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月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
北无歌站在她对面,无措地低着头。
戏怜在他身边,脸上一片空白。
屋子还算宽敞,此时却压抑得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仿佛空气凝成了一滩不再流动的死水。明明是下午,外面的天却已经阴沉着,戏月死死地盯着北无歌,自己却不易觉察地颤抖着。
仿佛内心的野草被熊熊烈火点燃,刹那间火势连天,生灵涂炭,心中填充的只有灰色的浓烟和万千野草的尸体。浓烟呛人,熏得她嗓子生疼,而与她心中这份逼仄的闷热相对的,是同时存在的一片寒意。
北无歌没抬头,但戏怜却看出了戏月的颤抖,她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但开口才突觉嗓音干哑生冷,仿佛有冰灌进去了,自己不比戏月好多少。
如坠冰窟。
这个词形容他们再好不过了。
戏月耳边难以抑制地不断回响着北无歌磕磕绊绊说出的话。
“父……父皇让阿怜进宫去……他、他要见见阿怜……”
哪里有“见见”这个说法,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文德帝要杀戏怜。
北无歌已经要当太子了,从前文德帝认为他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的时候,他可以接受北无歌整天往戏楼跑,可以接受他跟一个戏子不清不楚。但是要当太子的人,决不能再和这个戏子有什么纠缠了。
就算文德帝知道北无歌可能愿意放弃,但是,当然还是杀了她才更安心。他是铁血无情的帝王,他知道北无歌下不了手,所以就让他来当这个恶人。
戏月太清楚这些皇家的弯弯绕绕和见不得人的手段了。她的心凉了半截,又用力闭了闭眼。
——可是这一切跟她妹妹有什么关系?!不是北无歌自己死皮赖脸上赶着找她来的吗?这一切跟她们怜月楼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一定要下这个手?为什么一定要害她?
她沉默着不说话,戏怜脑中一片空白,更是完全说不出话来。半晌,一直低着头的北无歌身形忽然一弯,竟是直直跪了下来。
戏怜下意识去搀他,但他沉默又决绝地把戏怜的手推开,摇头道:“本来就……都是我的错……”
他眸中的泪花湿润出一片悲意,戏怜看着他,终于撑不住了,扭过头去,竭力想压下泪水,眼眶已红了个彻底。
戏月冷言看着北无歌,忽然嘲讽一笑,起身道:“怎么?还装模作样什么!跪下了不得了?跪下就原谅你了?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呸!笑死人了!”
她一掀裙摆,竟也要跪下来:“来来来,我跟你对着跪,我跪完您就别来祸害我们了行吗?!哎呦呦,太子殿下怎好跟我们这种人一块戴着呢?您看您老子发威了这不是?您跪我也跪,跪完您就滚出去啊,滚出去行吗?!”
最后几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宝蓝色的夹袍直直贴上地面,月白的藤纹变得灰头土脸。戏怜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搀住她的胳膊:“阿姊!”
戏月原本没打算被她搀起来,但戏怜焦急地皱着眉头,眼尾一下子更红了,几乎要哭出来了。戏月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万般不甘地让她搀扶起身,微微扬了扬下巴,那股狠劲儿还在呢,指甲在袖下,早已深深掐进肉里。
“阿姊……我……我对不起你们。”北无歌的腰弯了下去,嗓音干哑,“我对阿怜是真心的,大家离开京城吧。我会出钱,再找上人,去别的地方,等父皇……我再把大家接回来,到时候还在京城唱戏……”
“我可去你大爷的!”戏月几乎想狠狠咬死他,用力呸了一口,剧烈地喘着气,眼中早已血丝密布,“凭什么你的错要我们离开?凭什么你就在这儿当好人?大老爷们难道只会这样承担责任吗?你有种现在就给我进宫,跟那文德老儿说!说你就是爱我妹子爱得死去活来,没她你就不活,你看看那皇帝要怎么办?!”
