘叔我走南闯北半辈子，你娘把你交给我就算找对人了。”
我实在受不了这老东西吹牛吹个没完：
“得了吧，你这趟货也就到洛阳城，之后我要去哪你管得着么？”
“咋地？洛阳城还不算远啊？你还真要走遍天下啊？”老刘头道。
“不行么？”
“不是啊小子，这天下初定，中原到处是流寇草莽的可不太平啊，你又不会武功，学人家闯个屁的江湖啊。”老刘头一边说着一边干笑了几声，言语满是讥讽。
这话太噎人，气的我浑身发抖却也没法反驳，其实但凡能窝在家混日子，我也不会萌生远行的想法。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刚刚认识月儿的场景，心中顿时一阵酸楚。
早熟是有点早熟，但那是一见钟情的感觉，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天天长大的这些年里，早已默默许下此生非她不娶的誓言。
我想起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她说：
“做人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不开开心心的度过每一天？”
可我现在望着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内的渤海小城，想着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脸，我甚至没法开开心心的过完今天。
老刘头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变得越发沮丧，笑道：
“行了行了，男人大丈夫志在四方，总有踏出家门的那一天，你刘叔我当年头一遭出门也这个鸟样，走着走着就习惯了。”
我心说我就不狡辩了，再让你知道我不是怕出远门而是为了姑娘不开心，你还不得笑话死我，于是继续默不作声，习惯性的摸着我脖子上的吊坠，在小驴车的板子上躺平看天。
3.
我已经不记得我爹的样子，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起就没在见过这个传说中叫做“爹”的人，似乎懂事起就一直和娘相依为命的过日子，却又模糊的忆起儿时和他一起玩耍的场景。
这颗石头雕成的龙柱坠子黑乎乎的，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娘说这混蛋不给我留点金子银子就留这么个破石头，简直狼心狗肺，可她还是花了不少钱请人把这东西做成吊坠让我一直戴着。
记得娘决定嫁人那天，朝我借了这东西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很久，当我偷偷挤进门缝看她在干什么的时候，我沉默了。
因为我看到她在哭……
我决定去把那个人找回来问个明白，毕竟我娘真的白白等了他这许多年。
我把这个想法分别告诉了两个人。
一个是月儿，我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一个是白旭，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
白旭问我天下这么大，上哪去找？我表示不知道，但是老白家家大业大的，看在兄弟这么多年的份上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我带上你你带上钱，咱俩红尘作伴活个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旭哥让我滚蛋，白家一脉单传，他爹生了八个闺女好不容易盼来他这么一个儿子，还指着他传宗接代呢，他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出去寻死。
月儿听完则是无动于衷直勾勾的看着我，也不说话，我让她看的脸都有点红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又看向远方，对我说：
“昭仲，既然你决定远行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非常感动，心说月儿还是支持我的：
“啥事儿啊？其实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出过远门，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和白旭在一起了。”月儿轻轻的说道。
我愣了一下：
“啊？额……咱哥仨不天天在一起吗？”
“我是说，我和白旭在一起了。”她说的很坚定。
“啊，是吗，呵呵……”
我还想装傻，可惜我不傻……
我的第一反应是怨毒的，心想你妈的白老九老子非弄死你不可。但很快这个念头就没了，是啊，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的，又不是只有我们俩青梅竹马。
白旭家世好我单亲。
白旭为人大度我心眼儿小。
白旭人品好脾气也好，我呢？一肚子坏水儿还爱吹牛。
关键白旭还长得帅，至少比我帅，我真的什么都比不上他……
我也曾经不止一次的感到自卑，明白是个女孩儿只要不傻都会选择白旭而不是我。可是这件事情不幸成真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无法接受，因为月儿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死要面子的性格让我强颜欢笑：
“啥时候的事儿？”
月儿长出了一口气，似乎终于放下了什么负担：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上。”
我当时就崩溃了，心说白旭你真行啊，现在都快夏天了，这么多年你明知道我喜欢月儿，你妈的你横刀夺爱还不告诉我，每天演的没事儿人一样。
“旭哥挺好的。”我假装没事，轻轻地说。
“对不起。”月儿轻声道。
“对不起我什么啊？咱们哥仨青梅竹马的，在一起太正常了。”
“我不是傻子，这些年你对我的心意我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笑：
“啊，哈哈……”
“不是你不好，可是感情的事情也不能强求，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清楚，可是我真的害怕失去你了，害怕以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你明白吗？”月儿有点激动。
我继续干笑：
“啊，哈……”
“这些年我什么话都可以和你说，就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后面月儿还说了很多话，可我好像一句也没听清。
我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愤怒，一个是心爱的人一个是最好的兄弟，我好像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喝到断片了啥也不知道了，据说大半夜跑到月儿家门口耍酒疯，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
白旭躲了我半个月不见我，他妈的他和月儿两情相悦的好事反倒因为我搞得好像他们错了一样。
我想大哭一场，却发现长这么大只在白旭和月儿面前才能掏心掏肺的哭。
白老九我找不到，月儿我也没想好怎么面对。
半个月后，我征得娘和继父老王的同意，给白旭和月儿留了两封信，灰溜溜的离开了渤海。
我也不知道我是决心去闯荡江湖了，还是真的决定找找我那生死不明的亲爹，也许只是缩头乌龟一样逃避去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还总是摆脱不了这遇事就想逃避的该死性格……
4.
