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哥儿。”徐颂恒才回到自己的院子,白蕊棠便来了。
“夫人怎么过来了?”徐颂恒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入屋内坐下。
白蕊棠快步跟上,示意身后的沉香拿出礼物:“听说慈姐儿晚间睡不安稳,我有些安神香,便想着拿些来给她晚间点上。”
徐颂恒没有去接,直接把话挑明了:“我妹妹住在玉茗院,又不住我这,送来我这里做什么?”
白蕊棠僵硬地笑了一下,让沉香把安神香放到桌子上,扯着帕子坐到一旁:“的确是因别的事情才过来的。”
“四娘又跟你说什么了?”徐颂恒半撑着脑袋看着白蕊棠。
白蕊棠轻笑一声否认:“她没跟我说什么。只是我见她这几日无精打采的,问了一下她身边的人,才知道你们吵架了。”
“所以你是过来当说客的?”
“我也知道这件事情,是馥儿做得过分了,”白蕊棠抬起头,一脸真切地看着徐颂恒,辩解道,“只是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她。”
“那你说应该怪谁?”徐颂恒眯起眼睛,心底有些不舒服。
白蕊棠小心斟酌了一下语言,继续开口:“自然是大家都有些责任。你也知道慈姐儿离开苏家的时候,馥儿只有四岁,对慈姐儿没什么印象。这么多年,徐家就只有她一个小娘子,早就习惯了大家都对她好,让着她,可这慈姐儿一回来,你突然就变了,不免伤了她的心……”
徐颂恒嘬着腮帮子,从鼻孔喷出一道粗气,忍着怒火说道:“所以夫人也知道我并没有亏待过四娘,对吧!”
白蕊棠耳根发烫,连连点头。
“夫人说我偏心慈儿,伤了四娘的心,”徐颂恒的语气降到了冰点,“可夫人偏心四娘的时候,难道就不怕伤了慈儿的心吗?”
白蕊棠瞪大眼睛,叫屈道:“颂哥儿说的是什么话!自慈姐儿回来,我自问做到了一碗水端平,馥儿有的,慈姐儿肯定也有,”她别过头,替自己的女儿抱屈,“就是馥儿没有的,慈姐儿说不定也有!”
“哼,一碗水端平?”徐颂恒把双手叉在胸前,“敢问夫人,我妹妹回来这么久,有多少次挑选衣服首饰是她先挑的?”见白蕊棠不能回答,徐颂恒不客气地指出,“夫人是偏心而不自知!”
白蕊棠哑然,随即反驳道:“我是有疏忽的地方,可我也问心无愧!我怕怠慢了慈姐儿,特意给她院里新买了三十个使女——”
说起这事,徐颂恒就更生气了,秋雁可都告诉他了,这些人欺负她妹妹好说话,没一个人肯好好干活的!
“三十个使女!”徐颂恒气得要站起来,屁股半抬起就被春莺捺着肩膀摁了回去,“没一个能用的,全让我妹妹遣散了,夫人分明是没有用心去选,”他瞪着白蕊棠,“我妹妹遣散她们的时候,夫人有过问过吗?有想过我妹妹的名声吗?”
徐颂恒的一字一句如针尖刺进她的心脏,白蕊棠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她确实觉得只要做做表面功夫,别人挑不出错就可以了,反正慈姐儿不差她那一点儿关爱。
“四娘自小有母亲、父亲、哥哥的疼爱,可我妹妹呢?我妹妹八岁就离开家了,她什么也没有!”
“……怎么能这么说,苏家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慈姐儿养在那里,有她外祖父、外祖母照看着,不知比馥儿要好上多少倍……”
“苏家再好,那也是别人的家,我妹妹在那里就是寄人篱下!”徐颂恒握紧拳头,生气的同时也泛起一丝怨恨,他不明白为什么妹妹回来后就变了,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哥哥了。
“我保证以后会多关心慈姐儿,可馥儿也是你的妹妹……”白蕊棠把话题扯回到正题上,“我知道你是一个心软的孩子,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就原谅馥儿一次吧。”
“夫人不应该过来求我,”徐颂恒让春莺把安神香交还给沉香,“你应该回去教一下你的女儿,如果她不把慈儿当姐姐,我也不会再把她当妹妹了。”
春莺可告诉他了,他妹妹病了的这几天,徐怀馥可是一次都没有来过。
白蕊棠也不傻,听了徐颂恒的话,扭头望向沉香,见她下巴都快贴到胸口了,便知事情有蹊跷,她是派人盯着徐怀馥进了玉茗院好一会儿后才提着礼物到徐颂恒这里劝和的。
“夫人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回吧。”徐颂恒不耐烦地下逐客令。
白蕊棠脸色讪讪,和来时一样,领着沉香,带着安神香准备离开。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又被徐颂恒叫住了。
“夫人记性这般好,记得慈儿是在四娘四岁那年离开的,那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第一个喊夫人‘母亲’的人是谁呢?”
