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试图找回我的狗。宠物店打电话告知它丢了的时候,我一言不发挂断电话。一周后回到住所,缴纳快递滞留费,把柜子里大量宠物用品取出来。大大小小的箱子很多,我不知道怎么搬,搬回去了又能怎么办。
“女士,需要帮助吗?”
一个有铁锈色卷发的男孩问我,仰着脸,很瘦很瘦,眼睛又圆又大。营养不良又天真无邪的模样,仿佛一头小怪兽。他说自己叫內斯,一个人扒火车流浪到这个城市。
我问,“你父母呢?”
他耸肩,“不知道。”
“不知道?”
“可能死了,可能没死,反正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从没。”
“……”
內斯还是仰着脸,对自己的境遇似乎没什么抱怨。也许仍会难过,但那点情绪在他喉咙处停留的时间几乎不计。
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可以让他搭把手,把这些快递拿去附近宠物店。白送,因为我已经用不上。这样我也有理由请他吃顿饭。
“好啊,就这些吗?”
內斯欣然答应,用细瘦胳膊抱起又大又笨重的箱子。然后他走路其实很稳,但穿着一双过大的不合脚的旧运动鞋,踏过水泥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而且他身上的衣服很很大,是成人款式。
我说:“再给我贴100张寻狗启事,然后我给你买衣服和鞋。”
“好啊。”
內斯回答得毫不犹豫,类似于一种充满自信的放松状态。我对此感到吃惊,如果有人怜悯我,哪怕怀着公平交易的想法,我仍觉得丢脸,没法掩饰心里的愤怒。
吃过饭,我给內斯一沓纸和一桶浆糊,他顶着太阳,在我住所附近一张一张地贴,一丝不苟。贴完了再回餐厅找我,我要带他去买衣服和鞋。
但我又心里有数,我在让內斯代替自己做一件注定不如愿的事。
一周过去,我仍不知道我的狗去了哪里,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和內斯说,那是一条娇生惯养,没人照顾就活不下去的小杂种狗。但是我尽力了。
因为在公园和本地流浪汉抢睡觉的地方,他挨了打,半边脸是肿的,嘴很难张开。我给他买了奶昔,他接过,含住吸管喝得很用力。除了水和奶,其他东西他吃不下。
又过了一个月,內斯在我出门散步时找到我,说自己对这个城市感到失望,所以要到别处流浪。
他仍是仰着头,很放松地,不卑不亢地盯着我。我觉得他活得很真实,就算我买给他的衣服鞋子又变成旧而大的成年人款式。他承认自己拿去和流浪汉做了交易,他已经对如何做生意有见识。
想想我的狗,同样有一双同样又大又圆的眼睛,但它不够机灵,感觉不到脑子里的光。这真是一个意义诡异的对比。我心想,再看一眼內斯的灰黑色咔叽上衣和廉价旧鞋子,我和他说:“你来我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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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同住,也没有一份稳定长期的工作。我和周围人有隔离,和科技的日新月异有隔离,以至于我的口头表达和社交能力很有问题。那只狗丢了,就像和外界连接的一扇门被关上。
办完领养手续,我和內斯聊了聊我的事。他说我没必要依恋一只狗,那只是一条狗。
“魔女不用将就。”
他明确重点,简洁有力地回应我。
我只觉得他接受得太快,过于自然。
但他说:“我是你的小狗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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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魔女让人类男孩进入自己的生活,带着一些未接触过而繁琐的新鲜事。日子哗哗地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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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斯被我领养回家已五年有余,又经常独自一人留在家中。
这不是我的本意。魔女这个古老身份所具备的责任和使命是不能推辞的,有时候负责一项秘境的隐蔽和维护就需要好几个月时间。
好在內斯习惯了,从不打电话催。偶尔我被半夜开门声惊醒,他打开灯,披上衣服去厨房给监护人的我煮一碗素面。冰箱里的水果,百香果和橙子去皮切成小块,榨成明亮的一杯。很好喝。
时间喜欢內斯,分秒刻过他的身体,把脊梁雕琢挺拔。他的下颚尖俏,骨节分明。流浪的幼童成长为富足安静的优等生,细心并且缜密,有同龄人没有的某种阴柔特质。
我看着作为新生代表在主席台上陈词的內斯,他的笑容让我有些恍惚。时间将他从一个小小怪兽变成了耀眼的发光体。
开学典礼完毕,我和其他家长被允许和学生们参观校园。今天是自由活动日,明天才开始新学期。
內斯走下台,准备带我到处走走。一些学生围过来,对他满脸憧憬,又好奇地打量我。
我平静接受他们的目光,报以微笑。寒暄和介绍交给內斯吧,我站在这里不说话就很合适。这样的性格看起来温和,其实也是一种无情。想来是因为魔女寿命极长,我和这些太年轻的生命谈不拢。而他们往往鲁莽,会试图做出让我妥协甚至顺服的事。
也许我该换另一种打扮。虽然白衬衫平平无奇,而朱红色长裙太过张扬。风吹过来,像把裙摆抛上抛下,这样鲜艳欢喜,让我看上去更年轻。
这样的我不是內斯的家属,至少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学生多少心里有数,却不好意思问出声。
不管怎么,我看上去也太年轻了。
“介绍一下。”內斯等他们把我看够了后才开口。他不是这种迟钝不敏锐的性格,所以我才说他身上有一种阴柔的特质。
“她是我的监护人~”
內斯自然地把手搭在我的肩头,看起来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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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段时间都不用出远门,新换的工作也不用天天到办公室打卡。开车去接內斯放学,他说自己整天心情既好,也不好。我想起了他当时的微笑,很微妙。
“我们去逛商城吧。”他说,再次露出这样的笑意,似有一种脱离现实的兴奋感。
我平静地问,“你有要买的东西?”
