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看着阿峰眸光闪烁,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只怕……我决定不了……”她怅然道。
阿峰路见不平似的,“你自己的事,你怎么做不了主?放心,要是阿悔来硬的,我、我就揍他!”
阿峰挥了挥拳,惹得明月低头笑了笑。
明月笑问他:“斛斯椿这么多兵马,你不怕吗?”
“怕?我只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可惜她自宗室来,满朝贵胄都个顶个地会强人所难。就像她不愿意进宫,却还是进了宫;她不愿意陪伴尔朱兆,却仍要侍候他左右。
明月感同身受,浅声应了句:“好,说得好……”
她抬眼,缓缓叹了口气,强颜欢笑,“阿峰,谢谢你,有你的这番话就够了,若真的没法子,你也不必为了我强出头,不值得的。”
阿峰倒是眼神熠熠,赤诚得使人不敢直视:“既然我喜欢你,就没什么值不值得,除非你觉得,我一介草民村夫,我不配。”
明月低下头,躲闪着这份炽热,摇着头低喃道:“……不,不是这样,是我不配。”
她哪还配得这极致赤忱的喜欢。明月觉得自己卑劣廉价,于世间苟活,染了许多脏污,破破烂烂,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不值人一哂。
明月夜不能寐,在门口坐到天蒙蒙亮,直到一声鸡鸣叫亮了天穹,她方才回神拢了拢衣袖,返回寝卧中。
元明月总觉得自己对元修一无所知。
她与他,仿似不熟识。
她不明白元修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想要什么,兜兜转转,竟不知是谢他还是怨他。
谢他常于孑然无助时伸出援手,怨他爱揣摩人的心思自作主张。
明月躺在自己的榻上,倔强地背对着房门,她头疼欲裂,却仍要假装昏睡。
可玉一遍遍进门唤她,意料之中地换来她无边沉默。可玉知道她故意不理人,默默地叹了口气便出门回禀。
何功曹家宅之外,斛斯椿的兵马早已整装待发,铁马金戈,仿佛提携玉龙为君死,叫普通人家瞧了就喘不上气。
斛斯椿、王思政皆在马上,得豆与其他仆役随侍左右,尔朱智虎及其残兵则如阶下囚,以发覆面,以绳掩口,齐押在斛斯椿的马下。
元修听可玉禀完,刚刚敛下眉头,却听斛斯椿相讥道:“若县主不愿回京,王爷也不必在此虚耗,要知道高丞相可还在偃师那边等着王爷呢。京中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您可别再耽搁的好。”
元修沉声问向可玉:“县主呢?”
可玉支吾为难道:“娘子她……睡得正沉……”
斛斯椿一听,又握紧了手里的佩刀,不耐道:“那就由她睡去!当初在尔朱兆处,临洮县主便恃宠而骄,如今仗着与王爷亲近,越发骄纵妄为,王爷,我们还是速速启程。”
元修缄默不语,斛斯椿恨恨地催促道:
“啧,王爷!”
可玉也幽幽嗫嚅了声:“……郡王?”
元修仿若下定决心,他大步流星迈入宅中,将在门边跪拜的何功曹又吓得一哆嗦。
他不由分说闯入明月的房中,借着窗外晨光,他一眼便瞧见榻上那任由冷冷清光描摹轮廓的元明月,显得她多么孤寂寥廓似的。
元修温顺不再,无情地扯开了明月的被衾,元明月就这样被薅了个措手不及。她回身去打元修伸来的手:
“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元明月的挣扎无济于事,元修将她一揽,粗暴地扛在身上。明月自己也跟着惊诧——他的的确确是在何功曹这儿养好了身子,曾经他嶙峋瘦骨,扶风弱柳,现下扛她竟如捻一片鹅毛。
“回洛阳去。”他说。
明月双腿乱蹬,手握成拳捶他后背。元修从未这样对过她,他这番行径,和尔朱兆又有何分别?
元明月骇然道:“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我不走!我不走——”
情急之下,明月再也不深情款款地唤他孝则,而是结结实实地在他耳畔吼了声:
“元修!!”
元修顿一顿脚步,明月以为这一吼有所成效,她撇过头去余光一扫,竟是阿峰。
明月瞠目,听见阿峰语气铿锵:“放下她。”
何功曹见状喝道:“阿峰!你放肆!”
“别!阿峰,别!”明月亦喊道,她不要他出头。
阿峰雷打不动,他杵在那,像一座高山,“她不想走,为什么要逼她走?”
元修不愠不怒,念曾与他有过交情,下巴轻轻一抬,呼来内侍给他呈了数十锭白银:“阿峰,这些钱你拿着,留着这些钱,娶个好姑娘。我们的事,不必再劳你挂心。”
阿峰听罢,将那银两一掀,惊得小内侍也一踉跄。
“哇!”
阿峰箭步冲上前去,指着元修的鼻子斥道:
“你别以为几个臭钱能收买所有人!”
阿峰抓起明月一只胳臂,意图从元修手上抢走,“她亲口说过,她不要跟你走!她不会跟你走!!你放开她!”
元修也不甘示弱,死死抓牢明月,他眼神凛然,目光如刃:“阿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是将来的皇帝,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忤逆!”
