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已至,宫里又忙了起来,要办宫宴,庆新年,事务繁多。
北无歌倒没什么要干的,那太子北无钦可就忙了。文德帝打秋分来就总是头疼疲惫,许多事务都交给了北无钦,连这次宫宴也是他和礼部一块准备的。北无歌本人知道他有多忙,也知道自己只需要到场吃个饭,顺便领赏回来便可,日子滋润极了。
不过,北无歌这大半年都在外面野着,让他应付两天父兄都够愁眉苦脸的。特别是他在怜月楼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戏月虽见着他还是忍不住翻个白眼,总归也是默认了这个妹夫。他坚信只要日后他好好表现,总有一天也能让戏怜的娘家人们赞不绝口。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年三十北无歌穿着一身红袍笑容满面入宫,给文德帝请安。文德帝虽然的确看他不顺眼,但毕竟不会在这喜庆日子给彼此找不痛快,也就捏着鼻子听了他不走心的祝福,又看着他给北无钦拜年,随后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入座。
北无歌的生母易贵妃早在两年前就因病没了,他也不需要再跟别人问好,一个人坐那儿拣了些瓜子吃。文德帝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立后,也没有妃子,而他与北无钦更是还未成家,这宫宴冷清得很。北尘入场,也躬身向文德帝请了安,说了些吉祥话。北无钦好歹是文德帝亲生的,虽然看着不顺眼,也没真厌恶到什么地步。北尘就不一样了,他一上前,文德帝整个人都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不痛快。不过这时候他倒是装模作样起来了,稍稍问了北尘几句,才让他也下去坐着。
北无歌看着文德帝的假笑,吐出一片瓜子皮来,暗道虚伪。
北尘倒是面目平静,坐到了北无歌之下,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腕子上似乎缠了什么珠串,宝蓝色的,看着莫名眼熟。随即北无歌想起戏月最喜宝蓝色,怪道他熟悉呢,也就收回了眸子,继续磕他的瓜子。
宫宴仍旧办得教人挑不出一丝错来,文德帝甚是满意,奖赏一箱箱地往东宫中抬,简直像从指头缝里露些才给他扬王府和北尘的墨王府里送了过去。北无歌撇嘴,面上却还得跟北尘一起,叩谢隆恩。
照规矩,接下来几天北无歌大都待在宫里,可把他憋了个够呛,十五那天宫里还要办灯宴,他压根不想跟文德帝他们看灯,非要说的话……
不知道戏怜她们,会不会在上元夜出去赏花灯呢?
定是会的吧,戏月和君离艳都爱热闹,怜月楼众人十有八.九会一块出去的。北无歌听说过民间元夜“满城灯市荡春烟,宝月沉沉隔海天”的欢庆热闹。于是他心下一喜,想着干脆溜出宫,和戏怜一块过一个上元节。
文德帝定是不会同意的,于是他调开后花园中几个护卫,花了一番力气,从后墙翻出去了。
听着墙里人惊呼道“殿下”,北无歌一阵无奈,没办法,发现就发现吧,大不了上元过后再被骂个狗血淋头,至少今夜,是绝对不想看到文德帝、北无钦和北尘那三张臭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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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北无歌来得巧,他奔到怜月楼门口时,众人刚刚落锁出门。戏怜一转眼便看到了他,讶然道:“殿下?”
“阿怜!”北无歌上前两步,又冲众人打了个招呼。戏月眯着眼睛,还没开始盘问他,北无歌便自觉道:“阿姊恕罪,今日本该在宫中看灯,可又实在无聊,我便向父皇告了假,自个儿溜出来了。”
长久以来的规矩,如何便是一句“告了假”能解决的?戏月显然没信,但这人都跑出来了,总不能再撵回宫里。于是她只撇了撇嘴,扬扬下巴示意北无歌跟他们一块去玩。未曾想到北无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阿姊……”
“嗯?”戏月看他,心中忽然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北无歌一把抓了戏怜的手腕就跑:“阿姊啊这么长时间我和阿怜几乎未独处过,如今好不容易赶上上元,便放我们青年男女自个儿出去逛逛罢!改日我跟您来请罪!!!”
