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神光不相信自己有被格外偏爱的能力,天子挑了她做禁脔,难道只是因为这幅尊容?李神光觉得自己还没有美到那种让人不顾一切的地步,她就是一个敏感到极点的小可怜而已,就连宫人说句坏话都能将自己气病的小可怜,如果天子给她的答复是同她预想的一样,那她从此之后,就不会再奢望天子的爱了,说实在的,好像…她除了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并不能发作什么。
可能连发作都没有姿格发作罢,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建立在天子的宠爱下有恃无恐,一旦他说了什么李神光不能认同的,李神光虽然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抗议,但她会默默将天子放回那一个不能亲近的角度
李神光又跪在地上,天子叹息了一声:“胆子变大了,从前和朕相处时,不见你这般事事看似柔顺实则顶撞,你先起来。”
他第一次见李神光的时候,确实是李烛领着李神光来敬拜的时候,但是更早的,在鲁国降之后,他从各方中都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其中包括从鲁国来新京之路,在途中几欲魂断一事,并且还有在京郊驿站被劫之事,再近些,在保命候府的点点滴滴,这些姬炀都了如指掌。
似乎坐上这个位置的皇,就要体验孤家寡人的感觉,像是李神光,姬炀最初是在各方中了解,知她是鲁国国君之妻,知道她是由外祖母一力保媒和舅舅生了一场孽姻,姬炀从高台上遥遥一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袖中的指节在颤抖。
鲁国那个降国之君李烛的降言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望着李烛身侧年龄看起来尚稚的小妻子,像是沉封死去很久的心,突然间有道冰裂的声音悄然响起。
明媚的,阳光的,春天带去冬天的寒峭灌进胸腔里,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而这一息,乃至李烛后来那首惹来风波的诗作,都在他冷峭的眉峰中践行。
姬炀是如何想的,就是如何做的。
“从前年纪小被长辈宠溺,不识礼数,现在知道君臣之别,妾身再不敢僭越了。”
姬炀叫来了常德搬了张椅子给她坐,自己站起身在她跟前踱了几步,“你真要叫朕算算,你可多僭越的地方呢!难道朕不曾宠爱你?对你不好吗?你在生拧什么?”
李神光不敢坐下,姬炀看她这样真是又气又笑。
李神光胆子有时候可大可小,可是现在这般,她就像是跟自己赌气一样:“您是天子,是富有四海的天子,对您敬畏臣服是妾身的本分。”她骨子里还是个娇纵的女郎,但反抗他的手段实在低劣幼稚。
天子微微蹙眉,见她面目倔犟,隐隐带着股硬气,他有些头疼的抚额,却不知和这个年纪认死理的女孩子沟通,也不知从何说起,现在她又怀着他的孩子,她又是这样敏感。姬炀先克制着自己心中暴戾的情绪,面上强压着温和跟她说。
“你既然知道敬畏,那便应该知道忤逆,好了,李神光,我叫常德送你回去,不许胡思乱想。”
姬炀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想要去责问李神光,但服侍她的宫人可就未必了。
那一声李神光的全称呼出,李神光面容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应了一声“妾身知道了”。又默默地站在那里。
姬炀是何等敏锐的人,她那一点小心思完全是藏不住的,常德得了吩咐前来,却在为天子和宸妃娘子之间的暗流涌动而感到奇怪,余光小心生瞧了圣上的脸色,常德暗自感到纳罕。
……
章华宫的人见着常德送李神光回来,连忙将李神光迎回殿内。春柔今天久候李神光不归,私下偷偷去打听,已知李神光跑去勤政殿去寻圣上,见她回来的神色没什么情绪,春柔大意起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是圣上亲封的宸妃娘子不假,但圣上还是那个圣上。
李神光回到章华宫后,又开始拿起了绣篮子,将里面的宝宝小衣拿出来,她手脚慢,做的东西更慢,可这时她看见绣篮未完成的香袋后,她彻底将它压箱底了。
春柔进来了,见李神光脸色平平,眸中还有些薄雾在含。
李神光说:“我希望是一个女儿,我会给她绑好看的头发,穿好看的衣服,让她无忧无虑。”任何一个母亲的愿望都是这样的。