在一番话简直掷地有声,但谁都知道这样说只能是泄愤,没有一点作用。戏月冷冷地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北无歌。戏怜在一旁也早已忍不住哭出声来。
“真该死啊。”最后戏月轻声道。
“对不起……阿姊……阿怜……”北无歌哽咽道,“我……我……”
“你闭嘴!”戏月一拍桌子。
戏怜早已哭得止不住,道:“对不起,阿姊,我们、我们就搬走吧,大不了以后不回来了……我们……”
戏月不断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沉默了很久。
她在椅子上坐得几乎端正,垂眸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恢复冷静:“不要再说了,我已经考虑好了。”
戏怜还以为她有了什么万全之策,急迫道:“是什么?”
就连北无歌也抬起头来。
“他既然要人……”她平静道,“那就我去吧。”
这句话是她轻飘飘说出口的,却像千斤重的铁一样,一下子砸在另外两个人心里。
戏怜失声道:“不行!”
戏月一眼扫过去,冷冷道:“什么时候由你说了算了?”
戏怜霎时一哑。北无歌则紧紧锁着眉头,正想开口,戏月又冷哼一声:“你更没资格说话!谁也改变不了我决定的事,我说要去就我去,你们是觉得我怕死吗?”
室内安静一瞬,戏月一下子起身,三两步逼近北无歌,突然一把揪起他来,恶狠狠地扬声道:“北无歌!你给我好好对戏怜,就算自己死了也好好对她,否则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北无歌踉跄着,差点没站稳,下意识应道:“我会的,阿姊,我会的!”
戏月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似乎是要活生生吃了北无歌心里的鬼。就在北无歌几乎要站不住的时候,戏月忽然扭过脸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于是北无歌彻底失去平衡,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戏怜没去扶,事实上她在听到戏月居然要代替她去送死时,整个人就像一下子被抽走了魂魄,失神地看着这一切。
戏月推完就像忽然脱力了一样,再也不愿意看他一眼,冷冷道:“那就滚吧,别再来了。”
北无歌脸涨得通红,下意识看了戏怜一眼,爬起来低声说了一句抱歉,然后脚步匆匆地离开了,连身上的灰都没拍。
北无歌离开之后,戏怜终于彻底忍不住了。她扑到戏怜身上,哽咽着求她:“阿姊,不要去,如果你不愿意搬走就我去吧……不管你愿不愿意也我去吧……我不能让你……”
即使快要说断舌头,她也知道,劝不动的。
天已经要黑了,戏月任她哭了一阵,终于在她再也哭不动的时候伸手,把戏怜从她身上拉了下来。她双手握住戏怜肩膀,直视着她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话音急促地道:“听着,戏怜,听着!”
戏怜哭了太久,看着近在咫尺的戏月都有些模糊。然而她连眼都不敢闭,就那样努力地睁着,似乎生怕错过一眼,用力点头。
“我教你——”戏月闭了闭眼,道,“我教你收余恨……”
她终究不是什么能滴水不漏应对这一切的神,情绪也不可能不波动的。开口了这么几个字,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但,都是唱戏的。戏怜睁大眼睛,几乎是她一开口就知道了她要说什么。
——“我教你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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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月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
他们方才情绪那么激动地在里面大喊大闹,君离艳和墨尾她们早就听见了。此时戏月出门,就看到在外面不知站了多久的君离艳。
君离艳的神色一看就不对劲,似乎是在竭力压着什么,还故作轻松道:“……想好了?”
戏月知道她此时的神色大概和君离艳是很像很像的:“是啊,想好了。”
君离艳几乎是一下子黑下脸来。
但是她没办法再对戏月说什么了,那不是她的风格。而且人家都已经决定了,还说什么呢?有用吗?
但她又实在憋着口气,几乎是想直接冲到扬王府砍了北无歌,她咬牙切齿着,戏月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想法,也故作轻松道:“想骂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还能说什么?”
于是君离艳怒吼道:“杀千刀的北无歌!”
戏月哈哈大笑。
君离艳一点也笑不出来。她只想哭,又觉得不该显露出来,似乎应该陪着戏月一块笑笑。但哪有可以笑出来的事啊,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戏月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转移话题道:“墨尾呢?”
