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开始爱你。
梦到她,再听到这句话,这一瞬间的惊动就如同悄然开裂的冰面,忽而掠过冰织羊心头的刺痛,轻微得稍纵即逝。
他在回荡着鼾声的集体宿舍中醒来。蓝色监狱,形形色色的队友,严苛的淘汰制……正在参与一场疯狂的选拔,但所有的觉知都在梦醒的一刻回溯到14岁。
那是八月,下着大雨的一天。末班行驶的电车正缓缓进站,潮湿的车身仿佛涌动浪潮。咸味的风在他耳边呼啸,穿透14岁时还单薄的身体。感觉自己瑟瑟发抖,像站在一片黑暗的雪中,牙齿冻得格格发出声音。但当她拥抱过来,这一刻,就如同装满星星的罐子被打开,满天光亮闪耀地倾倒在所见每一处。
姐姐
姐姐……
冰织羊落下泪来,心里无限悲伤,难过得说不出话。
当天上午,他被叫去她房间,看到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院校和专业名字和之前母亲时刻挂嘴上的完全不同。他捏着通知单,沉默如同凝固。涌上心头的,与其说是为姐姐感到欣慰,不如说是更接近于害怕。
对不起,羊。但我今晚就要走。她不用再弯腰就能平视弟弟的双眼,一边抚摸他头发,一边展示藏在床底下,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恐惧成真了。
可冰织羊一直知道,姐姐在这个家里越来越待不下去。哪怕她也是一名选手,但她从不用身体战斗,没法这么做。她只是在理科竞赛中表现亮眼,对数字和空间认知尤其敏锐。听说她第一次看棒球比赛,环顾球场,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一个边长27米半的正方形。
实际上是27.53米。但她只有五岁不到,这是最重要的。于是父母惊得忘了落座,心想女儿会是未来女子队的顶梁柱。
回想起这些往事,冰织羊总是倒吸一口凉气。他静悄悄去盥洗室,冷水浇在脸上,他抬头所见,镜子里是一张清秀雪白的脸。姐弟俩长得很像,在进入青春期前,他会觉得自己和年幼时的姐姐是一对孪生姐妹。
如果真是这样的就好了。他会替她分担,至少做她第二个最好的朋友。
姐姐第一个最好的朋友是数字,却住在大脑里,不能陪她打棒球。这有悖于父母的期望。那些曾叫他们深深着迷的空间认知和数感突然间失去光环。更想要下一代身体力行地参与活动,哪怕是一场亲子游戏。于是姐姐成了一个纯粹的普通优等生,毕竟一旦踏入推演的领域,这对大人便鞭长莫及了。
或许他们放弃了姐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无法驾驭。
没有任何运动细胞,可她头脑里却有瑰丽的宝藏和骄傲。冰织羊至今记得周遭一片喧闹的观众席里,姐姐把耳朵凑到他耳边,解释说为什么她认为客队大概率要输——
“从投手开始抬手到正式把球抛出去,平均用时0.8秒。直到捕手接住之前,球会进行0.6秒曲线运动。跑垒员开始奔跑,50米速度6秒4……减去离垒部分,26米……想要劫断跑垒员,捕手只剩下2秒不到的时间。”
……
比起满脑子营养食谱、训练内容还有鸡血语录的父母,冰织羊被轻描淡写推算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概率的姐姐深深吸引。如果不是不久后他在绿茵场上踢出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教练也恍惚地仰望着轨迹,彼时年幼的他可能会甲子园的明日骄子。
除了1和自身之外就无法被其他数字整除,仿佛冥顽不灵的质数。无法依据一定规则预测何时出现,它们总是任性地分散。门外汉怎么站在这无穷变化的最前头,拽着她的头指挥她的排列呢?
