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一月底,热闹的春节来到。

    但因为温清铃的事,这个年两个家庭都没有过好。

    他们商量好过来的日程。温秀过了年就得工作,要交医疗费,所以无法经常来。

    照顾的事只能交给外婆和宋伊蓝,还有温奶奶。

    因为有两个老人,所以宋伊蓝主动在晚上七点后到医院陪床,第二天上午是外婆,下午是温奶奶,保证身边每一刻都有人。

    江索虽然没有果决地不让去探望,但是几乎没人有好脸色,也不许他碰温清铃一丝一毫,最多说说话。

    江索没有放弃,他把自己放到最卑微的位置,什么都没说,默默争做每一件事。

    这天五点半,他照旧早早起床,先是去往宋外婆的小饭店里,死皮懒脸地帮忙做事。

    外婆拒绝了好几次,说不走,只能不管他。

    看着男人动作干脆利落地干活,心里不由叹气,打包好两碗简单的早餐,外婆冲他招手:“诶?你过来。”

    江索受宠若惊地望过去:“我吗?”

    “对,你过来一下。”外婆点头,声音不带情绪:“你帮我把早餐送去医院给阿蓝,说我走不开,今天上午就不过去了。”

    江索赶忙放下东西走过去,闻言有些惊讶,以往都是他死皮赖脸地趁着这个机会跟去医院,没想到这次外婆会愿意主动与他搭话,还让他独自送早餐过去。

    “好。”江索略显激动:“我一定送到,谢谢外婆。”

    对于他的感激,外婆无奈,挥挥手让他赶紧去。

    江索打车去医院。

    一路上,因着凛冬的气候,城市还未迎来亮堂的白昼,街边掠过的树木尽数凋零,枝叶枯萎、衰败,如同进入生命的尾端。

    然则到了春天,它们还会长出嫩芽,恢复生机,就像躺在病床上的温清铃一样,他相信终有一天,她会醒来。

    来到病房门口,发现宋伊蓝正坐在床前的椅子,絮絮叨叨的在说些什么,他没有进去打扰,坐在外面的凳子,想等一等。

    他无意偷听,但医院的隔离不太好,隐隐约约还是可以听见里面的声音。

    “姐姐,你肯定不想再见到你那个‘前奶奶’,可是,对不起姐姐,我和外婆没有那么多钱,我们付不起你的医药费,只能靠他们一家……姐姐,上大学后,我会努力想办法挣钱的,若是姐姐醒来后想和他们断绝关系,我一定把这些钱都还给他们,绝不欠他们的。”

    宋伊蓝表情有些激奋,没一会儿又低迷下去,俯身轻轻埋在温清铃的身上。

    “姐姐,也许你不想活,但我真的不想要你死。你都不知道,小时候外婆告诉我有个姐姐时,我有多开心,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想和你亲近,你那么温柔,那么好,满足我对姐姐所有的幻想,我好不容易才有个姐姐,你不要死好不好?快点醒过来。”

    她的尾音染上哭腔,片刻后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江索垂眸,思绪纷乱复杂,没有进去打扰。

    但是很快,宋伊蓝就抹去眼泪,拿起书开始读古诗,马上高考,她得更努力,要如姐姐所愿那般,一举夺魁。

    “锦瑟,唐·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糊,望帝春心托杜鹃……”

    江索犹豫着,看了眼时间,离往常吃早餐还有十几分钟,如此,他没动,想再等等。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读到最后,宋伊蓝不知是联想到什么,眉头一蹙,随即翻到另一篇。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一开始,她读得飞快,一直读到这两句才慢下来,声音也高了,就差提着温清铃的耳朵叮嘱,表情生动得紧。

    可是看着毫无回应,双眼紧闭的人,宋伊蓝的眉眼垂低,放下书,忍不住又是念叨,神情满是不解:

    “姐姐,爱情有什么好的?男人都是大猪蹄,不靠谱的。姐姐醒后,不要跟那个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和外婆会一直陪着姐姐的,才不会像那人一样,无缘无故就消失这么多年。”

    门外的江索听到这,无声苦笑,仰靠在墙壁,闭上眼缓缓呼吸,只有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颤动的手指暴露出他此刻的沉痛心情。

    清早的医院已经奔波了无数人,各人都有各人的苦,非感同身受不可言。

    等江索再次睁眼,却见不远处的温清桉目光定定望着他,手里同样提了早餐。

    江索站直身体,下意识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又该如何对待。

    了解到这些年温清桉对温清铃并不好的态度,江索想替她埋怨,可温清铃又在乎这个弟弟,何况……他又比他好得到哪里去呢?

