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城已是春天,到了穿着薄薄的羊绒衫走在路上也不会太冷的季节。
淮生穿着一身黑色的羊毛西装,进到葬礼现场之前,看了一眼教堂外嫩黄的迎春花。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这个春天,商圈大地震,送走了三位重量级人物。
顾扶林的罪行情节恶劣,证据确凿,本人认罪,不再上诉。然后在第一阵春风吹过的时候,死在了法律的枪下。据说伏法的时候,他已经形销骨立,蓬头垢面,佝偻着背,完全没有了短短2个月前扶桑顾总的气势。枪响倒地的瞬间,他眼睛是睁着的,原先那样大那样犀利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也大大地睁着,仿佛在用尸体诉说着“死不瞑目”四个大字。
陈如卿在大仇得报之后,莫名其妙地出了车祸,满头是血地死在了高架上。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敛尸都是霍凤歌派人去做的。灵堂仓促地只设了三天,淮生百忙之中抽出空去,上了一炷香。他这苦难的一生,少人知晓,淮生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她该去送一送这个苦命人。
而厉昆仑,在迎春花开放的时候,去世了。
她苦苦支撑,就是为了撑到看着顾扶林伏法的那一天。那一天,意识已经不太清醒的厉昆仑破天荒地走下了医院的病床,拖着点滴瓶让淮生推着去看了会儿花。她虽然已经瘦骨嶙峋,头发也掉光了,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但那天,她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好像终于回到没有遇到顾扶林之前,有无所不能的父亲罩着,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的年代。
后来淮生才明白,厉昆仑卸下心忧的那一瞬,身体就开始急速地衰落,仿佛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留住她的东西。当天晚上,厉昆仑就去世了。
去世之前,她让护士从带来的行李里面,找出了一支钢笔,那是她18岁的生日时,厉桑榆找人定制的礼物。
她死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手里就握着这支钢笔。
厉昆仑死前,把别墅和现金留给了伺候她很久的仆人,把她名下扶桑的股份交给了淮生。她的葬礼,也是淮生操办的。
厉昆仑生前是天主教信徒,每周日都要去做弥撒,雷打不动。所以淮生把她的葬礼,安排在开满迎春花的教堂里。她的遗体,被放在厚重的棺木里,手中仍然握着那支钢笔。做遗容的人想要拿开,都被淮生拦下:“不要,厉总去世前特意拿着这支笔,是想做信物去跟父亲相认,让她拿着。”
淮生进到教堂。厉昆仑名声响亮,来吊唁的人虽然各怀鬼胎,却齐齐到场,听神父念最后的安息文。这是厉昆仑作为扶桑的长公主,必须要有的排场。
但当人群散去之后,淮生定定地站在厉昆仑的棺木旁,眼泪簌簌地流下,支起破碎的嗓音,为她唱了一首《奇异恩典》:
Amazing Grace, (奇异恩典)
How sweet the sound, (何等甘甜)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救我歧途)
I o (我曾迷茫)
But now I am found(如今寻到)
Was blind but now I see.(重见天光)
……
淮生边哭边唱,唱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捂着自己肚子,慢慢坐在教堂的台阶上。
教堂大门洞开,可以看见山头日照,夕阳西下。
淮生回头望着厉昆仑的遗照,笑了笑,留下一束花,这才慢慢起身出门。
这一个月,淮生告别了许多人,顾扶林,厉昆仑,陈如卿。
还有,彦寂。
他和李渥丹的婚礼终于到了。
这是一场轰动了全国的商界的婚礼。李林集团两个掌门人的独女出嫁,嫁的还是百亿估值的谦益集团总裁。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那真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佳偶良缘。
这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婚姻,被李林昭告得天下皆知,甚至养眼要斥资数亿办一场前无古人的豪华婚礼。虽然事实上,婚礼除了几样核心的道具是精心定制的,其他都是和品牌合作推广。这一场婚礼,说是斥资数亿,但事实上李林还有进账。婚礼上来了各界名流,所有人都抱着结交人脉的心思游走在场上。
