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寰寰乃鸿胪寺卿的庶女,最爱看才子佳人话本。这天丫鬟为她淘来一册最新的话本,看到标题的瞬间,她瞪圆了眼。
左右观望一番,她做贼似的将书藏在袖中,不敢在院子里光明正大地看,而是带回闺房点上蜡烛,让丫鬟在门外守着。
开头看到女子被抛弃的剧情,她一直皱着眉头。一心只想知道那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蒋寰寰耐心看下去,看到对峙那一幕时,心提了起来。
【柳烟芸背着孩子跋涉千里,昔日娇妻早已一副乞丐打扮。
她站在那里,明明眼眶还红肿着,此刻却背脊挺直,目光沉静。
柳烟芸静静地等着陈世仁的解释,不料对方率先生气地问:“这孩子哪来的?我走了三年,这孩子看起来才一岁多,你告诉我哪儿来的?!”
气急败坏的神情一点不复当年的温柔。
柳烟芸荒凉一笑:“你也知道一别三年没有音信?你可知道娘已经没了,走的时候还念着你的名字。”
“什么!”
陈世仁倒退几步,悔恨溢满心底。那可是含辛茹苦将他带大的老母,这几年他因为另娶,不敢回去面对家人,没想到竟然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是你!你和外面的野男人勾结生了这杂种,我娘是不是被你这毒妇气死的?”
陈世仁掐着她的脖子,然而柳烟芸面色没有一点变化。
“娘怎么死的?我来告诉你,因为你一直没有音讯,娘一直怀疑你在路上被山贼杀死了,她是太过于思念你,思念成疾活活病死的!”
“至于这孩子,这是你亲妹子因家里没男人撑腰,被混混欺辱未婚生子,难产而死前将孩子托付给我们的!你看看,这双眼睛和嘴巴跟你妹妹如出一辙。”
陈世仁浑身失去了力气,柳烟芸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他顺势瘫倒在地。
“一切都是因为你走了,你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怀抱娇妻身着官服好不威风!你没想过家里有含辛茹苦将你养大的老母,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从小跟在你身后的妹妹,你害惨了她们!
锦绣前程的探花郎,实则一个自私虚伪败絮其内的阴险小人!”
他懊悔难安,想起母亲和妹妹,眼泪流了出来。
孩子被吵到,哭了起来。
柳烟芸蹲到他面前,声音颤抖中带着冷淡:“我们合离吧。”
陈世仁反应过来,慌张道:“不,不能合离,孩子,对,我们还有孩子!”
“尚书小姐怎么办?”
“这……”他陷入为难,“我现在基本靠着岳父帮扶,要是将你认回正妻,让她做妾,恐怕岳父不会饶我……”
他希翼地试探:“芸儿,你最是爱我,能谅解为夫吧……为夫先给你找个宅院安顿下来,你能不能……”
相识这么多年,柳烟芸第一次看清丈夫是个什么货色,她嗤笑一声:“让我做外室?连个妾都舍不得了?”
“不是,等为夫把她安抚好了,就接你回府。”
“不稀罕,你既不愿光明正大地合离让新妇知道你曾娶妻,那我自请下堂,一纸休书总能给我吧?娘临死前答应我了,要是找不到你让我改嫁呢,现在就当你死了吧。”
陈世仁悲痛:“芸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休书我是不会给的,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怎能放心你这样离开?”
柳烟芸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是不想放,还是不敢放?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其他见不得人的事,怕我改嫁后告诉别人?”
他眼神变换:“你什么意思?”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
陈世仁以为她一介弱女子,最终只能听他安排,就放任她出去吃几天苦,到时候自然知道这世上必须得有男人撑腰。
他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早上,她竟然直接去了开封府。
“咚!咚!咚……”
开封府最近难得有人击鼓鸣冤,百姓们都围在外面看热闹,府衙的大门缓缓打开。
“何人在此击鼓?”
“青天老爷在上!小女柳烟芸状告陈世仁陈大人抛妻弃子,不孝不悌。进京赶考三年早就中了探花,却另娶新妇,对家中老母、原配、亲妹不闻不问,连老母去世也不回去尽孝!”
