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愉快,仇前辈。”
“神识不稳,易生心魔。”一道流光抛来,似水溶入卫绮怀眉心,“小卫姑娘,你的神识,还你。”
仇不归根据神识找人这法子还真是方便,竟能定位得这样准确,卫绮怀心下赞叹。
一缕神识归体并无不适,至少,比起剥离它之时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了。
她按下眉心的跳动,扫了一眼被擒住的鹿韭,观他胸前魔气泄漏血流不止,可见仇不归此一剑就有十足十的威力。
不,应该说还是手下留情了,毕竟她的任务是将他斩草除根。
“为什么不杀了他?”卫绮怀问得很直白,“前辈不是还要取魔骨吗?”
她已经不考虑这会不会伤及这具躯壳原本的主人了,只求不留给鹿韭片刻喘息的余地。
“现下不是取骨的时机,”仇不归环视一周,换了话题,“此地不宜久留,先走吧。”
“怎么走?走哪儿去?”
“这里就要塌了,”仇不归侧首,眉骨线条锋利,比之更为凌厉的是她投去的视线,落在身后碎石乱瓦的上行轨迹上。
她说:“上去。”
卫绮怀险些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上去?”
怎么上去?上哪儿去?怎么上去?
物理意义的“上”吗?
“废话忒多。”仇不归低头白她,二话不说,一臂伸来,正正好好将她连衣带人、还有那只受缚的魔族整串提起,干脆利落,举步便走。
???
“且慢!前辈留步!”卫绮怀大叫,“晚辈的友人还在这里——”
“你说那两个吗?她们已经跑过来了。”
仇不归摩挲着下巴,尾指随意一搭,卫绮怀拂去碎屑,定睛一瞧,塔下还真就有两个身影向她们这儿奔来。
也确实就是谢凌屿与燕春梧。
不过她们同样身陷“上行”的漩涡,为何要跑来这边?
是她们察觉了这边的巨大响动,还是那边发生了别的什么?
人影近了,卫绮怀看清两人神色。
惶急不安,不像是为她担忧,更像是——
疾呼未到,传音先至,卫绮怀听见了二人的第一句话:
“卫姐姐/卫道友!快跑!”
——逃命。
逃命?!
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荻雪呢?谢登呢?谢长空呢?
……长生鉴呢?
心念电转,卫绮怀脑中一瞬间闪过太多人太多物,可仇不归的动作比她的念头还要快——她再度将卫绮怀提了起来。
“走吧。”
“前辈——”
心浮气躁,卫绮怀又急急叫停了她。
然而这叫停却又被对方叫停了。
“不用担心那两个,你也好,她们也好,”她说,“都能上去。”
“?”
卫绮怀一头雾水:“前辈此话何意?”
仇不归不再选择这样拖泥带水的交流,懒得多言,只动手按下她的脑袋,“往下看。”
看什么???
来不及抱怨她的粗鲁,卫绮怀的视线直直向下,越过仇不归扫清障碍时的剑下余灰、越过崩裂纷飞的碎砖、越过鳞次栉比的矮塔、越过它们蛰伏的暗影……等等,越不过。
她发现,自己的目光无论如何也越不过这群嶙峋石塔。
因为它们在动,准确地说,是在上升。
它们好巧不巧保持着稍逊于仇不归的速度,前仆后继一般,仿佛大地合拢的五指,一重又一重地、森森然罩住她的眼睛。
仇不归在向上行,石塔在上升。可即便如此,不远处燕春梧和谢凌屿的身影也并未扭曲,堪堪能与她的视线保持平行。
她明白仇不归的意思了。
这地下的一切,都在向上——无可逆转、无法抗拒地向上。
这是长生鉴引发的地动吗?
地下如此,地上的光景又会如何?
“翻天覆地”,会成为现实吗?
卫绮怀不敢想、也想不到地上的情形,更不知道该如何到地面上去。
她正欲寻求仇不归的帮助,可就在这抬头的瞬间,却感到仇不归拽住她的那只手猛地发紧,眼前光影明灭不定,是她的袖底罡风。
“抓好我,小卫姑娘,当心别被它们挤下去。”
仇不归在空中腾跃,她的声线此刻也异乎寻常得像一柄发紧的弓弦,全然失却了平时的气定神闲——尽管那张嘴说出去的话实在很像玩笑,而非恫吓。
“下去的话也不要紧,只是要跑快些,别被它们碾碎就好。”
“它们”又是什么东西?它们会将人挤下去?还能碾碎人?