他摇头,“不,我给你买。我存了很多钱。”
黄灯亮起。我慢慢踩下刹车,说:“等下次吧,內斯。我不缺新衣服。另外,我不打听你私下做兼职的事,但不代表我默许你可以自由出入一些不够安全的场所。”
“……好,我很抱歉。”
內斯声音低沉,收敛了激奋的情绪。
等绿灯再亮起,我开车驶入主干道。太阳很大,整条马路陷入一种白茫茫而滚烫的迷幻中。暑热还赖着,残留在秋天的节气中。
又过了一阵,內斯说:“不管怎样,你还是把我的话放心上了。”
“什么?”
“昨晚上,我说你有一条红裙子,很配白色上衣。”
“……”
“裙子是我用奖学金给你买的礼物,我逛商场时一眼相中的。”
“所以,你是想听我再说一声谢谢吗,內斯?”
“不。”
他摇头否认,发声是这样的缓慢,像在同时进行寂静而又漫长的回忆。
“你现在给一家杂志社供稿。”他说。
我点头,我不借助工具就能去普通人到不了的地方。因为是魔女。
他又说:“你很美啊,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我到死为止的人生都是你的。这是交易,我想看你穿漂亮衣服,看你唱歌跳舞。或者你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家里晒太阳,我在厨房做饭。噢,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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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很少关注自己的生活,习惯在充满噪音和不同语言的机场穿行。偶尔坐船,船经过海峡、运河,在波涛汹涌的夜色里颠簸,几乎倾覆。內斯死死盯着我,整张脸在日落中泛着一层光泽,眼底的情绪又是模糊的。我想起他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个同居者。他不是生物学上的狗,我最终没法把他看做一只宠物。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然后另一些事结束了,反反复复。
“回去再说吧。”我握紧方向盘。
这时又突然想起,如果没有领养內斯,我不会去考驾照。魔女对现代科技天生领会迟钝,搭乘飞机地铁还好,而终于从驾校毕业那天,我把家里存的酒全部喝光,然后醉得不省人事,睡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我又感觉自己发烧了,用被子蒙住头,没有胃口。內斯请假照顾我,昏昏然中我仍能听见他在厨房切菜熬汤的动静,还有快而轻的脚步声。他坐在床边,用手掌心贴在我额头上。
也许我不适合做监护人,不管对象是狗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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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內斯和往常一样早起,做好两人份的早餐。
我有些惭愧,订了高层餐厅的晚间席位,可以透过大玻璃窗一边看夜景,一边高级牛肉。
“你觉得,开学第一天会被延迟放学吗?”我被从厨房溢出的香气催醒,半眯着眼问道。
內斯正在切牛油果,“都高中了,没有哪个老师这么小气吧。”他扭头看我一眼,“你昨晚穿这个睡的?”