白蕊棠怔在原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她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最后在沉香的搀扶下狼狈地离开了徐颂恒的院子。
*
徐家得知她真实身份的时间要比苏家早得多,那时候她已经怀着徐怀馥了,徐鹤年虽不喜也没有跟她和离,但难免有恶奴暗中刁难她。她的饭食时常被混进泥沙,她的衣服总是无缘无故破开一个口子,冬天没有炭火,夏天没有冰砖……这些都还能忍受,但她受不了被扔在偌大的后院,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
她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可转机却出现了。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四周的奴仆仿佛都看不见她一样,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时不时还会拿她跟苏稚卿对比,讽刺她两句,她听到后也只能垂下头装作听不到。
可在这一片嬉笑声中,突兀地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母亲!”她喊得很大声,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活,看了过去。
她也不例外。
徐怀慈小小一个人,牵着比她高半个头的徐颂恒径直向她走来。
“慈儿给母亲请安。”徐怀慈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她当时愣住了,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扶起徐怀慈,她的手臂软绵绵的,把她的心都融化了。
自此之后,徐怀慈不时会拉着徐颂恒到沁芳院玩耍,时辰晚了,便留在沁芳院用膳,奴仆也不敢再刁难她了,原配的儿女都认了,他们这些人又怎么敢再耍滑头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娘不再喊自己“母亲”的呢?
白蕊棠回到沁芳院,合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直到徐怀馥来了,她才作罢,睁开了眼睛。
“母亲,”徐怀馥小跑到白蕊棠身旁,把手搭在她手臂上,“二哥哥怎么说?”
白蕊棠抽开手,觑着徐怀馥,说道:“你真的去看过你姐姐了吗?”
徐怀馥移开目光:“已经看过了。”
白蕊棠眼神变得凛然:“你还撒谎!”
徐怀馥缩了缩脖子,坚持道:“母亲不是派人看着我进了玉茗院了吗?”
“进了玉茗院,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是吧?”白蕊棠冷哼一声,“你的聪明都用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了?”
徐怀馥看向沉香,沉香扑通跪下:“奴婢不敢隐瞒。”
“哎呀!我就是不想要姐姐。”徐怀馥抓起白蕊棠的手臂摇晃,“母亲不要逼我了。”
白蕊棠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没甩开她,淡然道:“那你也没有二哥哥了。”
“什么意思?”徐怀馥甩开手,一脸震惊看着白蕊棠,“二哥哥说什么了?”
“你二哥哥可说了,你不把三娘当姐姐,他就不把你当妹妹。”
徐怀馥瞬间红了眼,羞愤地嚷了一句:“不要就不要!那我也不要二哥哥了!”
说完,冲出了沁芳院。
“四娘子。”沉香起身想追。
“不用管她!”白蕊棠喝住她,“是我总觉得亏欠了她,才把她惯成如今这副模样。日后,谁若是再敢帮她做这种阳奉阴违的事,那就通通发卖掉。”
*
夜已更深,李蕴安的房内却还点着灯,使女南风担心郡主的身子熬不住,上前劝道:“郡主快歇息吧,端午用的长命缕,婢子们早就准备妥当了。”
“你们做的和我做的怎么能一样呢。”李蕴安头也没抬,把手往灯光处凑近了些,用丝线编出一个月亮的形状,“如果我不亲手做,万一老天爷觉得我不诚心,”她仰起头,右手在空中挥了半圈,“到时候施法驱灾避害、延长寿命,漏了我母亲,那可怎么办!”
南风知道劝不住,只能默默守在一旁,替她剪剪灯芯,让灯光更亮一些。
奴变事件之后,长公主府把近三年入府的奴仆都发卖了,府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家生子,她也是家生子之一,因为长得憨厚老实,从小就被长公主拨到乐安郡主身边服侍,乐安郡主也算是她陪着一起长大的。永昭长公主把她保护得很好,府里的肮脏事,能瞒着她的都瞒着,瞒不住的就只挑几个不痛不痒的信息透露给她,把事情囫囵过去,所以虽然乐安郡主性子娇惯,心思却极为单纯,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主子。
将近一个时辰,李蕴安才编好一条长命缕,南风看着上面缀着的日月星辰,不由感叹:“郡主编得真好,长公主如果收到了,肯定会很高兴。”
李蕴安摩挲着长命缕上的形状,情绪低落:“母亲还是不肯出来吗?”
永昭长公主醒来后,就把自己锁在屋内了。她的脸被热油烹过,原本雪亮平滑的肌肤变成了一张烤焦的馕饼,两只眼睛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即使是大白天,她也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这些天,除了太医能入内换药,其他人都不能靠近。
“郡主别担心,等长公主想通了,自然就会出来了。”南风劝慰一句,见李蕴安又拿起五色丝线开始编织,不由问道,“郡主还要给谁送长命缕?”
李蕴安揉了揉发疼的眼睛,回道:“编一条给三娘。”
“徐三娘子?”南风眼中露出一丝惋惜,好好的人就这样疯了。
“嗯。”李蕴安颔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打了个冷颤,“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她打了个哈欠,吩咐道,“你明日帮我把长命缕送过去,什么粉团角黍都拿上些,”李蕴安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满意,继续补充,“我不知道她爱吃什么,等坊门开了,你就派人买些点心,甜的咸的酸的,各式各样都拣一些,哦,还有!再从库房挑些上好的药材送过去,上次那种人参就不要了,怪寒碜的。”
“是。”南风一一记下,半晌又提议,“郡主这些天也累坏了,明日端午,郡主不如出门玩玩,放松一下?”
李蕴安摇了摇头,发现前面编错了顺序,拆了又重新编过:“我哪儿也不去,就想在家陪着母亲。”
就算母亲不让她进去,她也要在门外好好陪着她。
“噼啪”灯影晃动,爆出一朵灯花。
南风轻叹一声,扭身寻剪子把灯芯剪短,但愿一切快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