一定不能。
学过质数后冰织羊就找到了对姐姐的又一形容。她就是这样独特的存在,质数一样恼人又迷人的难以把握。他对此深信不疑,既为父母对于姐姐武断的放弃感到愤怒,也为姐姐凌驾于二人之上的才能感到高兴。
当那些孩子站在领奖台上洋洋得意,头发却因为汗水散发着酸臭味,运动服上还沾着泥巴和其他污渍,冰织羊想象姐姐干干净净的模样。因为很少得到亲吻和拥抱,她仅仅是站在台下,就仿佛在向人群倾诉自己被一对有眼无珠的父母带到世上,像被抛弃一样出生在错误的地方。
真想回到过去啊,牵住她的手,把额头抵在她额头上。
反过来说,如果她有潜力取得任何一项体育赛事的金牌,自己便不会出生。但也只有她视自己的出生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单纯是精子遇见卵子,一颗发育足月的胚胎,一个弟弟,起名为羊,冰织羊。
继年幼时从楼梯上跌落,冰织羊的心再次受伤。反反复复,创面已经出现难看的增生组织,时刻强调他迟早会重蹈姐姐的覆辙。他也会离开这个家的,迟早。
她在自己14岁的夏天离开,她完全没采纳母亲的意见,或者说命令,擅自选择了大学和专业,被母亲认为根本不好就业。两个人在饭桌上吵得很厉害。然后,父亲的巴掌把这场闹剧推向令人忍无可忍的高潮。
正好,她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电车速度不断加快。风裹挟着雨水呼啸,就像彗星经过大气层,像天外之物散发着灼热而冰冷的气息。
冰织羊眼睁睁看着这个家里真正爱自己的人沉没于夜中。
像破碎的钻石。她的这道光线稍纵即逝。不可挽留,不被轻易了解和深入,最后只是静静消失。电视上所演绎的离家出走原来是虚假的,一个人真心要离开,就像水融入水中,毫无轰轰烈烈。而姐弟之间的感情,她能留给他的,也只有温柔黯淡的拥抱。
冰织羊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现实和时间逼他回过神来。想念,想她,记忆是被投递到虚无中有去无回的旧信。他感觉累了,又困了,今天训练强度很大。回到宿舍,躺下去,不吵醒任何人。他逐渐沉没于暗中。
凌晨两点钟。
**
蓝色监狱第一阶段终于结束,通过选拔的高中生得到两周假期。
我是在得知这群少年即将应战日本U-20代表队时才知道的,也是在电玩城偶然再见到羊时,才知道他是选拔通过者之一。
三年不见,已经17岁的弟弟出落得卓尔不群,漂亮得直抵人心。但他望过来时,只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从未变过,这是来自血脉相连的心里有数。我原地不动,看他朝这边走近,如同血液的喷涌和混合。他抱住我时十分用力,不像我当时那么温柔。但我可以接受,谅解他极其强烈冲动的力量,呼吸滚烫地喷在我后颈窝。
旁边的大学同学看呆了。当我入学,又纠集这伙人办工作室,搞小程序小游戏,甚至干过在网站里挂木马程序的损事儿,但至今我未曾跟任何人提起家里人,逢年过节也不想回去。除了年末时会往家里寄一张明信片,表示自己还活着。主要想让冰织羊,让这个弟弟知道我还在。
如果羊是一只小猫小狗,我和父母彻底闹掰当晚一定会带他走。可惜我们理解对方的苦处,却不得不对现实让步。
冰织羊,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未成年,需要监护人抚养。而且和我不一样,他在体育竞技方面有才能。我没法像那对执着于金牌的父母,可以给他更专业的辅助,一日三餐也围着他团团转。我有我的人生,而他不是乖巧懂事,永远不会长大的幼儿。
要怪就怪父母吧,非要在家里吵得那么大声,私心过早暴露。
但这终究不是秘密,冰织羊是冰织羊,他甚至可以不成为我的弟弟,只要他愿意。更不提父母希望培养出一个第一名,一条有求必应的听话小狗。
我反复抚摸羊微微颤抖的身体,手指滑过他后背。久久无言语。只是我张嘴呵出气音的时候,他便松手,距离拉开来,他用淡蓝双眼亮亮地注视我。
轮廓和颜色都一模一样的眼睛,因为我们是亲姐弟。这种血缘关系的美感和危险令我着迷。
“介绍一下,冰织羊,我弟。”我对朋友们说。
他们点头,相互嘀咕已经发现这一点了。羊也观察我们统一的衣着。我解释说,今天约了另一所大学的同好打电玩,顺带做一下市场调研。
“姐,你是认真的吗?”他问。
