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正和江骁出发去报案,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出门,车上了外环路,就能看到远处的公交站。
聂正:“哎?那不是许设计师?不是早就走了?”
站台里只有一个人,烈日焦灼,她坐在路边,挺蔫。
江骁看过去一眼。
聂正一直有个疑惑:“我瞧着她特别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提示我一下?”
他看看江骁,又看许因诺,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
许因诺听见车声,抬头看。短发被吹得乱飞,缭乱在脸庞。白皙的下颌上一点浅浅的唇色,抿着,执拗又灰败一张脸。
“电焊工!”聂正的脑路突然通了:“停车停车!哎呀,江骁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车停下,聂正兴奋的落下车窗:“许设计师,去哪儿,我们送你。”
许因诺不搭腔话,看了看开车的江骁,又挪开。
江骁带着墨镜,也能看出她眼睛是红的。
聂正高兴得,下车去请。他爱上了许因诺的那条焊缝,当时没有谢她就觉得相欠,现在就坚持要送她一程。
许因诺站起来,躲着聂正,脸上的厌烦挺明显。
江骁看着她那副样子,挺无奈的:她这闹得倒还不痛快了?
请她做设计,对于她的水准,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一般的砸。她故意的呗,不想做、糊弄他。连她自己都觉得看不过了,又说要重做。江骁觉得就不必了,他从不强人所难。可不劳驾她吧,她竟然是这幅委屈样子。
那边许因诺被缠得烦了,忽然瞪住了聂正,她这是要爆了……
车门忽然很大声的一响,聂正和许因诺看过去,是江骁下了车,绕过车头,走过来。
许因诺忽然大步走开。
江骁跟着:“去哪儿,我送你。”
聂正看着这莫名其妙的场景,脑子有点卡壳,转不太动。
许因诺快步离开公交站。江骁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许因诺挥手甩开,挺烈。江骁的手握的松,一把就被甩开。
聂正从没这么识相过,蹭的跳上了车。
江骁这次握住了许因诺的胳膊,细的,一把就攥住了。许因诺挣着。江骁没松,把人扯住了:“我刚才态度不好,我为我的态度向你道歉。”
许因诺烈着性子,不看他,委委屈屈的不停眨着眼睛。
江骁却也不让着她,打她的七寸:“但是,你自己做的东西,你觉得能拿出手么?”
许因诺不说话了。
江骁又问:“我让财务给你工费,为什么不要?”
许因诺:“我不要你的钱。”
江骁把她的身子转正面对着自己,同时放开她的胳膊。
许因诺低着头。
两人僵了很久,她才听见他叹了口气。又静了一会儿,江骁的声音沉了很多:“我从A市回来那天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也不回电话?”
话题跳得太快!
许因诺很是慌了一下,莫名觉得理亏,不敢看他。
江骁在追问:“为什么?嗯?”
“我……”
江骁摆了下手:“找借口?别找了,不想做就是不想做,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不纠缠你。上车,我送你到好乘车的地段,我今天有事,不能送你回家,抱歉。”
江骁去车边开车门,拉开的是后排。车里赫然是聂正的一张方脸,正对着他呲牙笑。
江骁“砰”的关门,险些拍到聂正的脸上。
他又拉开了副驾的门。
许因诺望着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犯了天大的错似的。
江骁客气有礼,是个绅士,但他抬腕看了下表。
许因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过去的,坐进了车里。
聂正对许因诺无数的好奇,一路不停的问,关于电焊:许设计师你有没有技工证,焊出鱼鳞纹要练多少年……
许因诺心情很糟糕,不说话,始终垂着头。头发长了、也垂着,发梢能挡住脸了。
