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师姐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大师兄已经给她行过针,只是疗效见微。
“我内力不足,老五之前又自废内功,阿水的真气只能靠你引动了。”大师兄说完,转身咳了一声。
秦少阳关切的递上水,他摆摆手,“出去再说。”
期颐在进门前就戴上了天蚕丝做的手套,她双指一并,替师姐引气。
“咳咳咳。”六师姐忽然咳嗽起来,四师姐连忙上前让她趴着吐出喉咙的痰。
“小七。”洛水短暂的清醒过来。“用我试药吧。”
“阿水!”四师姐不同意。
秦少阳也劝她,“你病症不重,不止于此。”
“我知道我的情况。”她摇头,“若不是小七给我渡来内力,我早就重症了,大师兄,拿我试药吧。”
“不行。”
“师兄!”她声音脆弱,但语气却不柔弱,“外面那么多人,都等着药呢,那些大夫不敢担人命,我敢!你们用我试药,只要我好了,他们就没话说了!”
“那我们怎么办!”大师兄一个年近四十的汉子忽然红了眼,“你若是出了意外,我们师兄妹三人怎么办!”
秦少阳厉声呵斥,“阿水,你能用自己的命去赌,但若输了,你让我们如何和师父交代?”
洛水看向秦少阳,“师兄,你还在怕啊。”
秦少阳沉默。
“不存在用错药的。”她眼中带泪,“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在我身上用药,你们一定不会用错。”
“小七,就拿我试药吧。”她只说了几句话,但人已虚弱的不成样子。“若是你们如我一般,我相信,你们一定是一样的决定。”
四师姐抓着她的手,低声背着《大医精诚》,“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六师姐安然一笑,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期颐咬着牙,“师兄……”
“试!”
他们转战到了院子。
“麻黄三钱,生石膏五钱,泽泻三钱,柴胡五钱……”期颐背着昨晚他们熬夜写出的方子,秦少阳亲自抓药。代方子抓好,四师姐一抹眼泪,拿去泡了。
“师姐。”期颐看着她的背影。“不着急。”
“好。”四师姐笑,“不着急,等治好阿水,我们回扬州喝你的喜酒。”
四师姐一走,期颐强撑的一口气也散了。她坐在院子的石阶上,抬头看着天空。
不知道扬州,是不是也是晴天一片。
六师姐用药时,期颐不敢去看。
这一天,她都强迫自己在房间里翻医术,直到傍晚。
用完晚饭,她就站在院墙外的芙蓉花旁,盯着一朵开的尚好芙蓉发呆。
“程姑娘。”几个女孩子推推搡搡的往她这里来。
期颐这才惊醒。
是这城主府的几个小姐,她看向领头一个,打了招呼,“方姑娘。”
“程姑娘,”被称为方姑娘的那位上前,手里捧着一个木案。“听闻你和李门主即将成亲,如今因为这满月城的疫情,倒是耽搁了你许久。”
“之前听赵姑娘说,你不善女红,我嫩就想着做件衣裳给你。”
“我们几位姐妹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就这一手绣活,虽然比不过江南的刺绣精致,倒也是能看的过去。”她往前一递,“这条盖头,还有这件红衣姑娘瞧瞧,可还看得上眼?”
期颐倒是没想到她们会给自己送红盖头,她想起被她揉成一团不知道塞哪儿去的那条红绸子,脸上一红。
她细细的看了好几眼,指着没有收起来的针,“这还没绣好嘛?”
“新娘的盖头,怎么也要自己绣上两针的。”
期颐被她们指点着补了最后两针,又收了线。
“希望程姑娘和李门主,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
期颐抿着唇,低声道谢。
她们还没多说几句,秦少阳就冲了过来,“小七!阿水烧退了!没反复!”
期颐猛的起身,几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都笑出声来。方小姐眼中带泪,但语气却是欢欣,她朝着期颐一拜,“程姑娘,我替满月城的百姓谢谢您了!”
期颐却在她拜下之前就踏着轻功往院子里去了。独留秦少阳面对众位小姐,磕磕巴巴的不知所措。
六师姐醒了有一段时间,精神很好,眼神明亮。
见她过来,含笑着伸手让她把脉。
“师姐……”期颐眼泪慢慢的蓄起来,“我们,成功了吗?”
“只等明日。”
明日不长,明日很长。
期颐第二日见到六师姐,她已经可以靠在床头喝药了。
知府和城主都来了,见此情况,立刻把命人备药。
他们又开始怀揣着希望忙活起来了。
一个月后,城中疫情已转好,军队退兵,封城令也解了。
如此,也已十二月了,离期颐和李相夷的大婚,只剩半月左右。
城中开始通信,期颐也准备回程。
六师姐和四师姐留下来,大师兄准备回神医谷复命,五师兄则是留下来收尾,准备赶着她大婚再带着两位师姐妹回去。
但就在期颐要走的前一晚,异变突生。
她中毒了。
毒下在酒里。
她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家的酒里都没问题,只有她。
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发紫,一颗颗冷汗从额头滴落,手指剧烈地颤抖。她蜷缩着手指掐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却无法减轻体内持续不断的刺痛感。
“小七!”众人惊呼。
期颐忍着疼痛用内力压制体内的剧毒,却因动了内力而猛的喷出一口血。
“别动!”大师兄在她身上点了几处,一把抱起她奔回客房,“老五,准备金针。小四,过来帮忙!”