我一下子就明白,他说的是我不顾父母“好意”,自作主张投入大学钻研信息系统这一事。被惩罚性地断了经济来源,我度过一阵窘迫的生活,不得不熟记各大超市的打折时间,同时被迫用这具与体育无缘的身体参与哄抢。那时候,说心里毫无后悔是不可能的,但比起灰溜溜回去认错,我宁可把一盒泡面分成三顿吃。
“羊。”我把弟弟拉到边上,单独说话,“如果你指的从家里独立出来这件事,我自然是认真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小学时就在看和股票有关的书了。但你也不用为我鸣不平,他们只是做不到像关心你那样关心我。”
“可是,你上大学……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你可以不用什么都自己扛的。”
“唉,羊。再给你说一件事吧,我离开当天,车开出去不到十分钟妈就给我打电话,一直打,打了三四十个。我一直不接,她就发短信,说会打一笔生活费给我让我应急,再让我情绪稳定后回家里去。但那张卡里的钱我分文未动,而爸妈每个月都会转账过来。”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一直以为他们对你很生气,索性让你一个人在外面自生自灭。”
“不至于的,羊。虽然作为父母有很多失责的地方,但他们也不想曝出‘对在外读书的女儿完全不管不顾’这样冷漠的丑事,这会对你的运动员生涯带来负面影响。”
立即,冰织羊本就白皙的皮肤像风雪过境,冬天板结在他脸上,连眨眼的动作都显得僵硬。可我看到他眼中炙热的阴影,怒火在沉默地烧着。
“冷静,放轻松,羊。”我又一次抱住他,拍他的背。
少年身体的触感,记忆再次抵达我的手里。他是这个家里真正在乎我的人,光是想到这里,我就感觉得到救赎。这是真正的归属感,而不是被同化,驯服,变成只晓得围着他打转的盲目偏执狂。
“你越来越觉得他们的做法很不妥当,对吗。我比你更早知道这一点,所以更早计划要离开。不要恨我啊,羊。不过你真的想埋怨,我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呢。但就算这样,我也要逃走,嗯,战略性撤退。因为如果我不做出任何改变,又怎样教你做出反击呢?虽然我的尝试有些狼狈,现在也不算做出成绩,还没法像样地反驳回去。但轮到你的回合时,你一定会给出完美的回答。我正是为这一刻而踏出那一步的。”
“姐姐……”
“总之就是,你可以讨厌他们,尽管怨恨他们的自私吧。但不要让这种情绪毁掉你本来的生活,因为这样也会让你对我有误解,觉得姐姐是被偏心的父母赶走的,独自在外,过着可怜的日子。但实际上,我才是主动的一方,是富有主见和远见的女儿甩掉了她没用的、只会帮倒忙的父母。你应该知道他们想我读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将来做什么吧?”
“嗯,因为姐姐的头脑很好,对电脑操作也很熟练,所以他们想让你做专门的数据分析师,觉得这样可以协助我。”
“但你需要我这样协助你吗?”
“不,完全不,甚至……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足球。如果说我继续踢下去,会让你被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会把这个当做最讨厌的运动,没有之一。”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才坚决不妥协。毕竟我也没有体育方面的才能,分析得再漂亮也只是门外汉不负责任的断言罢了。”
“那么,姐,你要在编程这条走到底吗,将来会去IT行业发展?”
“准确地说,是打算从事游戏开发。”
“游戏?……是我经常玩的那些吗?”
“当然,你会玩到我参与制作的游戏,总有一天。这是迟早的事。”
适当做出承诺,也当是给这次久别重逢做出恰好的总结,我望一眼还在耐心等待的朋友们,一边用力按住羊的双肩。
“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本来想等着把大家伙研发出来后再回去找你的。总之,别为我担心,也别和他们说太多关于我的事,因为我还没换手机号码。虽然他们知道打过来我也不会接。”
“我给你发短信你也一次没回啊。”
“唔,这个……”
看着鼓起腮帮,像是在撒娇的弟弟,我不得不摸摸他的头,表示安抚。
“以后会回你的,毕竟都被你提前逮到了。之前是我一门心思想专注眼前的事,冷落你是我不对,抱歉抱歉。”
“和我拉钩?”
“啊?”
