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教学楼一共有五层,五楼正好能看见远处的沅水河。
四个月前,高三的学生在上晚自习,突然有一只蓝色凤尾蝶飞到灯管下面。
蝴蝶很大很漂亮,女生们都往后挪椅子,害怕这只突然造访的蝴蝶。
蝴蝶盘旋在老旧的灯管下,巡视着,摸索着,忽然停在一个女生的头顶,扇动翅膀,掉下灰尘。
女生被呛得咳嗽,扔出书本去砸,蝴蝶躲开,反而飞向她的眼睛,她吓得赶紧呼救。
男生从角落拿起扫帚扑赶那只蝴蝶,然而蝴蝶很灵巧,像是戏弄全班的同学,从最左边逃至最右边,最后飞出窗户,远离学校。
夜晚在五楼出现的这只蝴蝶,漂亮异样,不符合常理,但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接着,月假结束时,传来了这个班级其中一个学生溺死的消息,据说是自杀。
这条河每年都会死上许多人,学生尤其多。
尽管学校签署了责任书,要所有的学生承诺不要在沅水里游泳,但就是有人因此死亡,百思不得其解。
因此,关于,蝴蝶的诅咒,成为我们这个学校和沅水的一条纽带,就像是子宫里的胎儿沿着脐带,通过所提供食物的胃袋汲取营养。
河是有生命的,活着的东西要献祭,才能让他平息,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知道这样的故事,那么此刻正纹丝不动趴在灯管上的那只蓝色蝴蝶,我不会一丁点害怕。
我看着它慢慢在白炽灯蠕动着,好像要停在我的头顶,又好像另有去处。
我伸长了脖子,双手合十,希望自己不要成为怪谈中的人物。
终于,她扑着翅膀飞向讲台,我喘着气,仍旧心有余悸。
但很快,它忽然察觉到什么,调头在我头顶画着圈,我害怕极了,它却咣当一下落在我的桌上。
“啊!”我尖叫着跑到走廊。
我径直沿窗户看去,那条熠熠生辉的河流,两岸灯火通明,黑色的水流,像是一条已经死去的一动不动的蛇,蜿蜒扭曲。
班里传来一阵笑声,大约是嘲笑我胆小。
“没事啦,一只蝴蝶而已,上着课呢。”有人叫我。
胆大的人脱下身上的校服外套,罩住已经被逼到角落的蝴蝶,手掌沿着外套摸索,把蝴蝶推到不能逃离的地方。
伴随着欢呼和嬉笑声音打开校服,留下的却是早已经不可动弹的蝴蝶,翅膀还断了一截。
那只似乎只有在灯光下才发光的蝴蝶,却因为死在发灰的地板上,再也发不出湛蓝的光芒了。
死去的蝴蝶被随意扔进前门的垃圾桶,高一的新生只是将偶然事件当做笑谈,转头便翻动着新课本浮想联翩。
我刚好坐下,往江面看去,一条载着乘客的船只缓缓遮住远处辉煌的阁楼,水纹和涟漪慢慢划开。
这是我们区最好的高中,时逢新校长上任,一切都改革换新。
原来一直用于高三的破败的教学楼,给了我们高一新生,许多人都很不满,我也如此。
这种老旧的课桌,其余学校都已舍弃,唯独高三老楼在用,我很不理解。
课桌是棕黑色的,桌面很多贴纸残留的痕迹,油漆光滑细腻,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斜前方,坐着我的同学阿林,他很认真地看着刚发的教材,戴着耳机,完全无视周围的吵闹。
班主任在呵斥那个胆大的男生,周围的人或是嬉笑或是沉浸在恐怖的怪谈之中。
由于刚结束军训,没有上任何课程,老师只说要让大家预习,可几乎没有人沉下心来看的。
因为无聊,我撑着下巴静静地观察着阿林,他的睫毛长长的,鼻子挺拔秀气,嘴唇像浆果一样。
虽然那副并不好看的老气黑框眼镜给这张脸打了折,但毫无疑问,阿林绝对是我们这个班里最好看的男生。
突然,他侧了侧头,看向斜后方的我,做贼心虚的我颤抖地拿书遮过脸,过了一会儿我才敢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四周。
“诶,他好像还是第一名进来的,全校第一名,长这样还成绩这么好,没天理。”
隔一个走廊的女生小黎在对我说话,她微微前倾的小声说道:“你看,都在看他呢。”
这时我才意识到除了我之外,大家都仔细端详着他,仅仅只是个背影,也津津有味。
“但是很难接近的样子。”
小黎很自来熟,说话声音不小,这样堂而皇之讨论着阿林,连我也替她尴尬。
一整个晚自习她都在说话,我时不时附和,不知道她前桌的阿林有没有感到不适,毕竟,后来她的声音大了点。
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全班学生挨个递班级花名册,按要求填写,无外乎是住址、家长号码之类的信息。
我照例往前递,可前面的那人睡得很死,便只好给小黎。
小黎填好后给我使了个眼神,很郑重地整理了自己的衬衫领子,尝试了几个拍阿林的姿势后,最终挑选了客气的拍肩膀。
“这个,写完往前递。”
阿林回头,我和小黎都屏息凝神,他也没有一丝回应,唯一可以擦出火花丝的机会转瞬即。