洛阳城比渤海郡的小城大了不知道几倍，而我的确没怎么见过世面，好像头回进城的乡下人，满眼都是这座城池的繁华。
老刘头急着交货，进城就对我说：
“小子，你先四处逛逛，天黑在北城门等我。”
有那么一秒我的心情是兴奋的，有种少年独有的摆脱了管束获得自由的快感。回道：
“我才不上城门找你呢，你该干嘛干嘛去，我要闯荡江湖去了。”
老刘头也不在意，笑了笑：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大不了你刘叔我交了这趟差就带你去城外游山玩水，到时候随你，你说去哪咱就去哪。”
我跳下车，对着他摆了摆手，道声慢走不送，便扬长而去。
老刘头时不时回头对我笑笑，赶着他的小驴车，渐渐消失在路口。
我用了大半天的时间逛遍了洛阳城最热闹的集市，从城南一路到城北，买了不少用不着的东西，虽然从家里也带了些盘缠，但照这么挥霍估计撑不了多长时间。那时的我只是少年，总觉得闯荡江湖也就这么回事，吃吃喝喝乱花钱，并没有对江湖形成一个具体的概念，与其说四处游历不如说无所事事的浪费光阴。
很快那种自由的感觉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问题:
第一，我要不要跟老刘头一起走呢？这老东西嘴上说想去哪随我，但最终目的只可能是带我回家。
第二，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我还真的不知道该去哪，上哪去找爹。
第三，我有点想我娘和月儿了……
后来我见过很多初次离家的年轻人，他们并不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义无反顾四海为家，大多都和我一样出来没多久就想家想的要命，于是没出息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的脸皮也越来越厚。
5.
夕阳西沉，我有点累了，随便找了一间看上去还不错的客栈吃晚饭。
点上俩个小菜，就想着要不要来壶好酒。小二还没叫出口就听到“哐当”一声，一只硕大的酒坛子放到了我的桌上。
我抬眼一瞧，一个满身肌肉满脸匪气的男人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对面。
虽然我是小地方来的，不太了解大城的规矩，但也明白这大哥来者不善，一时间满脸问号，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小兄弟，拼个桌方便吗？”男人满脸匪气，笑容却十分和蔼。
我万万没想到踏入江湖的第一次搭讪是被人搭讪，还是个男人，还他妈是个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的肌肉猛男。洛阳城果然民风淳朴，思想奔放又超前。
我咽了口口水，环顾四周，发现洛阳城真不是一般的繁荣，整间客栈爆满，一张空桌子也没有，我要是拒绝吧，显得我一点都不豪气，我要是不拒绝吧，这大汉真要打我主意我该怎么办？嘴上说不出话，脑中已开始浮想联翩。
男人看我不说话，拍了拍酒坛子：
“行个方便，请小兄弟喝酒，这顿算我的。”
我一看人家都这么说了，作为一个有礼貌的好青年，也不好拒绝：
“大哥说笑了，您请便就是，反正桌子这么大我就一个人。”
男人哈哈一笑，顺势就从对面坐到了我的旁边，一把搂上我的肩膀就给我倒酒：
“小兄弟一看就是个爽快人，外地人吧？正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干了这碗，萍水相逢就是个缘分。”
说完一口气干了一大碗酒，然后就来夹我的菜往自己嘴里送。
我少年时就幻想过一万次闯荡江湖，结识豪杰，邂逅美女等等等等的剧情在我生命中轮番上演，真到有这么一天的时候多少还是不大适应。我尴尬的笑笑，陪着喝了口酒，心想这就算我认识的第一个江湖友人了吧，然后江湖就给我实实在在的上了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