“拉钩,和我约定你再也不会失联,也不会消失不见。”
“……”
盯着他伸来的小拇指,我犹豫片刻,还是配合地照做了。羊露出开心的笑,甚至再次伸出手抱我,几乎要把我抱起来,夸张地双脚悬空。这时,我听到我朋友们小声惊呼。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为何激动。因为我也没想到,有着樱花般清秀面庞的弟弟,已经成为挺拔有力的少年。
“这下我们就约好了。如果姐姐食言的话,我会喂你吃下一千根针。”
羊的眸子熠熠地亮着,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诱惑。不强烈而深藏不露的爆发。他的要挟似乎是能渗透到骨子里的,我听到有暧昧的水流从身体里淌过。是他的体温,我的脉搏。血液冲刷,细胞代谢如波浪一样一层一层翻涌,唯有记忆仍在开花的盛期。然后记忆里的人物在命运的指引下,充盈着生命力出现在我面前。我感觉到一种已经很久没有过的,夹杂着冲动和遗憾的欢喜。
我弟弟引发了一场骚乱。
或者说不凑巧这个人是我弟弟,冰织羊仍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
**
再见到他的时候,我正在租的公寓里做大扫除。
从在电玩城遇见时我就知道,第二次见面很快就要来到,便尽快结束手头的活儿。接着,昨天傍晚去美容院补办会员卡时真的接到羊的电话,我有些手忙脚乱地回答,但不是因为有多紧张。僵硬的肩膀和腰背被充分按摩抻开后,我浑身酸痛,拿手机时整条胳膊都在抖。
“所以,你应该等我过来帮你才对。”
脱掉外套,卷起衣袖的羊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勤快地忙里忙外。有时,他看见堆放在客厅一角的成箱的速食快餐,会欲言又止,带着无限关切的神情望过来。我坐在沙发上——他这么要求的,不想我费力折腾,动作还没他快——耸耸肩,我表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学业和刚起步的工作室需要我长时间坐在电脑前面,休息日几乎都这么度过。意识到自己颈椎和肩关节的健康岌岌可危,才想着抽时间去美容院做按摩,顺便打理变得有些枯槁的头发皮肤。
“你这样让我不放心。”
羊语气里带着责备。
“这三年里,我一直都惦记你。”他继续说。
我没有再辩解。我看这个已经17岁的弟弟,并无偏心,他比以前更为清秀沉着。冰雪肌肤,刘海细碎衬得淡蓝眼睛清澈动人。像一棵树一样,身体挺拔,而略有些健壮,想来蓝色监狱的训练很严苛。相比之下,我依旧是父母口中缺乏形体之美,又因为长期面对电子产品,双眼显得无神的孤独患者。
但我把羊照顾得很好,至少在我离家之前,我把我所能有的都给了他。我对他说,虽然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他出生在这里了,和我一样,这是我们都改变不了的情缘,孽缘。朝夕相处,相互照着镜子,彼此是另一个自己,或是对方的反面。这种相似,还有同病相怜的爱惜不是悲伤的,更不是要逼得人捶胸顿足,落下眼泪。应该庆幸,这世界如此繁华盛大,又如此逼仄狭小,还有一个人爱你,和你灵魂连接,无限蔓延没有边际。
尽管我为羊哭过。他踢出那道抛物线时我就感到酸楚。他要替代我承受父母压力重重的期望,而他本身是这样纯洁并且无辜。我拥抱他,说,羊,你真棒,你踢得真漂亮。
但我心疼他,我心里想着,羊,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姐,你在走神。”
羊脱下一次性塑胶手套,在我旁边坐下。沙发轻轻塌陷,我朝他那边自然滑去。有血缘关系就是亲人吗?我看着他,心里突然迸出这么个疑问。我姓冰织,他也姓冰织,就像已经结婚的夫妇,女方自然改为男方和一个姓。噢,原来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我突然笑起来,这样没心没肺,洋洋得意。他耐心地看我,不解和好奇被平淡的表情所掩盖。因为一直惦记,他在我面前没有抱怨,仿佛忘了三年前我执意离开这件事,也不计较我刚才的走神。
自作主张捏他的脸,很软,又带着青春的生命力,温暖得火花四溅。我感觉自己手指开出花来。“羊。”我说,“我可能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坏女人。”
“坏吗,具体坏在哪里?”
想了想,我松开手,把嘴唇凑到他耳边,“我背包里还揣着一盒半年前就过期的保险套。”
“……”
“两年前买的,预防万一。但一直没个万一。”
“……”
羊形状好看的嘴唇抿着,好像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又如何说清。他看我的眼神幽深难测,慢慢汹涌,流深而归于静默。很久后,他才开口,“你没和谁谈过恋爱。”
他很笃定,口吻是他惯有的不徐不疾,但现在听来还有一种敲击心灵的性感。他在偷笑,蓝眼睛亦有着熠熠光彩,“是不想谈,还是谈不了?我想知道。”他侧过脸,表情是无懈可击的狡黠。
说来真怪,三年没有过联系,相处起来却还是无比熟悉,不觉得生分。以至于我知晓他的心理活动,他也听清我的潜意思。
“要什么男人,姐只想搞钱。”我假意推他一把,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他。
这是真心话,至少要应付学费和日常开销,再尽可能多的攒钱。另外服务器、数据库、硬件更新迭代这些都要考虑进去。想到这里,我打算和羊坦白自己的打工血泪史,这时电话响起,联系人备注是“川口-大阪-A++”。
我看羊眨着眼,对这个备注感到困惑的模样,叹气道:“呃,等会儿给你解释。”
差不多十分钟后,我从阳台回到客厅。趁这个时间,羊把冰箱清理一番,把过期的存货全部打包准备扔掉。
我拎起另一袋重量更轻的垃圾,和羊一起下楼,一边解释说:“川口先生是我从前打工地方的客人,在大阪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上班,有时会委托我定制一些方便办公的小程序。”
“大阪离这里可不算近。姐,你之前打工的地方是……?”