几个人忙活了一个晚上,期颐的毒素才被压了下去。
“到底是谁要暗害师妹!”秦少阳一拍桌子,“难不成真如师妹所言?”
“禁声!”大师兄喝止。
秦少阳一愣,闭了嘴。
“有人不想让小七回扬州。”他道,“老五,明日一早,你偷偷走。”
“师兄?”
“你易容术比我好,又没有武功。我找人护你,你回扬州,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真如小七所言。”
“扬州,危矣。”
十日后,扬州传信。
四顾门与金鸳盟开战。
李相夷与笛飞声约于腊月二十七日东海大战。
那时,大师兄刚把毒素逼到了期颐的眼睛。
她这毒太过霸道,大师兄联合城内的大夫想了许久,才只能克制一二。直到二师兄况少星从神医谷赶来,才得以控制一二。
“师兄放心,等回了扬州,相夷会治好我的。”她安抚,“我的内功心法和扬州慢的性质相同,只要给我时间,就能把这毒彻底拔除。”
“是师兄没看好你。”大师兄沉默了许久才吐出这么一句。期颐赶紧安慰。
“小七,你明日确定和二师兄回扬州吗?”四师姐抱了一个包袱,“我和阿水也想和你们一道回去的。”
“师姐还是回神医谷再好好调养。”她道,“毕竟婚期延迟,也不急于一时。”
“行,那你东西还有没有要收拾的?”
“没有了。”她摇头,“师姐,我有些累了。”
四师姐扶着她进屋躺好,出来时却不见别人,“二师兄呢?”
“老二去买药了。”
“这么快就用完了?”四师姐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第二日一早,他们便收拾好行囊,拜别送别的百姓,走了。
是夜,晓星客栈。
月沉如水。
况少星刚开门进屋,就感觉不太对劲。
他一转身,期颐一身白衣,静静坐在他屋里。
“小七?”他语气故作松散,“你认错房间了?还是我认错房间了?”
“二师兄?”期颐侧耳听了听,确认道。
“是我。”他上前,提起茶壶,“你刚刚,吓我一跳。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她微笑。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对着况少星,微微启唇。
“小七胆敢,请师兄自裁谢罪。”
“碰——”
是茶杯从桌子上摔碎的声音。
“你——说什么?”况少星气息不稳。
期颐稳住声线,“我说,请师兄,自裁,予以谢罪。”
“何罪?”
“满月城,一百三十七口人。”
况少星猛的退后,“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侧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师兄,当初,这还是你教我背的。”期颐泪如雨下,“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况少星许久未语。
“……”
“师兄,你当真未曾悔过?”
“你答应和我一同回扬州,就因为这个?”况少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
“大师兄他们是不是也知道了?”
“我不是,我没想过的。我不想害人,我只是想告诉师父,我很强,我不是只知道死读书,我不是一个末医。”
他说了很多,说自己羡慕大师兄,虽然不理俗世只知钻研,但却长于疑难杂症。老三待人温和,朋友众多,擅长各种外伤。四师妹和六师妹常常一起出游,独爱自在,却在妇科上颇有建树。就连老五,因一次用错了药,自废武功,但于医一道依旧颇有天赋。
而期颐,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却已被认可为神医谷的接班人。
他如何能不嫉妒呢?
“所以,你养了那么一群人?”期颐不相信。“你还把他们放出来,就为了把我们一网打尽?”
“不是的!”他道,“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扑向了期颐。
“小心!”
期颐手中一动,一把匕首猛的向前刺去。
“……”
“……”
“二师兄!”
是破门而入的声音。
“小七!”
“四……师姐?”期颐没有反应过来。
她被二师兄整个人抱住了,手中的匕首,恰巧刺进了他心窝。
而秦少阳他们则是看到况少星的后心,深深插着一把飞刀。
“小七。”况少星轻轻环着她的头,“师兄没有不喜欢你,师兄也知道错了。这次的疫病,源头在我,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你,对不起师兄妹们。但你要小心……单孤刀。”
他转头看向月亮,又回头看看秦少阳。
“人间一遭,实在太苦。”
“你们,莫要学我。”
“二师兄。”期颐握着匕首,“我,不怨你的。”
若是怨他,早就在知道是他下药的那一瞬,就下手了。
今天这一番逼罪,不过是为了让他承认幕后真凶罢了。
可是为什么呢?
明明害她的人,却为了护她而死。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