江骁看不见她的脸,郁郁的舒出口气。
前排的两人沉闷得厉害。聂正尬聊,越聊越尬,越尬越得聊。
“娘——子!”陡然一个男声唱腔直勾勾的挑起。
三个人都被吓了一跳,两个男人惊异的看向许因诺。
“啊哈!”是女声的回唱,音乐一路高飙——凤凰传奇的歌,《郎的诱惑》,N多年前的老歌,词里的爱情和广场舞的旋律在一起很魔性。
许因诺从背包里翻她的手机。很好找,2G模式功能机,专注服务老年人:振动彩铃能把自己震散架,听筒的声音不亚于扩音器。
电话是运输雕塑的公司打来的,他们正在美院装箱许因诺的青铜作品,然后专车送到竹新奖的决赛城市。
“许老师,你来趟美院,出了点儿事。”
许因诺奇怪,能有什么事儿,但对方支支吾吾不说明白,更勾人心:“您还自己过来看吧。”
对方就挂了。
这种电话……简直要命。
许因诺胡思乱想:运送个雕塑能出什么事儿,大不过是雕塑磕碰受损,这是正常的,运到地点后她可以修,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过去一趟吧。”江骁说。
他听着这通电话,直觉许因诺会有麻烦。
许因诺坐立不安:“我就在这里下车吧。”
江骁:“我送你去美院。”
许因诺垂着的头发在摇:“不用。”
聂正今天忽然懂事了:“骁哥,你送我到公安局,然后陪她过去。”
江骁“嗯”一声,这事就定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条信息,后排聂正发来的:你怎么不陪我去报案?我害怕。
江骁特意在路边停了下车,回复了一行字:她没什么朋友。
后排的聂总玩着手机,大概看到了好玩的,嗤声干笑:“骗人的玩意儿!”
到了美院,江骁的车还没停好,许因诺跳下车就跑进了美术馆。等不及电梯,她从步梯大跨步的往三楼展厅跑。展厅门口围了几层人议论着什么,都太兴奋,顾不得“安静”的提示。
许因诺在外围转悠了几圈进不去,只能硬挤,努力分开人群。不知是先说了声“许因诺来了”,周遭即刻安静。许因诺这才能挤进人群。展厅的工作人员见是她,放开栏杆让她进了展厅。
江骁跟着她走进展厅。他上次来时只觉得展位布置很别扭,许因诺那座青铜雕塑明明是最耀眼华彩一座,却被放在隐秘的角落里。就像家里最优秀、最不讨喜的孩子,客人点名要见它,它躲在门口不敢出去,怕被家长骂。可偏偏它的光彩太耀眼,个子又大,藏都藏不住。
之后江骁明白了,是因为周北同。
展厅里,那座青铜周围聚了很多人:有搬运公司的几个工人,地上堆着做转运箱的板材,吊装雕塑的机械也停着;还有几位美院的学生,老师、展馆的工作人员。
听见脚步声,他们看向许因诺,神情复杂,都是欲言又止。
不祥的感觉达到了顶点,许因诺快步走过去,她看到了她的青铜:巨大的雕塑高出周围的人一米多,赫然被乱泼乱喷了五颜六色的漆。最狼藉的是头脸部分,黑紫色的青铜被还原成了纯黄的铜色——掺了化学试剂。而雕塑略平整的地方,被刺目的漆层层叠叠的喷了:SB、抄袭狗、抄、死全家……
原本衣衫烈烈的风雷摸样,现在像贫民窟里褴褛肮脏的流浪汉,滑稽丑陋,破败不堪,得了皮肤癣一般。
许因诺鼻息口腔里全是腥气,她被淹没了一般,喘不上来气。
青铜垂眼看着她,原本神采飞扬的眼枯死了,惨淡无辜。它其实很乖的,不会还手、不会说话、不会逃走藏起来。只能站在这里,任凭着全世界的恶意泼过来、辱骂、嘲笑……
她伸手摸它,那些像厚腻的苔藓的颜料,都像是泼在了她的脸上。
许因诺眼睛猩红,紧紧的揪住青铜的一角。
“师姐!”一个男生愤怒的,“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修好!”
江骁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学生,他第一次来美院,在西餐厅见过的服务生。男生小帅,江骁向他打听许因诺,他挺戒备的什么都没说。现在看他一脸的保护欲和愤慨,想来是许因诺的粉丝。
在场的美院老师过来:“因诺,别急。已经在调监控,学校会严肃处理的。先要尽快修好雕塑。”
这件作品是要角逐竹新奖的,还是无可争议的问鼎之势。现在横生枝节,修复它要耗费很长的时间。
学生们比许因诺急:“老师,等修好了再运到决赛城市,时间上赶不及。”
“要不,先运过去,去那儿修?”