“酒馆。”
“啊?”
“别胡思乱想,是做正经生意的酒馆,客人不是老板娘的熟人,就是附近的上班族。偶尔也有像川口先生这种因为出差,或被朋友带来的人。现在他也算是工作室第一批股东,我只能说,他确实有眼光。”
“我不否定这个人的做法。但你会被要求陪酒吗?”
“一般不会,因为我酒量意外很好,会让一些大叔感觉没面子。”
“……”
“别生气。从头到尾我就没喝多少,更多时间是在学习调酒和积累经验,那些上班族教给我很多。或许因为酒精起了效果,不止是公司的事,连私事都要抱怨出来,接着这些人不是哭起来,就是倒头就睡。虽然每晚都会发生乱七八糟,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但怎么说呢……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不会这么快就适应独自生活。其实大家各有各的烦恼,谁都可以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那个,只要本人是这么认为的。也不用费心掩饰自己尴尬和窘迫,因为别人也忙着掩饰他们的尴尬和窘迫。总之就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然后成箱成箱地买速食快餐,又对冰箱里过期的食材不闻不问吗?”
“因为这段时间搞新项目很忙嘛,忙完后我就恢复相对健康的作息了,包括吃饭。”
“嗯……姑且相信你好了。”
羊似是温和地笑着,但我一眼看出他心里压根不相信。想必亲自替我做大扫除,他光是分析垃圾袋和箱子里内容物,就给我的日常生活打了一个完全不及格的分数。再怎么说,他也是一名出色的少年运动员,对营养摄取的了解是很通透。
回到公寓,我刚准备换鞋,羊从身后抱住我,就像阳光流连于皮肤上的亲吻一般,轻盈的、温暖的包裹。
是什么时候觉得他可以不用做弟弟的?
在他踢出那道美丽抛物线的一刻吗?从那一刻起,他就从血缘中独立出来,或者延伸出一种全新的面貌,但他也依然是一个寻常的人。所以我要在父母染指,把重量压在那双尚稚嫩肩膀之前,给他保护和屏障。是这样吗?
“姐姐。”羊非常自然地用手环住我肩膀脖子,下巴磕在我的头顶,说话吹动发丝,“你为什么这么拼命?”
拼命?拼命反抗父母的始终,还是努力讨生活的现在?
“……”我抬起手,触碰他富有肌肉的小臂,就像握住一截雪白的竹,“如果我没有作为,你怎么办?”
“我不是你的负担,也不是你的责任啊。我不想成为这种存在。”
“不是的,羊。是爱本身就带有负担和责任的属性,但这是正向的。”
“爱……你还爱我吗?就算我是你弟弟?”
“嗯。”
我闭上眼睛,只觉心里玻璃一样清透洁净。
“但你也可以不是呀。”
我轻声说。
**
在没有离家之前,我偶尔会偷偷带羊去吃父母眼中深恶痛绝的垃圾食品。他训练强度不小,这点热量很轻易就能销号掉。更重要的是,我想他过得和普通男孩无异,甚至我提出会替他藏好小黄书。毕竟父母眼里,我是个对学术竞赛以外书籍都没兴趣的怪胎。不过这遭到羊的反对,态度非常坚决,倒不是他不想分享青春期的私密,而是根本就不看那些东西。
为什么你把我想得这么龌龊?
羊还没完全结束变声,略喑哑的嗓音中满是抱怨和委屈。
我也是头一次听到他用“龌龊”这么激烈的形容词,顿时觉得自己真的有些下流,或许对他构成了骚扰也说不定。于是我们都红着脸,杵在他卧室门口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
你在这方面一点都不聪明。
羊对我闷闷地说,钻进卧室把门关上,反锁了。
……
回想起这些事,我觉得既好笑,也有点愧疚。原来他那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可我还热衷扮演知心姐姐或好哥们的角色,也从未在意把内衣混着普通衣物丢在脏衣篓里。而这些微小的细节,无时不牵动青春期男孩容易被触动的内心。
“还是点两个双人餐吗?”坐在面前的羊问道。
我自然回神,对他点头。
现在我们在公寓附近的快餐店,姐弟久违地一起吃垃圾食品。羊说自从我走了以后,除非被同学朋友约出去玩耍,他从不主动进这些店里消费。
所以父母很高兴,认为他有运动员应有的自觉。
羊说起这事,清秀的五官略微歪曲,表现出一目了然的厌恶。
我拍拍他手背,“来都来啦,开心点。”安抚过后,我打开租车APP,问他对汽车品牌有没有特别的喜好。
“你考驾照了?”