我下意识低头,样式简洁的睡裙,鹅黄色,零星有绣花。
“其实你可以试试别的。”他说。
我摇头,一向不喜欢复杂的东西。
“好吧。”他撇嘴,继续切牛油果好拿去做果酱。
和我不一样,內斯对穿衣打扮是有讲究的,甚至能协助我整理衣柜,要把他认为土得不能再土的款式和审美从我世界里完全抽离。
——你这是在浪费,是对你自己的亵渎。
大概是三年前,他和我正式提出交涉,也暗示不会再对我百依百顺。所以说他才不是狗,狗没这么灵光而擅自。也可以说,內斯从来都是自私的。
只是我觉得他的主张并不构成入侵,我没有什么损失。大不了意识到要吵起来,在这之前我就回避,只收拾简单行李,买一张机票便离开十天半个月。他会做主动道歉的那个人。
“你可以穿得更漂亮。”他把做好的果酱端上来,嘴里还在念。
我装作没听见,帮忙给沙拉摆好盘,然后拉开椅子坐下。然后他说我头发是乱的,便把手洗净,一边找来皮筋和小夹子。
“别搞得那么复杂。”我再次强调力求简单。
他嘴上答应,但被轻轻拉扯的头皮,头发来回反复地盘绕,我知道他这臭毛病一直没改。他压根不想改,
甚至,我能听见他在偷笑,似乎为自己的审美感到骄傲,嘴角明媚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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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要与寿命,要与时光对峙。她与世间如何交会,这个过程是非常漫长并且充满迷茫的。
被收养后,內斯心里感激,也计较自己这近乎异类的监护人。她对生命既是恩慈,也是冷漠的,同时要强,不能接受别人的照顾。他花了很多精力去改变现状,最重要的是自私,只要不真的伤着对方,他一定要做更自私又坦诚的那个。
就像是,他不会把自己年轻漂亮的胴体藏起来,至多让幻想拦截在牛仔裤的低腰处。他也想她穿得漂亮,过得丰富一些,不然剩下的漫长时间无非是□□的苟活。他没法陪她,所以绝不甘心。
如果能被允许,他现在也想顺势低头吻她的发顶。
他没吻过她,还没有。
就这样在魔女身后垂首站了片刻,视线在她锁骨停留,一路向下,直到窈窕的凸线被领口的蕾丝遮饰。
这年,他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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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比坦白来得更快,毋庸置疑。內斯和魔女同时出门,一个上学、一个上班,走出公寓大楼后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魔女要去见杂志社编辑。而內斯其实不希望她去见任何人。
“你很聪明,但别和老师唱反调,也别和同学打架。”魔女撑开遮阳伞,嘱咐道。
“这些事我都没做过。”
“但你看着别人干这种事时总是乐在其中。”
“……”
內斯默认了,视线在她的珍珠耳钉逡巡小会儿,心想她到底还是去打了耳洞,于是笑着说:“我会改正的,然后老老实实赚更多奖学金。不会再去做那些兼职啦,我保证。”
魔女瞄去一眼,不拆穿。如果內斯愿意,他仍是可以行动的,以更隐蔽的方式。
在大楼门口说再见,魔女脚跟一转,镶着黑丝绒饰边的裙摆划过一个弧。內斯默不作声,抬起一根手指,勾了勾她随风飘起的一缕头发。
晚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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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十分遗憾,魔女最终得到的工作指示,是今天要通宵加班。
独自回家的內斯完全提不起胃口,他径直走入她的卧室,拉开衣柜,再拉开装有内衣的抽屉。
她对生活细节的处理仍然粗心,已经默认把家务事全部交给內斯,至于衣柜里是否少了什么,她迟钝地浑然不知。
內斯挑了一件和自己头发颜色相同的内衣,躺在她的床上。很好,他心想,屋子里弥漫自己偏爱的木质香。还有床单上散发的味道,洗涤液和柔顺剂是他采购的。这家中日常琐碎事务几乎都由他经营。
她没了自己怎么能行?
喘息着,內斯不经意侧头一瞥,在枕头上发现一根属于监护人的头发。
“呵…”
內斯笑起来,含住发丝,仿佛在品味世间最宜人的珍馐,溢出喉头的声音更加粗重起来。
手更用力,布料跟自己贴得更紧,紧密得不留一丝空隙。大力摩擦着滑过,如触到了云端,耳边出现了幻听,是她的声音。
翻一个身,把整张脸深深埋入枕头里,忘乎所以地啃咬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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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我回来了,打着呵欠,心想冰箱里有什么可以简单加热就能吃的东西。
內斯睡得很熟,我没有惊醒他。也许他自然醒来,才会发现自己是在哪张床上醒来的。会不会震惊,会不会难堪,又或者……其实他根本不会感到羞愧?
我坐在床边看他酣睡的模样。房间里有他的味道,很浓。
他不是狗。
他也不是那个仰着脸看我的小怪兽。
但他也成为不了一个开朗明亮的人。
我对自己说,也许该考虑用相对激进的方式教他什么叫亲近但不亲热。我用手指在他脖子上写字,透明但有分量地绕成一圈,就像是狗链。
人不是狗,但没说人不能被栓。
前所未有的想法和冲动。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热烈,正在和另一个人交换彼此的感情,包括冲突。
挺好的。我笑出声,內斯这时昏昏然睁开眼睛。
“早上好啊。”我说。
盯着他脖子上的狗链,我感觉自己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