阿峰和明月同时震撼,明月眸子低垂,仿佛得到了答案。
他不再是勤勤恳恳的阿悔。
一夜之间,他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唯我独尊。
是啊,是这样的,他要做皇帝了……
阿峰面色不改,傲然道:“是吗,皇帝?!那我今天就忤逆一回!”
阿峰不依不饶,一面夺着明月,一面伸手就要向元修的脸颊挥拳。众甲兵一瞧,蜂拥而上,将阿峰架得动弹不得,又左右施了拳脚。
元修将明月紧紧护着,一丝一毫都不肯撒手,竟蔑笑一声。
斛斯椿眯着眼观望,他转了转护腕,好似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了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忤逆也要掂掂自己有几斤几两。”
斛斯椿斜睨了眼马下押着的尔朱智虎,暗指尔朱一族,好一出指桑骂槐。
斛斯椿道:“虽然郡王尚未登基,但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怎么能被草民当面冒犯。”
阿峰一哂,口不择言:“皇亲国戚……谁人不晓宗室穷途末路,皇帝都要从山野里找!”
元修听他这话便目眦欲裂,斛斯椿一个眼神过去,众甲兵随即狠狠地向阿峰身上招呼了几拳。阿峰哧哧喘气,胸前伤口开裂,又染红了包扎好的雪白绷带。
明月瞪着眼喝止道:“不许打!你们不许打!!”
斛斯椿一抬手,那些甲兵便停止了施暴。
明月老实地挂在元修背上,仿若泄了气,半晌才闷声道:“阿峰……我是洛阳人,终归要回洛阳的……为了我,你不值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阿峰箕坐在地,见她本人都趋向放弃,阿峰幽幽问她,“……你想明白了吗?”
明月不可控地忆起连祎和采苹,忘川走马,一寸心一寸血,她何德何能呢?既然终究要被命途裹挟,她又何必引人入瓮?
她不值得。
“……很明白。”
她说,听着空洞洞的。
见她不再挣扎,元修心满意足,他温柔如故,好好儿放下元明月。他转头望了望明月的脸,即使她不愿看他,却仍能对她目光如水。
他好像是明月的影子,试问影子怎么能和主人天各一方。
元修唤来可玉,吩咐道:“扶县主上轿,我们启程。”
这话一锤定音,恍惚给明月判了刑期。
元明月心中一凛,眺望了眼梁郡的无垠原野。
阿峰曾说,春天一来,田里就会开满小花,黄的白的都有,漫山遍野,只可惜,她没机会瞧了。
她生来就合该被锁住,锁在古刹,锁在皇城,锁在尘烟。
山一程,水一程,明月跟着斛斯椿的军马颠簸了数日,饭照吃,水照喝,就是不乐意讲话,更愿意掀着车帷数里程。
多行一步,便离洛阳近一步;多行一尺,便离洛阳近一尺。
曾经她宁死都要留在故都,如今回去,竟有些不愿。若入了洛阳,见了那染血城门,故宅废墟,这般她又情何以堪呢?
明月在车上望着路旁向后退去的柳树,一边挠着耳后。可玉给明月递了只竹杯,劝道:“娘子喝点水吧……”
明月接过竹杯问她:“可玉,我们走几天了?”
可玉想了想道:“……六七天了吧。”
明月靠着车窗,絮絮道:“我从来没有离开洛阳这么久过,你说回到洛阳,我们那宅子还在吗?我记得那夜火光冲天,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玉有些哽咽,“等到了洛阳,我陪娘子回家瞧瞧。”
“家?”她重复,痴痴道,“我还有家吗?”
可玉立时诚恳道:“有的,可玉和娘子一直在一起,我们去到哪,哪里就是家。”
明月还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新柳,嫩芽发了,生机勃发。
她喃喃道:“好,好……”
到了偃师,明月在车上颓然坐着。江山,社稷,皇帝,与她无关,她也不再想相干。
高欢带着一列兵马出城迎接,精神矍铄,明月远远地就听见了整齐又撼人心房的马蹄声。元明月没有任何兴趣掀开车帷去瞧,想也想象得出来,无非又是甲光向日,旌甲蔽野,比之滟滟春色,杨柳飞红,没什么可看,也不是来迎接她的。
没人迎接她。
马车一停,明月便知双方已然会面,前方恐怕就是偃师的城门,离洛阳还有八十里路。
元明月没见过高欢,但她见过尔朱荣尔朱兆之流。在她心里,权臣应当都一个模样,自以为功高盖主,便妄自尊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能对皇帝放肆。
明月曾听元笠说过,说元恭正直清明,倒还有点政绩,军国大权旁落,他尚还能斡旋其中,并与南梁恢复往来,更甚的是,他还一度在灵太后前作哑以求自保,一装就装了八年。这样的人,必然有些能耐。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臣换了,天子也要换。高欢恐怕不能容忍这么个潜在的威胁,伺机待发的猛虎,才最可怖。
天子既废,洛阳城自然也要迎来一位新天子。
明月不知道前头将相都在议论什么,过了半晌,车外有人窸窣走近,那人一提帷幕,明月见到了位故人。
不,不是故人,是亲人,她真正的,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明月毫无防备,三哥就这么蓦然开口说:
“明月,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