“嗯。下午去兜风吧。我开车很稳当,理论上也可以实现漂移,但今天就算了。”
“虽然你空间感和方向感一直都好,但不止是今天。你以后都别想尝试那么危险的事。不然我不止会生气。”
“明白明白。”
我忙不迭地答应,心想他稳重妥帖的性格真好。
在快餐店吃完午饭,我想带羊去最近的租车行。但他说,在这之前想陪我去一趟商场。按他的意思,既然都一起出门了,至少我可以打扮得更漂亮些。之前替我做大扫除时,他把脏衣篓里堆积的衣物都处理了,烘干后折叠,细心地分类放进衣柜里,也一并观察到我的衣服款式相当单调。我不反驳,毕竟我是会一口气买三件同款T恤或衬衫轮流换着穿的人。一点不奇怪。天天宅在工作间或公寓里敲代码,穿得花枝招展给谁看啊?
但羊说得对,今天我只是陪他。
“我平时没什么开销,就让我用存的钱给你换一套行头吧。”羊说。
“可是……”我还是有点犹豫。
“这时候应该欣然答应哟,毕竟是可爱的弟弟的请求。”
“……”
我不禁沉默。此刻羊的微笑算不上可爱,甚至弯弯的眉眼里有几分阴柔要挟的意味。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坏心眼了?及时意识到不要惹他真的生气,我点头答应,就让他来做主。
和已经独立生活的我不一样,羊仍没有摆脱父母的掌控,除了踢球和游戏的时间,生活里大小日常几乎被他们全部安排,满满当当。比谁都向往舒适自在,他自然把这份憧憬寄放在我身上,一双眼睛在各种专柜之间来回顾盼,似乎想要把我和我周围的一切都打理得赏心悦目。
这一定会让他的钱包吃不消。我怀着感激和怜爱,把银行卡交给他,就当是一件委托,让他出主意改变我这个妙龄女性的粗糙生活。
“和爸妈不一样,你知道我需要什么,也知道我喜欢什么。”
我这么说。羊像是受到鼓舞,对我认真点头。
“如果我的精挑细选,还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情绪上的帮助,这就好了。”
这个小笨蛋,明明自己站在这里就让我感觉赏心悦目,十分愉快。
对此毫不知情的羊先带我逛鞋店。
“你的衣服很多都是藏蓝、黑白灰的色调,我想颜色更明亮的鞋会适合你。”
他看中一款红色漆皮丁字鞋,5公分的高跟刚刚好,是我感觉最舒服的高度。不过我从没买过红色系的鞋,鞋柜里几乎都是偏男性化风格的运动鞋和马丁靴。换上这双鲜艳高跟,站在镜子前,没想到配身上的黑风衣和牛仔裤仍是很好看,就像是把女人味衬出来了似的。
“嗯,我希望你的脚上总是穿着适合你的,很漂亮的鞋子。”羊绕着我缓慢走一圈,微笑说道。
如果换做别的男人对我说这种话,我一定会在心里骂他是个呆逼。但提出想法的是羊,我除了痛快下单,不会做别的任何事。
继续逛着,黑风衣换成又厚实又软糯的兔毛斗篷,牛仔裤换成丝绒质地的长裙。大片藕粉色,点缀用银丝线绣在裙摆的花边。再把束起的马尾解开,重新造型,做成盘发。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这越来越有约会的模样了。再看羊的表情,很满足和享受的模样。但我没法认为他自作多情,其实我也乐在其中。穿着新裙子,走出这家店不久,他朝一个方向望去,“原来这里有Aesop的专柜啊。”我顺势看那边,似乎是国外的护肤品牌子。“你平时用这个吗?”