难道这地底深处还隐藏着什么怪物不成?
一手死死抓紧了仇不归,一手全力铺开了护法禁制,卫绮怀再次抬头想要发问,没来得及听见对方的回答。
然而答案以一种更为直接简练的方式传递给了她。
那是来自头顶最上方的巨响。
这巨响声轰隆如雷,叫人听了想见万匹野马共奔腾、千丈瀑布齐飞流,可其中又不可避免地夹杂着模糊的人声,由不得卫绮怀不留意。
她侧首,不由听见了更多。
近处燕春梧的惊叫、仇不归的暗骂,以及远处无数人的高喊、尖啸,还有那恍若隔世的礼乐,一道被灌入这条大地骤然撕扯开的新鲜伤口中。
灌入人声鼎沸,灌入狼藉春风,灌入天光万朵,灌入方寸长空,而后洋洋洒洒,一往无前,奔腾到海,川流不休。
至此,天地初贯通。
眼前乍亮,卫绮怀几乎睁不开眼,可仍然不死心地向那光亮处望去,试图撇去细碎日光里晃眼的灰烬,看清那潜藏于雷鸣之中巨大暗影的真实面目,好知道究竟是什么巨力的怪物顶开了这座屋顶。
可是她看不清。
乱石向上,她只依稀看见那光的来处也在不远的斜上方,此刻慷慨地映照着她,直挺挺地探出一条路,明朗宽阔,惑人心神,仿佛一条引渡人去彼岸神国的康庄大道。
这是一条路?
她是何时站在这条路上的?
等等,她现在、或者说是仇不归现在站在哪里?!
雷鸣仍未止,卫绮怀终于在这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怪物……怪物正是她方才所看见的东西——那些石塔!石塔正在拔节生长!连同她们身下这座!
现在再纠结是地动引发了它,还是它就是地动本身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在这场久违的大地心跳中,它们也仿佛挣扎着长出了一颗颗心脏,踌躇满志,脱胎换骨,然后抽搐着、拧动着、拉扯着庞大的身躯,以最原始的野蛮姿态割开地壳,在湿润的土腥气中松筋动骨,和任何一个脱身于土壤的无知孩子没什么两样。
孩子眷恋泥土,即便那柔软而宽厚的大地怀抱正是令它此刻身躯节节开裂、片片崩落、渐渐瓦解的元凶之一,它们也依然孜孜不倦地在此之上寻求自由和黎明——对于长久尘封于幽深之处的死物,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远征——而它们做到了。
于是死物迎来雨后春笋的新生,而生者仓皇奔逃,溃不成军。
如果卫绮怀不是那个仓皇而逃的倒霉蛋的话,她也许会为这场奇迹叹为观止。
可惜她是。
倘如巨人要翻个身,依附于其上的虱子就该小心被碾死的命运。
选择依附他人的大多都有着不幸的结局,哪怕卫绮怀心怀侥幸地抓紧了仇不归,也未能逃脱诅咒。
向阳的春笋自然有所争斗,在将要钻出那个洞口之时,她们脚下那座石塔与另一座重重相撞,不可抗的巨力自下而上袭来,震得她虎口发麻,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几乎在瞬间就被甩出仇不归的保护范围。
“嗡——”
坠落时的风声甚于耳鸣,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看不见仇不归回头。
好在修士皮糙肉厚,她一路摔下去,虽然剐蹭了几下,还跌了两个跟头,但总就受了些皮外伤,不妨碍行动。
卫绮怀匆忙爬起身来,急切地寻求出路。
这片地下空间此刻已经狰狞扭曲得不成样子,昔日支柱在片刻光阴里俨然经历了一场无声的丛林战争,胜者刺穿天际,败者东倒西歪。
不过此刻还有更多尚未分出胜负的战局仍在继续趋光生长,广厦万间悉数做了百尺危楼,在这场千载难逢的大地心跳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容不得她在此耽误时间。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望了望一片狼藉的周遭,只见参差错落的阴森暗影,不见人迹。
方才鹿韭,好像是,被她,甩出去了。
……算他命大,啧。
卫绮怀叹息一声,决定先爬到地面上再说。
短时间内从光亮之处坠入黑暗,还是漫无边际的阴冷黑暗,往往让人不安,尤其听见那些庞大身躯在黑暗中耸动不止的声音、想象它们是如何顶破天穹的时候。
然而,她定了定心神,兴奋顷刻取代了不安。
她在黑暗之中觑见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快步走上,跨过几级断裂的石阶,忽觉它似曾相识。