这样的回答是春柔没有想过的,她以为她会见到一个消沉的李神光,但像李神光这种出身的女孩,一直以来都教授的都是和丈夫相敬如宾,前半生李神光也做到了,后半生她觉得也没什么两样。
李神光的肚子还未显怀,平素里她也很少上妆,却未损她的美貌,春柔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对一个少不知事的小姑娘会不会恶意太大了。
入夜后,圣上从勤政殿处理完政务就来章华宫了,当夜没有想往常一样圣上留宿章华宫,反倒是半夜离开了,这几乎很罕见,李宸妃和圣上有争执一事悄然间在内廷中流传开来。
春柔带被带到圣上面前时,姬炀在冷目扫视着这个章华宫大宫女。
当那个坐在御座的男子近在咫尺的时候,春柔方才知道撕开温和面具的天子有多恐怖。
李神光闻此事后,午后赶到勤政殿前,求姬炀宽怒春柔,姬炀偏是不允,甚至那张面目让李神光看来,都觉得冷漠陌生。
李神光思量半晌,终于松口,“我自入宫来,颇得圣上恩宠,也幸得她们照顾,若是没有圣上顾念,离了圣上,我也无枝可依,但我念念圣上的好,以及她们的好的,若是因为我,而害了一条性命,那就不好了。”
好话各都带一半,姬炀不怀疑,这句话里去掉他,就是她真实的本意。
姬炀道:“这个宸妃勿忧。内廷有内廷的规矩,那个婢子自有全属于她的去处。”
李神光垂睫,不语亦不看他。
“圣上,为何不让她回章华宫,她没有做错什么。”她脆弱的说道。
姬炀仍是云淡风轻,“你不用反问朕,也不必过于自责,我何尝不盼着你好?”姬炀绕弄着她的发丝,闲闲地问:“既是你喜欢,那就让她从刑狱里出来。”
李神光为他这话感到毛骨悚然。
姬炀比她自己先一步更快察觉到这一点。
李神光现在是被他抱在腿上坐着的,他绕弄完李神光的发丝还不够,冰凉的指节抚到她的小腹上,低声问道,“难受吗?”
李神光反应慢了半拍,后知才觉出他问的是这个,李神光垂着头,声音轻轻的,“不难受,圣上。”
“还有七个月,真是漫长啊,”他叹了一句,“后悔让你怀孕了。”
他的寡言是多么怪异。
李神光没来由感到不快,他轻含在她耳畔,带着些粗重的呼吸,轻声说道,“朕又不是独断专行的君主,你做得很好,以后就是要同朕有话直说……”
他的确不是独断专行的君主,但他会是手握朱笔批人命的君主。
李神光并不为姬炀的话语感到宽慰,反而有层更深层的恐惧萦绕在心里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她不该去问天子奉贤夫人的事,她更不该向天子表露自己的不满,如果没有这些事,春柔会不会就不会有事。
是的,李神光在担心春柔。李神光并没有觉得春柔做错什么,在她看来春柔只是帮助她拓宽了对夏国宫闱的认识,叫她少犯点错,她其实是能理解春柔的行为,所以她不怪春柔。
李神光总能为别人找到理由不开罪,她的外祖母为权利制衡安稳将她嫁舅舅的事,她不怪外祖母,她的舅舅将她送上天子的龙床,她不怪他,她的婢女告诉她奉贤夫人和她肖似一事,她不怪她,包括,她的君上姬炀曾有过让她打掉孩子的想法,她也不怪他,李神光是一个心软的人,在她看来,这些人里都各有各的可怜,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从小到大,她也没有见过真正开心的人,所以她觉得牺牲自己一个人,能换来大家的安宁,这是一件特别划算的买卖不是吗?是自己这个货物开始迷了眼看不清了,身在棋中,一旦看不清,就要连累自己包括自己身边的人了。
奉贤夫人和圣上的事到底也算件阴私事,充满着晦涩和肮脏,再一想到,自己将这个话头揭开,李神光只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她不该!她不该!
覆骨的寒意如影随形,让她有那么一片刻想逃离这个男人。
其实晦涩的真相本就是那么昭然,只是她一直天真蠢笨,方才过了那么久都未曾发觉。
李神光哑声道,“没有了,圣上…”
姬炀用指节挑过李神光的脸庞,轻声说道,“不许和朕生分,神光。”
他俯身吻了下李神光的眼尾,将那点薄红折吞入腹。姬炀指腹轻动没入她鬓发里,摁住她的脑袋长趋直入。
一番下来,李神光微喘着息,他的眉眼英俊,透露着柔丽的眉眼,停下来后,用额头轻柔如同榻上时的狎昵,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语调柔和的像事后。
“你这个年岁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这样?不愿意叫人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李神光诡异的听出了一股疼宠的感觉。
纷杂的心绪乱嘈嘈的,唯有那丰富的眼泪语未言泪先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