老师否决:“不行!”
这样一件被喷满了污言恶语、被泼得丑陋无比的雕塑送过去,在一个奖项的评委组面前、在优秀同行的面前,会是什么样的影响?轰动且不说,必定先是一个大笑话。
小帅的男生气得想摔东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许因诺身上,最终的决定需要她定。可眼下的情形,确实是怎么做都不行,没有最佳方案。
许因诺自从进了展厅就一句话都没说,握着雕塑的手绷得青筋滚动。
搬运公司的人看这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办不成,说:“许老师,如果不搬,我们就先走了。”
“不行!不能走!”学生们拦住工人:“如果决定了先运再修,你们立刻就得装箱!”
搬运公司摊手:“你们这边儿定不下来,我们还有很多客户要忙……”
“签了合同的,活儿没干,就想走?”
“许师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
“胡闹什么!”老师厉声喝住几个学生。
许因诺什么都听不见。她慢慢的抱住了她的青铜,细弱的身影根本无法保护被喷得混乱不堪的雕塑。
没这么窝囊的!
男生怒摔书包,冲了出去:“我知道是谁干的,我找他们去!”
老师忙派了两个学生跟上去:“看住他,别让他闹事!”
搬运公司的人叹气,今天这趟是白跑了。
其他人都在安慰许因诺,可都是男人,安慰的不着边际,也只会说一句:“别哭了……”
江骁看着这一片混乱,他走过去,对美院的老师:“老师,你们都先走吧,让她静下来再做决定。”
老师也知道,现场人太多对许因诺是干扰和压力。他于是劝散了众人,又看着江骁:这个年轻人是许因诺带来的,气质复杂深沉,看着是个能处理复杂事情的人。
江骁说:“我在这儿陪她。门口,能清场吧。”
后面半句话是在提要求——把门外那群等着看热闹、看笑话,打开手机拍照功能准备拍好戏的人——都赶走。
展厅的工作人员立刻去办。
众人散去,厅里重归寂静。
许因诺抱着青铜,眼泪不停。
江骁由着她哭,也不劝。
他想起了一只小鸟,他小时候费尽心思捕住的。羽毛蓬松、翅膀很硬,轻灵灵的黑圆眼睛让人想疼爱、又想虐待。他是爱,爱不释手。江骁把男孩子所有的宝贝都放进了鸟笼里,给它。晚上睡觉,他也把鸟笼放在床边,入睡前看着它,醒来第一眼也是它。
那是一只小麻雀,不甘心被抓,不叫、不吃也不喝,不停的用头撞笼子,活生生的气死了。那之后,江骁再不抓鸟,更不养宠物,他挺怵那些脆弱又倔强的东西。它们太有本事,让你轻易的喜欢,却对你毫无感情。
江骁走到许因诺身边,握着她的肩,用了些力才把人拽离那座雕塑。
许因诺哭得昏头涨脑的,木然的向外走,经过了什么人的身侧。
江骁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犹豫了一下,把她揽进了怀里。瞬间,他的胸口一片冰凉濡湿。
忽然的拥抱,温暖得让人颤抖。心里的冰冷得她直打寒颤。冷暖冲撞,许因诺闷咳一声,眼泪疏然汹涌,她控制不住的啜泣出声。
江骁放了些心,能哭出来就好,双臂不禁收紧了些。
待许因诺渐渐安静,江骁放开了她,给她递着纸巾,问:“比赛还参加?”
许因诺点头。
江骁:“先修、还是先运过去?”
“先修。”许因诺。
江骁笑笑,挺好,没被打倒。
她眼里停着一滴泪,江骁等着它掉下来。但她总是眨着眼睛强行的缓,那滴泪就要坠不坠的。
江骁是没忍住,抬起手指接在她红肿的卧蚕边沿。
许因诺抬眼看他,挺迷茫的,迟钝的惊着。
泪珠就滚在了江骁的手指上。
江骁看着指尖的湿漉,轻轻缓缓的语调:“你这性子、倔的……”
一串眼泪落在了他的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