直到看见那扇四分五裂的石门,卫绮怀才终于回忆起来,这正是刚才鹿韭那场屠杀所发生的场所。
来不及感怀,她迈过倒塌的断墙和尸首,踏上猩红满地的青阶,由衷企盼着这条路足够安全,没有被落石封死。
拾阶而上,一股热浪袭来,黑烟和飞灰呛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卫绮怀霎时间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会有显眼的亮光。
是火光。
这不难解释,也许是因为地震带来的倒塌,也许是因为石塔猝不及防的碰撞,导致这个通道中的火把从固定的位置掉落,燃在了一起,无人灭火。
好在火势还未发展到不可抑制的地步,她草草地灭了火,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一地焦土中。
这条道路也已经被挤压的地壳波及,基石横裂,面目全非满地灰烬之下处处陷阱,一脚踏错便是无底深渊。
而它的左右墙壁更是碎了大半,沿途好不凄惨,偶有石塔一角斜刺进道中,牵连着着余下的断壁颓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能取人性命。
不过,仅仅只是地层断裂,还不影响一个身手敏捷的修士畅行无阻。
快了,就快了。
卫绮怀竭尽全力地向上走去,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但地动的停息使得这条路走得比她想象得顺利许多。
唯一令她担忧的是,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人声,也听不见其他响动。
这不应该,此路下通神木,该是要道,现如今地下生变,守兵没传出消息,那些位高权重的怎么着也该派个人来看看。
此刻那些尸首分明已经被她远远抛在身后,可仍有死寂一般的血腥气笼罩前路,经久不散,简直就好像——
……就好像前路的人也俱是死尸一般。
这样想着,卫绮怀听见一声低沉的喘息。
好消息,这是属于人的喘息。
坏消息,此人呼吸轻微,进气多出气少,周身血腥气浓重,只可能是负伤之人,或者情况更糟。
卫绮怀走过去。
盲杖、白发、枯槁的脊背。
她看见的是伏在墙角的谢长空。
没有任何防备,没有任何攻击,甚至没能觉察到外人的靠近,谢长空就那样丢开她折断的盲杖,低垂着头颅倚靠在墙角,缓缓喘息。
她鬓发松散,其上沾满灰尘,不知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受了多少刮蹭,那身罩袍成为了真正捉襟见肘的几片褴褛,可她全不顾忌。
或者说,是来不及顾忌了。
视线缓缓上移。
卫绮怀盯紧了这张脸。
——她的面孔之上七窍流血,骇人可怖,不用想也知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一种微妙的恐惧爬上了卫绮怀的脊背。
她能感受到对方的灵力浅薄,生机正在渐渐消散。
谢长空本不该如此苍老,可此刻她确确实实命悬一线。
说实在的,卫绮怀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她。
谢长空在她的想象里不是这样的。
——她可以是那个在众人慌不择路之际,自那棵高耸入云的神木面前霍然光降,漫不经心地发表危险言论的大反派;也可以是那个因为囿于自己执念,而在谢荻雪或者其他任何正义之士手下惜败、死了也神情倨傲的糊涂蛋。
可唯独、唯独不能像任何一只冻毙于冷风中的寒蝉,无人在意地死去。
多荒唐啊。
现在这个蜷缩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下一隅,鬓发衰白、狼狈不堪、耗尽气数一般等死的人是谁?
她的傲慢呢?她的狂妄呢?她的宏图大业呢?她的执迷不悟呢?
她怎么能甘心倒在这里,任由随时倒坍的道旁落石将她砸得稀碎?!
卫绮怀哑口无言地瞪了她好半晌,才想起来她根本看不见自己。
这简直徒劳无功。
……真是疯了,在这紧要的关头,她竟然为一个毫无威胁的敌人停驻。
可她不仅停驻,还往前迈了一步。
卫绮怀听见自己涩然的声音向这只枯瘦的寒蝉发问:
“你怎么了?”