    温清桉也知道这层,所以并没有想想象中那样去质问他,只当是陌生人。

    温清桉收回视线,径直走过来敲了敲房门。

    没一会儿,宋伊蓝开门,看到外面的两人,没有意外,转身让他们都进来。

    温清桉有点不自然地开口:“宋伊蓝,这是我给你买的早……”

    “不需要,留给你奶奶吧。”宋伊蓝冷漠道。

    温清桉尴尬地立在原地。

    看清江索手里熟悉的包装盒,宋伊蓝问:“我外婆呢?”

    这人每天早上都和她外婆一起来,总爱在她外婆面前刷存在感,利用外婆的怜悯心,简直是小人行径。

    江索把打开放桌上,“店里忙,外婆让我给你送过来,还是热的,妹妹快来吃吧。”

    “首先谢谢你,其次我说过了。”宋伊蓝皱眉看着他:“外婆是我和姐姐的外婆,我是姐姐的妹妹,不是你妹妹,不要乱攀关系。”

    江索唇线抿得直直的,语气平和,眼神却很坚定:“阿铃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如今的情况,理智和情感都让他站在宋伊蓝和外婆这一方,而对于温奶奶和温清桉,他无法理解也不想搭理。

    宋伊蓝不欲起争执,自顾自搬椅子坐下开始吃早餐,不管那两人。

    病床上,温清铃插着鼻管,旁边的仪器发出棉长的滴滴声,整个房间安静得可怕。

    江索抬脚,走过去正要坐下,却被温清桉飞速抢先,占据左边的椅子。

    总共也才两张椅子,江索无法,只得去右边站着。

    “姐,知道你喜欢铃铛,”说着,温清桉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铃铛,摇了摇,清脆的声音响动房间:“这是我和小姑姑分别为你做的。听小姑姑说,铃铛能招魂。”

    温清桉握住她冰冷的手,声音低低慢慢:“姐,希望你早日找到回家的路,不要在外面游荡了。”

    话落一室寂静,温清桉起身,找地方把铃铛系住。

    江索只是望着温清铃的面容,默默不语,辨不清在想什么。

    他其实有好多话想与她说,这么多年,他写了好几本日记,想着重逢在一起后,她会在某天不经意间看到,知道他这些年对她的想念。

    如今她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合该他念与她听的。

    但在人前,他找不到独处的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怎么都是错。

    *

    中午不到十二点,温奶奶早早就来接班,她对宋伊蓝没好脸色,对江索的态度更是极差,每每遇到就要阴阳两句。

    这时,温清桉会皱眉出声阻止。

    宋伊蓝对此无感,利索地收拾书包走回家。

    江索怕温奶奶再大吵大闹,只能在医院的公园里干坐着。下午两点,见温清桉离开医院,他会回到病房外,在外面静静坐着,因为心中总不能放心温奶奶照顾温清铃。

    房间里,只剩下温奶奶和温清铃。

    温奶奶打了温水,轻轻替她擦拭身上的肌肤,嘴里每天都要念叨:

    “当年在福利院,院长给我推荐了许多小孩,但我都不满意,直到看到我们阿铃,你那时才五六个月,小小软软的一个,

    安静地躺在吊篮里,不哭不闹,就眼睛滴溜溜乱转,你爸爸只是随意逗了下你,你便咯咯直笑。

    我当时就想啊,这么爱笑的小孩,带回家肯定热闹。后来抱你回去,你妈妈也很喜欢你,如我所想的那样,我们阿铃是真的爱笑。”

    温奶奶讲起往事,每每都是一脸怀念,若不亲眼看见,谁也不会把这样一个慈祥的老人和之前狰狞扭曲的面容联想到一起。

    但美好回忆在这戛然而止,温奶奶脸上露出疑惑:“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阿铃越来越不爱笑了……好像,是我先变的,是奶奶变糊涂了。”

    下一瞬,她擦了擦眼角,语调哽咽:“阿铃,你只知道你爷爷出轨,那你知道他是和谁出轨吗?”