“早就出去了。”君离艳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怪怪的。当然应该清清嗓子调整回来,但她甚至不想那样做了,就这样闷声道,“北无歌还在的时候就走了,不知道去干什么。”
戏月定了定心神,道:“那你先进来吧,给我盘下头发。”
君离艳刚应了一声,她又反悔了似的,忽地道:“算了,不用了。你……帮我去拿一下前两日刚缝制好的那两件桃红色衣裳罢。”
她要扮演戏怜了,自然就该脱下她的宝蓝袍,穿上几乎是戏怜标志性的一身红衣了。
君离艳咬牙,身上看了她一眼,然后便脚步匆匆地去拿衣服了。她嘴角是下撇的,似乎在竭力忍着泪水。戏月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听见另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是墨尾。
墨尾神情也怔怔的,眼尾红着,见到她什么也没说,只忽然行了个极其隆重的礼。如果是之前,戏月是肯定会避开不受的,但她这次知道墨尾为什么行礼,于是她只是平静地眯了眯眼,老神在在的,又目送墨尾回了她那间小屋。
她脾气一直是比较暴躁的,爱冷嘲热讽,还从没有过这么平心静气的时候。君离艳抱着好几件衣裳过来了,还拿了装首饰的匣子,与她一起进了屋。
戏怜自觉没脸见戏月了,似乎回了自己屋内疚。戏月没说什么,让君离艳把衣服都放到榻上,
戏月挑了件梅团水红大袖衣,又选好桃红色浣花锦袍。领口处襕边缀绣了秋香色纹饰,而湘色莲花纹浅淡,绣在裙摆。刻丝匣打开,各色珠宝头饰应有尽有,戏月只拿了一支烧蓝点翠蝶形簪,垂眸看着洒金绢花,看着镂空钗环,最后轻轻把匣子盖好,道:“日后若怜月楼开不下去,就把这些都卖了吧。”
君离艳低低应了一声。
墨尾准备好饭菜之后众人都稍微吃了一两口,随后戏月看着她们,她们看着戏月,低声说了一小会儿话,之后竟双双无言。
戏月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她们一眼,轻声道:“散了吧,晚上都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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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后,子时,河倾月落。
已是深夜,别人不管有没有睡意,也都吹灭了烛火。天阶夜色凉如水,院中没点庭燎,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桂华流瓦。戏月深吸一口气,几乎想将自己埋在这夜色里。然而她连这个也做不到了,她弄亮烛光,一身红衣端坐,眉眼在火光中明明暗暗,显得心事重重。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口忽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动静。
一个人掀帘进来了。
烛火照亮的范围太小了,那人整个身形几乎都隐匿在黑暗中,唯独那眸子却亮得惊人,在无声的夜中也能看到,仿佛诉尽千言万语。
戏月沉默一会儿,直到听到他没忍住发出的抽泣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之所以那么亮……
是因为那人哭了。
不断有压抑着的小声的抽泣传来,断断续续的,只不过似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哭声也逐渐有变大的趋势。
戏月又忍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起来:“哭什么哭?进来!”
于是那人似乎不敢哭了,努力地憋住眼泪,终于往前迈出两步。
如果有人——哪怕北无歌在这里,看到这人的脸,都该大吃一惊。
这是北尘。
元业帝亲子,被冷落了十几年的墨王,北尘。
很少有人知道,七八年前,元业帝刚死的时候,文德帝登基,曾秘密地把北尘送到乡下一段时间。于是当时北尘便认识了跟师傅学戏的戏月。
十一二岁的男女,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二人便互生情愫,说好以后在一起。然而这时光实在过分短暂了,只两年,文德帝不知又怎么想的,把北尘接回京城去了。
二人一同牵着手在草地上躺着,一起喂鸡喂牛的日子,戏月给他唱戏,北尘笨拙地给她雕木哨的日子,就这样没了。后来师傅带戏月到京城生活,戏月早已知道北尘身份。她知道他是身不由己,但她就是气,从此她最看不惯王公贵族。北尘当然是要找她的,但他又太愧疚了,觉得自己没资格去。于是他只暗暗去看怜月楼的戏,就算是看嘲讽王公贵族的《折月辰》,也给很多的赏。他说服墨尾帮他看着戏月有没有大麻烦,四年了,一直这样默默守候着。
他们都知道他们总有说开的那一天的,他们觉得日久天长,似乎没那么急,但北尘没想到墨尾匆匆带来的居然是最后一个消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别人知道戏月准备送死,当然也悲伤,当然也痛苦,难过,号骂,但日子都还是要往下过的。像是建筑物断了一根柱子,摇摇晃晃也能支撑。唯有北尘,他的房梁断了,整间房屋连着倒下,只留给他一片废墟。他整个人陷于愧疚与绝望的泥淖中,戏月甚至能看出来他也想求死。
戏月起身,桃红衣裙就算在夜里也是鲜艳的,如同他们灿烂的当年。
“哭什么哭!”戏月又冷声说了一句。
“月娘……”北尘压根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只管往下掉。戏月掉过脸去,哼道:“舍得来见我一面了?”