“谁——”
老者渐渐转醒,居然从这单薄的质疑声中认出了卫绮怀,“……你?是你?”
显然,谢长空还保留着清醒的神智,只是疲于抬头与她对视,又碍于口角血流不止,遂干巴巴地回怼道,“看不出来吗,我要死了。”
“你做了什么?”卫绮怀想起鹿韭说过的话,还有那个未有牺牲便启动的阵法,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你还做了什么?莫非是你献祭了自己?”
鹿韭没有投下应有的祭品,地动却如期来临,他们还没有像先前一样被迫回档,显然是因为另有其人进行了一场牺牲。
“我没有。”谢长空却这样说。
虽然气力孱弱,她的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耐,“我并非神器择定之主,强行解开神器封印,自然会受其反噬。”
她顿了一下,艰难地举起手背,粗鲁地擦去双目流下的血泪,好让它们不至于歪扭七八地挂满她的整张脸。
卫绮怀讶异地发现,她疲倦,狼狈,却神色平静,不见任何颓丧之态。
也许那就是鹿韭所谓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过卫绮怀将这种态度称之为认命。
她试图追问:“——反噬?”
老者没有多说:
“自不量力,死有余辜……你该这么说。”
“……”
卫绮怀再次哑口无言。
历史上的地动真实发生,神器出世,这就是最终的轮回了吗?
没有读档重来,没有下一次循环。
死亡即将成为真实的死亡。
而谢长空——这个始作俑者,选择了认命?!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说出去有谁会信?!
——可谢长空就是认命了。
她的面容是那样平静,好似在这即将到来的死亡中追寻到了毕生所求的圆满。
卫绮怀从不知道有什么圆满能在死亡中觅得,但看见这样的谢长空,心中再大的愤懑也禁不住偃旗息鼓。
她有太多问题想要追问,但是没人会打扰一个将死之人的宁静。
于是她无话可说,举步欲行。
“对了,”像是偶然想起了什么,谢长空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她身后,轻得几乎听不出半分情绪:
“我死以后,你帮我去瞧一瞧那孩子吧。”
卫绮怀猝然转身。
说这话的谢长空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只兀自迟疑了一瞬,像是在为此费神地考虑些什么。
那片刻的迟疑几乎打破了她面容上所有的平静。
但终究只有一瞬而已。
最后,谢长空笑了笑,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这短暂的迟疑:
“就说我走了,回乡了……叫她别找我。”
那孩子?
小雀儿?
亏你还记得她!
无名火起,卫绮怀唇角紧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在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里冷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托付遗言?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去帮忙照顾她吧,我和那孩子有什么交情?和你又有什么交情?需要我提醒你吗,前不久您老人家还绑架过我呢——你就这样把临终遗言随随便便地甩给路过这里的敌人?也不在乎那孩子乐不乐意,我可不可靠?你连这些都没想过,就敢赌我会帮你?就凭我是个恰好与你相识的热心路人吗?”
“你倒是……”
像是没能预料到她这样大的反应,又像是承受不住这样满腹牢骚,谢长空难得表现出了几分微妙的讶异情绪,可话说到一半又吞回腹中,一如某种示弱。
她最后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像是放过卫绮怀,也像是放过她自己。
“你走罢。”
说罢,她不再搭理卫绮怀,只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掰扯那剩下的半截盲杖。
卫绮怀也真的扭头就走。
三步并做两步,她大步流星,走得飞快。
可走在这空荡荡石阶上,她太容易听得见回响。
那是“咔哒”一声。
也许盲杖里面掉出了一个小玩意儿。
应该是金属质感的东西。
“沙沙……”
手掌在与地面接触。
那是谢长空摸索着将它捡起的声音。
“铮——”
有什么东西出鞘了。
卫绮怀回头,眼睛被那片闪动的银光晃了一晃,才终于辨别出那是什么。
一把明亮的、锋利的小刀。
她见过很多类似的武器,精致小巧,非常适合近身格斗。
……她都忘了,这同样也是自我了断的不二选择。
*
“铛——”
那截枯槁的手腕猛地一震。
匕首应声落地。
谢长空几乎是惊愕地抬起头来。
“算你走运。”那个去而复返的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如此说道,“我是个热心路人。”
“好了,少说废话,我给你止血,你给我指路,走出去吧。”
“你今天若是及时赶回去,还能和那孩子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