“俱乐部有朋友的家人是皮肤科医生,他说男生也需要进行洁面和适当的保湿,防晒也是必要的。”
“这个倒是。上专业课时,我还挺受不了分到同一组的那些油光满面的家伙。”
我不禁抱怨。羊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脸,用有些忐忑的眼神看过来。我哈哈一笑,捏他面颊,觉得他真可爱。明明皮肤保养得很好。
“你给我实话实说,有没有在认真使用须后水和爽肤水?”说着,我凑近了看他轮廓鲜明好看的下巴。
像是要踮起脚尖吻过去似的。
他一动不动,身体肉眼可见地凝固了。
“……我在……”
他小声嗫嚅,耳尖也变得通红。
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他这么害羞的模样,不止是惹人怜爱,甚至是惊艳。就像桃花瓣飘落在冰清的雪地,一抹绽放的水红色。
轮到我感到难为情了。和那些被我贴上同事、同学、投资人、潜在客户……有价值或无兴趣的异性不同,羊,冰织羊是十分特殊的存在。他手指触碰我的脸,报复一般摩挲,这种抚摸在肌肤上的感受前所未有。这个瞬间,让我有一种要和这个人度过一生的憬悟。
我看着他长大,尽管中间有三年空白,但我一直在乎他。在乎他的双眼,在乎他的声音,在乎他面带沉着和乖巧但内里熊熊燃烧的表里性格。现在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柔顺剂、洗发水、护肤品还有止汗喷雾的味道吸进肺里的时候,我还感觉到隐约的快意。
我的感情很不正常,又很正常,恰好迷上自己的异性血亲而已。
“你平时用香水吗?”羊在我想得入神时说话。
我眨眨眼,摇头,“很少……”
“一点一点做出尝试吧,就像根据每天的心情选择吃不同的菜。”他牵起我,朝那家护肤品牌旁的一家专柜走去。
香水的名字名为“熠动”,紫罗兰和鸢尾的香气馥郁,浆果气息若隐若现,很有夏日迷情的意味。不知道羊如何一眼相中,或者敏锐地在众多香调中捕捉到这一缕芬芳,他自然而然朝我手腕处喷洒。湿润地浇灌,就像要驱散现在的季节,把我身体里某些紧缩着的东西从冬天唤醒。
但不管怎样,有了这支香水,我就能一直感受到他的陪伴和用心。
之后,他还给我挑了几张桌布。做旧的布料,具有时间缓慢流逝的复古气质和魅力。因为有了这么好看的桌布,不禁还想购置一些相配的餐具。他看中一只抹茶茶碗,说釉色有淡淡的桃红,捧起它递到嘴边的时候,面颊的气色会被衬得很漂亮。
心情突然有些喧闹,等他伸手捏捏我掌心的软肉,适才的胡思乱想才略有收敛,心境平复下来。我小声吐槽,“臭小子真会哄女人开心。”
他对我笑,一点不觉得自己刚刚的话哪里不妥,就是故意说给我的听的。
桌布有了,漂亮精致的餐具也有了。他并不满足,还挑了清扫的用具,有梨花木质地的手柄和非常柔软的刷毛,可以拂去电子产品上的灰尘,特别是键盘和主机的缝隙死角。
“努力赚五百万或使自己看起来年轻五岁,都不如把住的地方收拾得干净舒适。”羊和我讲起道理,我也无法反驳。
难怪,认识我们的都说他长得更清秀好看。很简单一件小事,比如他折衣服总是会仔细抚平每一处褶皱,而我会避免买到需要定期熨烫的款式,能用衣架挂起来的就绝不折起来,懒得。我有一万个理由成为智能清洁家电的忠实客户。
“我看上去已经老了吗?”我问。
接过店员打包装好的物品,羊一边领着我朝外走,一边叹息道:“你没听见这家店的员工也在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吗?”
“嗯嗯,重回17岁。”我歪起头,越过他身体看向一旁玻璃橱窗,用手指戳了戳还满是胶原蛋白的苹果肌。虽然在努力创业,作息和吃饭都颠三倒四,但我到底还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呀。
“虽然还有有想给你添置的物品,但今天就逛到这里吧。以后还有机会。而且……”羊稍作停顿,“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他第一次没有叫我姐,而是直接叫我名字。
我愣住,意识到这是一种征兆。但是好兆头。
羊继续说:“等到那时候,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其实你一直都不孤独,我也孤独。也无论将来你要把自己的履历打磨得多漂亮,已经飞上多高的枝头,我都会追过来的。这对现在的我来说不算难事了,该怎么做,我已经心里有数。”
我心里默默咀嚼他的话语,说:“你打算把蓝色监狱当做人生的跳板?”