戏怜被一把拉着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回头看了戏月一眼。戏月气得几乎要吐出一口凌霄血,冲他们大喊道:“你敢把我妹子拐走,改日别来我们怜月楼!!!”
戏月鲜少有这种气急败坏的神情,戏怜还让北无歌拉着,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二人已跑出一段距离,北无歌听到她的笑声便停步回头。戏怜眸子里映出如昼的灯火,温温亮亮,如暗夜中的银河。
北无歌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才意识到他还牵着人家的手腕。即使不大舍得放,他也还是松开了手,笑问:“这么高兴?”
手腕上的温度一点点消退,戏怜微微有些失落,但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她笑着点点头,开口道:“一起逛逛吧,殿下。”
“好啊,走吧。”
二人往街市中走去。北无歌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民间的上元夜能热闹到什么程度。皓月高悬,彩灯万盏。街旁燃焰舞狮,还有搭台唱戏的,咿咿呀呀,与时不时传来的各处的叫好声混在一起。周边是各式的货摊,卖各类的字画、瓷器、书籍、盆景。前面还有摆摊猜灯谜的,热热闹闹围了一大圈人,旁边的枝灯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漂亮极了。
北无歌一时看得出了神,直到戏怜轻声唤他,才回过神来:“殿下,您要去试试吗?”
“啊……不必了。”北无歌笑道,“这类文绉绉的东西不大适合我,我若猜不出,还得在你面前丢脸呢。”
戏怜抿唇笑,北无歌又道:“你呢?可要试试?”
戏怜摇头,道:“阿姊年年让猜这些东西,如今看到灯谜就头疼。”
二人意见一致,便没在这儿顿步。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北无歌还买了盏小花灯送给戏怜。二人走至前方桥边,终于停下脚步。
桥边更是热闹,河上少说也飘着几十盏灯,莹莹地将河水照亮,像流动着一河浮光。桥上挂满了东西,大多是红丝带,系着有情人的情意。
桥头歌女抱着琴,低低地唱:
“风消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都城放夜,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戏怜侧耳听着,感慨道:“唱得真好听。”
“真真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桥边来玩的年轻男女太多,熙熙攘攘,北无歌不动声色又握住戏怜手腕,在她看过来时一笑,“人太多,我怕一会儿把咱们挤散了。”
出乎他意料,戏怜点点头,然后手轻轻挣了两下,那只比北无歌小了一圈的手便挤到他的手心里了,与他默默牵着。
戏怜在告诉他……
不用牵手腕了,牵手也可以。
北无歌心中蓦地一软,还没说话,旁边忽然爆发了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他们转头一看,是一个男子当众吻了他心爱的女子,眼下正让人围着调笑呢。
戏怜探头看着,显然也搞清了事件原委。
二人牵着的手忽然热了起来,北无歌与她稍微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一棵大树后,才轻轻地咳了一声。
“阿怜……”
堂堂扬王,此时跟个毛头小子一般,连话都不好意思说。
北无歌心里骂着自己,看着面前不做声的戏怜通红的脸。他定了定心绪,往前凑了凑,刚要开口……
“找!给我找!桥边一贯是元夜约会佳处,我倒要看看他北无歌能把我妹子拐到哪儿去!”
戏月的声音。
北无歌与戏怜吓得僵硬一瞬,随即趁着二人在树后,北无歌慌忙一把拉起戏怜来:“阿怜!跑!”
他们身侧是满河流光,情人间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远处商贩的吆喝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北无歌!你给我站住!!!”身后戏月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到那两个鬼鬼祟祟往远跑的人影,气得大喊,“把我妹子还给我!!!”
北无歌心中何其苦。
但是……看着戏怜眸中映出的光芒,看着戏怜难得的笑,看着戏怜另一只手紧紧提着他送的小花灯,他又觉得,真好啊。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这真是他度过的最好的上元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