淮生想,自己应该是整场晚宴里,最单纯的,来实心实意恭贺新婚的人了。
彦寂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么她尊重,而且给出自己最真诚的祝福。
她参加婚礼的时候,以免新娘觉得自己的出现膈应,还特意带上了魏听潮。毕竟往后彦寂和李渥丹至少要同床共枕三年,即使是合作伙伴,也要有个和谐的开始,何况名义上还是夫妻。淮生不想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给彦寂添堵。
整个场上,所有人都在游走交际,推杯换盏。伏低做小或大放厥词,拉帮结派或独来独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目的。
淮生忽然觉得厌倦了,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体上这套价值连城的套装,重得要把她压垮。
她烦心又无奈,只好又从包里拿出一粒淡黄色的药片,和水吞了下去。
这种治疗抑郁症和焦虑症的药物,她已经连续服用了1个月。1个月前,她觉得自己太过疲惫紧张,就去咨询了心理医生,配了点药。刚开始症状是有所缓解,但随着接踵而来的变故,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药也越配越重。
魏听潮注意到了她的不适,轻轻地靠过来问她:“要先离席吗?我陪你回房。”
淮生点头说好,刚要随着魏听潮起身,却见李渥丹端着一杯香槟,缓缓向他们走来,她的声音依旧像是淮生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显得婀娜多姿又咄咄逼人:“又见面了,寇总?今天是我和你哥哥大喜的日子,不敬我们一杯?”
魏听潮看看淮生,得体地笑笑:“淮生今天身体不好,不能饮酒。我代她喝,李小姐你看怎么样?”
李渥丹用手点点魏听潮,呵呵呵地笑起来:“魏大明星可真体贴你们老板。但是你刚刚惹我不高兴了。我今天结婚,你该叫我彦夫人,而不是李小姐。所以,这杯酒,我还就要你们老板喝了。”
淮生已经非常疲惫,但这样的场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过桌面上的红酒,往自己酒杯里倒满:“彦夫人,新婚快乐,早生贵子。”说完一饮而尽,拉着魏听潮就离开了会场。
淮生穿着礼服和高跟鞋,眼前晃晃悠悠的,走一步歇三步,终于走到了房间的门口。
魏听潮一直扶着她到门口,淮生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说:“没事了,你回去吧。”但魏听潮见她如今几乎走不成直线的模样,心中担心:“要不我还是留下来陪你吧?”
但此刻的淮生耳朵里已经嗡嗡嗡一片,根本听不清魏听潮在说些什么,故而也没有回答他。魏听潮把淮生的沉默当成了默认,便跟着她进了房门。
淮生不知为何,醉得有些离谱,她压根没管跟着进门的男人,直接脱了衣服就往浴室里走。魏听潮看着无奈,但也只能贴心地帮她关好门,把她随意丢下的衣服捡起来叠好放好。
正在他整理衣服的时候,却听见卫生间里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大堆瓶瓶罐罐倒下的声音。
魏听潮慌忙进到卫生间里查看,却见淮生赤身裸体地趴在浴缸里,左手一直奋力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嘴巴大张着,右手的手指痉挛。
魏听潮一下子就慌了,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医院的紧急救援服务电话。
淮生在四处雪白的医院里被吊瓶“滴答滴答”的声音唤醒的时候,身体里仿佛还保留着当时窒息的感受。她睁开眼睛的刹那,就见到满眼红血丝的魏听潮惊喜地笑了,飞奔出去找了护士。
医生检查了好些项目,一会儿用手电筒照她的眼睛,一会儿测她的心率,忙活了好一阵才告诉他们:“是暂时性休克。这位先生告诉我们您晕倒之前曾大量饮酒,我们又找到了您的包里的药片。这次的窒息反应,就是这两个东西同时吃的副作用,以后不能这样了。”
魏听潮听得很认真,听到医生略带责备的语调,急着回答:“好的好的医生,下次一定不会了。”
淮生也努力把脖子转过来看着医生的眼睛,声音沙哑着:“谢谢医生。”
谢谢医生,让我的生命继续苟延残喘,虽然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还在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