“通过一阶段选拔的我,作为利己主义者当然是已经过关的。”
他没有否定,还承认更秘密的野心。我听出来了。但这也是我的野心呀,想要变得更可靠,能没有顾虑地负担起两个人的生活,这就是毅然离家,拼了命也要独立的源动力。
“我也会和你一样出色的,你可以依靠我。”
“为什么非要和我一样呢。”我笑起来,“现在已经很治愈啦~”
我快步朝前走,想着一定要去海边兜风,好释放现在愉快得几乎膨胀的兴奋心情。这不是我第一次到店里取车,但负责接待的是一个面生新人。他怀疑地看我,再打量我身边的羊。
“对不起,但请您出示身份证件。”
他这么要求。我耸耸肩,不觉得被冒犯。这算是一件好事,说明我真的可以冒充高中生,形象上和羊相差无几。
“打个赌,等会儿我还会被交警叫住检查驾照和身份证。”坐上车,我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调侃。
羊却摇头,双手合十做出祷告状,“不会的,我许愿了,今天一路畅通。”
“真的?”
“已经做了三年乖孩子,今天怎么也要让我好好享受一番吧。这是命运给我的礼物。然后我把这份祝福分享给你。”说完,羊轻轻按住我搭在换挡器上的手,“走吧,我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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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边果然是十分正确的。正值深冬,海风吹在脸上叫人感觉疼痛,面颊要被刮出伤痕似的。我望着灰蓝一片的海水叫苦不迭,羊则不慌不忙把围巾解下给我系好,把我半张脸都包进去。有点闷,但呼吸里满是他的气息又让我感到很满足。
“牵手吗?”他问。
我毫不犹豫,径直握住,顿时觉得他手掌的形状和温度都这样恰到好处,仿佛我的肌肤就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似的。被他牵着就像是找到了归属。
他不言语地轻笑,走在靠海的一边,替我挡住不断冲向岸上的海风,一边把我这只手握紧,装进外套口袋里。这动作无比自然,以至于当他俯下身吻过来时,我也不觉得奇怪。
早就说过的,可以不用做弟弟。
只要愿意。
“你说过,在我出生之前,你就爱我。”他额头轻轻抵着我的,吐息牵动我的心跳不费吹灰之力。尽管如此,我没有感到一丝罪恶感,或许初次萌生想要更加亲近,想要紧紧拥抱的时候会迟疑不定,觉得这是一种盲目的求救,把羊当做自己在那个家里的精神救赎。
回想起过去的不情愿,直到刚才还体验着的强烈兴奋和享受突然散去。我一下子冷静下来。但在这片不再情迷意乱的思绪中,我更清楚地意识到,我确实在向他求救,当他做出回应时,心里就像沸腾起来一样,理性被连根拔起,只能凭本能行动,想要靠得更近。
甚至,想要无视他的意愿做出更乱来的事。
可是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回应,羊是我生命里最宝贵的存在呀,我能伤害他,做出会把他弄坏的事吗?
“羊,我可能真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坏女人。你要当心呀。”说完我抿紧嘴唇,有些害怕被倒映在他眼中自己的面庞,或许会在上面发现带有可怕意味的神情。
“你为什么不去设想,我会是一个很危险的弟弟呢?”
他的双臂用力抱紧我的时候,我情不自禁轻轻□□了一下,然后身体自然做出反应,仿佛回应一般环住了他的后背。
这就是命运吧。我心想,把脸埋进他肩膀处。近在咫尺他的面庞,他暴露在空气里的呼吸就像另一颗心脏一样在耳边搏动着。渐渐地我不觉得冷,身体深处,腹内像因期待和兴奋而快乐地战栗,从窄处甬道滴落出发烫的液体。
今晚要在外面留宿了呀。我把脸埋得更深,像要融为一体似的紧挨着羊。
他静静地抚摸我的后背,指尖顺着脊椎上移,揉着我后脑勺,似乎要把被风吹得发硬的头发捂热捂软。他一边说:“我常常想,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到底要拿什么脸去见你才好。因为你走了以后,我有偷偷进你的房间做坏事,很坏,很坏的事情。”
他用有韵律的语调和我坦白,却像是一种催眠令我混乱,陷入温暖的充满芬芳的沼泽。再一次觉得,我们是命运安排给彼此的救赎,会相互依恋是理所当然的,所谓坏人坏事的标准在我们面前是不成立的。接着约会了,拥抱了,接吻了,一次又一次的暗示最终变成表白了,这是多么自然的事情呀。
我忍不住抬头,用充满欣慰和喜悦的双眼望向他,不再迷茫。
“抱我吧,羊。”
他睁大眼睛,连呼吸都惊讶得要停止了似的。
但我依然说,抱我。全世界只有他可以抱我。
没有说话,这一次他用充满力量的臂膀再次抱紧。我就在他怀中融化,连心也真正完全地回到了归属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