    说到这,脑海中的记忆刺激着温奶奶,眼泪还是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

    “是和他早恋的贱、人。他说他们在初中就认识了,他们是初恋,是青梅竹马。但因为你爷爷没考上大学,对方父母觉得他配不上他们女儿,强制分开他们。

    这些你爷爷一开始从没跟我说过,直到多年后,那女人死了老公,她回老家省亲,就这样他们又联系上了。”

    温奶奶的面容开始变得愤恨:“你说他们都多大年纪了啊!居然还能干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

    话罢,温奶奶又泄了气般,自嘲地开口:“你们都以为是我发现他们的奸情,所以主动提的离婚,可不是的,是他,是他和那个女人一起,不顾脸面告诉我这些事,劝我跟他离婚,真是两个不要脸的贱、人!”

    骂完,温奶奶总算消气,握住温清铃冰冷的手:

    “所以阿铃,你别怪奶奶。两个人早恋,肯定有一方是个轻浮浪荡之人。以前是奶奶错怪你了,我们阿铃这么好这么懂事,一定是那江索引诱的你,他就是想报复我,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把我们阿铃带坏了,是他让我误会你。”

    闻言,门外的江索握紧拳头,竭力控制体内的愤怒。

    而一开始,他除了震惊、愤怒,也是免不了自责的。

    会不禁想,是不是他真的错了?

    如果他没有因为好奇偷听到那个秘密,如果他没有在高二就表明心意,如果他们没有在一起,是不是温奶奶就不会揭穿温清铃的身世?她也不会在那样崩溃的情况下,还要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可是,可是如果他错了,他们互相鼓励、彼此喜欢的那段青春算什么呢?

    他每日的思念,和她数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又算什么呢?

    算他们可怜,还是可笑?

    病房里的声音还在继续:“阿铃,奶奶跟你道歉,不该说你是灾星,是奶奶错了。当年,我也不该隐瞒,让你错过见你妈妈最后一面,我,我气昏了头,我以为……”

    监护仪陡然惊响,把温奶奶吓懵了,她无措地定在原地,看见温清铃眼尾的一滴泪,心中只有恐慌。

    原来植物人真的可能听得到话……而她刚才说漏了嘴。

    与此同时,江索猛地推开门,看到心电图上的异常,转身跑去大喊医生。

    *

    温清铃被送进抢救室,江索通知了其他人,他们还在路上,室外只有他和温奶奶在。

    想到某种不可控的因素,江索眼眶通红,看向六神无主的温奶奶,目光有一瞬狠毒。他上前拽着温奶奶走到一处拐角的楼道口,不想等下因为暴怒打扰到里面的抢救。

    直到被甩了手,温奶奶才反应过来,立即色厉内荏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还想问问你到底还干了什么?”江索如同是在深渊低吼:“当年我敬你是温清铃的奶奶,你不准我跟她来往,好,我不再联系她,可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江索胸腔里涌着翻江倒海的怒火,额头、脖子、手臂上的青筋都暴起:“你说只要我离开,你就不揭穿她的身世,可你转头就在那样的情况下告诉她,还——”

    喉咙一下没忍住哽咽,江索住了口,闭上布满红血丝的眼。

    温奶奶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面色也不好看。

    江索良久才找回声音,却嘶哑得厉害:“你气我、不喜欢我,担心我对她别有目的,我理解,但你完全可以冲我来!

    而不是在那种情况下卑鄙地怨恨她、打压她。你可是她奶奶啊,她有多在乎陈姨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她连自己妈妈最后一面见不到?”

    温奶奶手指发颤,却还是固执指着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

    “真的是因为我吗?”江索打断她,眼神怜悯又憎恶:“是你走不出心魔,是你因为温爷爷出轨而觉得所有早恋的人都是不知羞耻,是你不该那样对她!”

    温奶奶气得浑身颤抖,抬起手想要扇他,江索不再选择忍受,他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腕,再狠狠甩开:“你根本不配当她的奶奶。”

    温奶奶后退半步,张了张口,然而发现自己根本无可辩驳。

    江索不再理会她,转身离开,却在拐角处碰到呆怔的温清桉,他双目无神,看不清在想什么。

    无意告知、纠缠,江索直接越过他回到抢救室外,焦急等待着。

    这边温奶奶整理好情绪,装作无事发生,转身看到出现的温清桉时,神情瞬间失态:“清桉,我……”

    “奶奶,以后你别来看姐姐了。”温清桉没像之前那样责怪,只是平静地诉说:“她不会想听到你的声音,醒来后也不会想看到你。”

    温奶奶嘴唇哆嗦,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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