说时迟那时快,小黎站起身往前凑了一下,甜甜地说:“这边你不要填错了,我刚刚差点填错。”
我想,小黎一定是全班第一个和他搭讪的女生了。
“谢谢。”
他看了我一眼,我再一次装作看书,掩饰心慌。
晚自习结束已经是深夜九点半了,在公交车和轮渡之间我会选择轮渡 。
从学校走到河堤轮渡口只要十分钟,坐船过岸到家十分钟都不到,如果是公交,到家最少也要四十分钟。
会在深夜孤零零走到河堤轮渡口坐船回家的学生实在渺茫,走到缓坡的时候,我稍微有些害怕了,这儿的路灯昏暗不说,那栋古阁楼下的大拱门被一片酱红色的光线照射,整片墙都是红色的。
我咬咬牙,走了过去,脚步声回荡,拱门高耸,墙上细微的裂缝像是爬山虎的脚。
河面波光粼粼,对面高高的阁门落下金灿灿的光辉,比起白天的河水,夜晚看上去热闹很多。
我坐在轮渡等候的长椅上,还有两分钟,船就会发动。
深夜,我十分困倦,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本想扭头看墙上的钟时,却看到了阿林下台阶的身影。
他坐在我对面的长椅,昏黄的灯光落在木制地板上,我眼神闪躲,不时偷看他。
秋日的风不亲切,只是带来河面潮湿闷热的气息,撩动我的刘海。
我用手压着刘海,他看了一眼我的狼狈,我便立刻看向别处,对着黑洞一般的河岸,低头发呆。
发船的电铃响起,我刻意跟在阿林的身后,想着他坐哪,我便坐哪。
发动机的声音轰隆隆作响,检票的阿姨催促我们上船,踏过木板桥,我看到一轮月亮在水里碎开。
船舱很简陋,从我小学起,就没有任何变化,蓝色的铁质长椅,长椅下积了灰的橙色救生服。
唯一变化的是,通往甲班的两扇门被锁上,在我小的时候,可以随意走在甲板上,想来是为了安全考虑,故此锁上。
阿林坐在我的对面,蓝色的长椅、铁锈色的窗、黑色的表带、他泛着光的瞳孔……我努力不去看他,但又忍不住打量他。
突然,他收回看向河面的视线,看向我,我一下慌了神,mp3掉在地上,耳机线被我拽下,五月天的《拥抱》旋律慢慢传进我的耳朵。
“你也喜欢五月天吗?”
我连忙点头,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跳着跑去他旁边坐下,往他手心里塞一只耳机。
“他们的我都有,你想听哪一首。”
他愣了一下,拿着耳机有些发呆,我便直接塞进他的耳朵。
我后知后觉有些冒失,便找补说:“你是不是和我一个班来着。”
“对…对啊。”
“你叫我小雨就好,这个班我没认识的人,还有点无聊呢。”
“我也是。”阿林说道。
“都怪我家非让我念这里,原来初中同学全在别的学校,唉。”
“我也是。”他看向了窗外。
我们不再说话,听着五月天的歌,我感到很开心,特别开心,止不住的傻笑从我的牙缝里往外窜。
不知为何,秋日的风变得亲切了。
慢慢靠岸的船放慢了速度,阁楼金灿灿的光把船舱里照亮,像是走过了长长的隧道,迎来了一丝曙光。
“注意安全,小心溺水。”船边的广播重复播放着。
我突然又想到了那只死去的蓝蝴蝶,脚下一空,幸而抓住了阿林的手臂,才免于掉进水里。
“学生,怎么不看脚下,夜里水下有暗流,就算是游泳的老手,也爬不上来,下次一定注意。”
船工再三叮嘱我,我有些懵住,觉得诅咒已经在加速运行,一定是同学们把那只蝴蝶打死的缘故。
阿林替我谢谢船工,见我被吓傻了,好心安慰说:“只是踩空而已,别放心上。”
我摇摇头,跟他说了那个诅咒的事情,边说边觉得大祸临头,他却听了不以为然。
“只是恰好而已,每年溺死的那么多,刚好有几个我们学校的又有什么稀奇的。”
“可是…”
“而且,要是真的诅咒,你担心也是假的。”他顿了一下说:“不如想想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早做了会比较好。”
“好多好多,和帅哥恋爱,做赚钱的律师,去看极光,搬去南京定居,看五月天的演唱会,有自己的房子。
。”我掰着手指算了起来。
“你很贪心诶。”他叹了口气。
我有些委屈,这才哪跟哪,我想做的事情太多,哪能高一就死掉的。
我们走出阁楼,走过小巷,我才发现我们住得很近,以前却不曾发现周围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怪我怪我。
“你天天都会坐轮渡来回吗?”
“公交会绕路,还是这个更快,你呢。”
我本想说自己还是远离诅咒的河比较好,但和阿林能一起上下学的话,我觉得诅咒也大概只是封建迷信罢了。
“那我们以后一起呀,我等你。”
“好的。”
阿林和我说完这话后,便走进了小区的大门,我站在路灯下,踮着脚看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黑色里,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