——再不见就彻底见不上了啊。
北尘后悔得快死了。
明明是能说开的,明明是有机会的,明明有情人是能在一起的。偏偏出了这样的变故,他一时不知道该给文德帝还是给自己一巴掌。原来意外真的会发生得这么快,他下午听到墨尾的话时甚至没反应过来。待到明白过来时几乎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今晚来见她最后一面。
他考虑过弑君,但他平日势力小到几乎没有,短短一天内要做到根本不可能。他试图出主意再拖几天,但宫里的风声说明日要是“戏怜”不去就直接抄了她们怜月楼。当然,最主要的是,戏月是主动去的,为了戏怜的幸福她甘愿放弃自己的幸福。
北尘哭着,磕磕绊绊地说着他离开戏月的这几年。戏月其实都能猜到些,她甚至还在怜月楼门口见到过北尘。她恍惚一瞬,心里响起咿呀戏音:
“……东风沉醉黄藤酒,往事如烟不可追。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晴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
在这个季夏夜,戏月听完他说,自己也低声说了起来。
说其实没有真的恨他,说还是想与他走完一生,说喝醉酒看谁都像他。她最不擅长说这些话,因此说出来也是硬邦邦的,但北尘听着心都要被撕裂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哭着抱住戏月。
他们贴得很紧,逐渐有暖意爬上二人的身体,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彼此舔着伤口。他们都好久好久,没有过这种胸腔被填满的感觉了,北尘逐渐止住泪水,只是还紧紧抱着戏月。铺天盖地的安心感涌上戏月心头,她闭了闭眼,极为难得地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但也不能持续多久。
“为我梳理发丝吧。”戏月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要年轻的样式。”
“你现在还是很年轻。”北尘勉强笑了笑。
戏月端坐在榻上,北尘拿着木梳,一次次地梳理她柔顺的青丝。他为戏月这样做过太多次了,在夜里也能熟练地做出戏月喜欢的样子。两人安静无话,最后北尘把蝴蝶簪插上去,戏月深吸一口气,终于起身。
北尘知道她要开嗓,为她让开几步,哭肿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她,舍不得移开一眼。
“——我看那朱红宫墙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你我年少光景不觉的灰飞烟灭,两朝相隔数年别,好教我情惨切!你把我真心儿待,我和你慢慢的相别。开怀的饮数杯,尽心儿大醉一夜!”
唱起戏来,她身上压抑的情绪才终于得以纾解一二。她唱腔清丽婉转,舞步碎若踏莲,腔调呜然,唱完这一段,转了几圈,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启唇,唱出最后的戏词:
“我飘秀袂,试轻裙,婆娑顾影;
步层阶,移凤履,佩环齐鸣。
明华烛,灼金坠,笙歌遣兴;
舞惊鸿,陈曼衍,新漾吴淩。
似蜻蜓,戏春水,点动青萍;
汉宫柳,曳柔枝,起眠不定;
蔚蓝天,书雁字,纵横匀均。
他那里,尽三雅,无间能顾,
我这里,动翠袖,粉湿脂零;
携玉手,急旋回,仙人共庆——”
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怨,动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