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瞧了一眼杯中酒,单手晃了晃,任那清澈的酒水与月在杯中混沌。
十一单手撑住桌子,站了起来,她似乎是醉了。
十一转过身去,庄默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一句。
“我现在觉得,我十一不比任何一个人差,我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不好的。”
“爱不爱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十一轻轻笑了一声,高高举起杯中酒,随手洒在地上,画出一个半圆。
十一退后一步,走出那个圈。
“无论有没有姜愿,十一永远会是十一。”
“所以,我爱他,但不重要。”
十一随手将酒杯丢进那个半圈,清脆的瓷声随着酒杯的碎裂消失在夜里。
十一笑着转过身,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
“来吧,继续。”
“继续。”
庄默笑了笑对上十一的酒杯。
是没有什么,能打断她们今晚的尽欢了。
那一切的一切,在今夜,都不重要了。
*
官鸢看着手中的信,信有多次翻看的痕迹,却被保存的很好。
“你看过吗?这信。”官鸢接过信却不急着看,反而问道。
“没有,我师傅不愿我看这个,本来还说要烧了的,我原本一直想知道,她最后到底在痛苦什么。”
徐希之想知道,是什么困了她师傅一生。
让她至死,如此痛苦。
可如今,她改变主意了。所以她将这信,递给了官鸢。
*
十一走的那天,庄默没来送,是十一要求的,她一向讨厌离别的场面。
“小孩,你怎么来了。”
十一背着行囊,瞧见不远处的那条小尾巴。徐姥姥先是一惊,随后磨磨蹭蹭的从树后面钻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徐姥姥低着头扭着衣服,小声说到。
“我是谁?好啦,不逗你,你师傅要你来的?”
徐姥姥小心点点头,远远的站着。
十一瞧见,反而笑了起来,朝着十一伸出手。
“好啦,小孩,不逗你,过来吧,这路可不好走。”
“我牵你一段。”
徐姥姥有些不可置信,抬起头小心翼翼朝着十一看去,十一瞧见她的目光,站在原地不动,等着她自己走过来。
徐姥姥咬咬牙,走了上前,牵上十一的手。
她都想起来了,十一肯定也知道,她不知为什么她还对自己那么好。
走了好一段,十一看上去心情很好,只是轻轻哼着歌,徐姥姥犹豫很久,终于磨蹭着开口。
“我,我,我做了一个梦。”
十一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噩梦还是好梦?”
徐姥姥顿了一下,接着说到。
“是噩梦,很坏很坏。”
“那就忘掉吧,梦都是反的。不好的东西,记住干嘛?”
“可,可那个梦,很真很真。”徐姥姥见十一好像根本不把自己的话当真,有些急了。
十一早听庄默说过徐姥姥有一次发了高烧将前尘往事都忘了个干净,她还记得当时庄默说的话。
“忘了也好,不如忘掉,这种事情记得也太痛苦,撑不住忘掉,反而是件好事。”
那时庄默还没走出来,她渴望忘记也害怕忘记,只得反反复复的折磨自己,却也无意中折磨着身边人。
十一索性停下脚步,找了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拉着徐姥姥坐下。
十一单手托着下巴,笑着看向徐姥姥。
“好啦,现在你说吧,我认真听着,让我听听是什么噩梦,竟然你也拿她没有办法。”
十一原想着徐姥姥最多不过记起这一世自己年幼的过往,记起那场连天的大火,不曾想徐姥姥的心思太重,她甚至记住了那场死伤无数的生祭,记起她久远的前生。
那一次,祭祀无法破解,全部人牲死于生祭,将近七成的镇民死于大火,庄默一直走不出来,死在万福镇,执念不散,冤魂再入循环。
十一受托替她传信,让徐姥姥百年后将她的尸体挖出送入井中,十一虽然不理解却也去送了庄默最后一程。
那时候的万福镇,已经一脚踏入了死门。
整个镇子,死气沉沉。
十一不知道,徐姥姥是怎么,一个人撑了那么多年。
估计连她自己,也做到。
徐姥姥年岁不大,那个梦对她来说太恐怖,难免有些颠三倒四,有些语无伦次,但十一听的很认真。
她的眼神一直落在徐姥姥的身上,她认真的对待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孩童无理取闹的玩笑。
徐姥姥说完都快哭了,她说她梦到很多很多人的死,梦到庄默那场堪称恐怖的葬礼,梦到年迈的十一,梦到许许多多恐怖诡异的事情。
甚至自己的死亡。
十一只是安静的听着,并无多言。
徐姥姥说完,她有些焦急的等着十一的答案,她对上十一的眼神,没想到十一只是笑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你梦里的我,好看吗?”
徐姥姥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摇摇头,随即瞧见十一又连忙点点头。
十一只是笑笑,耸了耸肩,笑着说。
“小孩,下次撒谎要认真一点哦。”
“好啦。”十一低下头认真的想了想。
“这的确算不上是个好梦,但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重要的,梦都是反的。”
“你梦到的都没发生不是吗?”
“你瞧,我好好的站在这里,你师傅也好好的,大家也好好的,没有那恐怖的葬礼,也没有你说的密密麻麻的低矮的墓碑,没什么不好。”
十一说着取下她的行囊铺在徐姥姥的面前,笑着抬头对她说到。
“你瞧,也没有你说的信。”
十一低头看了看,双手抱在胸前,笑着对徐姥姥说到。
“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吧。”
徐姥姥被哄得一愣一愣,半哄半骗的收了泪,不好意思的揉了揉脑袋,看着十一。
十一重新收好包袱,跨在肩上,抬脚就要走。
徐姥姥见状连忙跟上,小/喘/着说到。
“我师傅,我师傅,要我送你的。”
十一笑着转身点了点她的额头。
“回去吧,再走就太远了。”
徐姥姥站在原地朝远处探出头看了看,下意思开口问道。
“桃源镇,这么远吗?哪里好吗?”
十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好的很呢,也很远,你若是想我,可以给我写信,或者我给你写,也行。”
“那你答应我了!”
徐姥姥眼睛亮亮的,看着十一。
“嗯,我答应你了,一言为定。”
“拉钩?”
十一笑了,弯身勾上徐姥姥的小拇指,认真的说到。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说好的,一百年不许变。”
十一瞧着眼前的姑娘,好像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她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心里念叨着。
一百年,不许变。
我做到了。
“放心了吧,回去吧。往那边走哦,有人在等你。”
十一轻轻推了一下徐姥姥,指了一个方向,转身走了。
徐姥姥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同头脑,却还是顺着她指的方向迈出了步子,运气很好,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她师傅。
师傅脚上也沾了很多泥巴,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眼睛也红红的,许是今年冬天,太冷了吧。
后来,徐姥姥明白了那个梦真正的含义,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惨痛往事,她愈发痛苦,她愈发觉得愧对庄默。
她陷在了过去,却不知道,庄默已经走了出来。
她们师徒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对方。
十一不知道的事,是她食言了。
她没来得及给徐姥姥寄出一封信。
也没来及,见上那对师徒,最后一面。
*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可她从此,再没回来。
*
庄默领着徐姥姥回家时,瞧见桌上的信件,那是十一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
官鸢摸着手里的信,对徐希之说到。
“那你现在将这封信给我…”
徐希之打断了官鸢的话,开口说到。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下一秒就会反悔,但是我隐隐觉得你应该看到她,鬼迷心窍了我也许。”
徐希之转身朝着官鸢摆摆手,进了屋子,留下一句。
“你帮我一件事。”
“看完就烧了吧。”
徐希之不想走她师傅的老路,她将选择递到了官鸢的手上,她了解她师傅。
徐姥姥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她做的最勇敢的事,也许是,从废墟中救下了她。
她不愿违背师傅的意愿,却也不愿承担那份苦楚。
就这样拧巴的往前走,将自己困在了里面。
该结束了,徐希之交出那封信的时候就想通了,她师傅最大的希望,不过是要她,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因为希望终将会到来。
那也是十一与庄默所希望的。
希望会到来,真相会被揭开。
*
庄默看着眼前的那封信,轻轻叹了口气。
“十一啊,十一啊。”
十一一直是看的最透彻的那一个,在循环中她就一直寻找着解法,试图改变张如意与姜愿的命运。
她一开始,原本是做到了的。
她找到了关键的节点,送走了姜愿与姜思,让轨迹发生了轻微的转变,有如蝴蝶振翅。
而这一点点细微的改变,原本可以引起一场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