“嚯!~~”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吃了一个大瓜,纷纷议论不休。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蒋寰寰慢慢呼了一口气,心脏怦怦直跳。
从前只看到才子高中娶千金,纳上几房小妾,不影响夫妻琴瑟和鸣;第一次看到才子老家其实还能早有发妻,只因怕做大官的岳父和小姐发现,竟让发妻做外室!
小人至此!
而文中柳烟芸面对丈夫的背叛竟能如此硬气,不似闺阁小姐娇贵雅致,却无端生出一股让人仰望的气度。
蒋寰寰想象自己若是那个被抛弃的老家发妻,恐怕只能哭哭啼啼,幽怨地接受丈夫的安排。她咬了咬唇,看着只有一回合的薄薄小册抓耳挠腮。
忽而,她想起最近正在议亲的手帕交,悚然一惊。
袁小姐是真正的尚书千金,虽然是庶女,但不同于话本,三品大官的庶女也是那些新晋三甲高不可攀的存在。
毕竟不管状元还是探花,才开始都只封为七品小官而已,他们唯一值得被看好的也只有不确定的“前途”二字罢了,而且还得身家清白好拿捏。
据说尚书大人在一众相看对象中很看好最近的新晋状元。
这这这……
这要是状元郎老家也有个妻子,隐瞒下来了。那小姐妹嫁过去岂不是……妾!
蒋寰寰咬了咬唇,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惊心。
本就是下嫁,要是尚书千金还被骗成一介小官的妾,可就贻笑大方了!
心中觉得自己纯粹多心,然而脑子越跑越远。是了,状元郎早已及冠,为何还不娶妻?莫不是家中早有妻女,为了攀上尚书大人,隐瞒下来了?
越想越惊,她有些慌乱地唤来丫鬟:“快,给袁小姐下帖子,就说我得了一首新诗,明日上门拜访!”
……
崇化书肆。
清幽居士是目前最热门的话本先生。他本是一名秀才,屡试不中的遭遇让他在话本中对高中走上人生巅峰抱有极大的幻想,引起众多书生的共鸣。
这天,他看到了一本让男人极为愤怒的话本。
愤怒的情绪从标题误会探花娘子红杏出墙开始,一直延续到女主报官。
“不知廉耻,胆大妄为,探花郎不过另娶一妻,也不看她一小小庶民能成为探花郎的内人是多大的恩赐。陈探花已经许诺以后让她做妾,她竟然非要合离,还一纸状书告到了开封府,弄得全城皆知!”
“先生消气,何故与小女子计较。”
清幽居士将废纸揉成一团狠狠丢掉:“居然还扇探花郎的巴掌!她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无知妇人罢了!”
清幽居士将自己的言论写在下一期的周刊里。
崇化书肆的周刊销量不佳,远比不上话本,作为热门话本先生,清幽居士在周刊之中一直占据一席之地。
……
书册售出后李书岚并没有过多关注,因为她遇到了一些麻烦。
狭小的院子里站了两拨人马,外面还围满了看热闹的邻居。
赖三是这里的地头蛇,此刻拿着字据,老神在在:“李娘子,十日之期已到,当初葬父借的钱也该还了吧。要是还不上,就快快把你家房契拿来。”
和原主青梅竹马的宋秀才在旁边愤愤不平:“赖三,岚儿明明只借了二十两,这房子虽然旧了点,至少也值五十两吧。你这是趁火打劫!”
“岚儿岚儿,啧啧,叫的可真亲热。我赖三敬您是秀才老爷,但也不是好惹的,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李娘子亲自画的押。
秀才老爷要是看不得心上人吃亏,不如你替她还了这二十两,还有利息十两?”
赖三就是专门替贵人们放印子钱谋生的,当初签契约时只给李娘子十日时间,对方还要葬父,根本来不及卖房,所以赖三打的就是她家房子的主意。
等房子没了,人又能往哪里去?到时候这貌美的小娘子还不是任由他们搓圆捏扁。
退一步说,就算对方还上了,他们也能挣十两银子的利钱。
宋秀才犹豫:“这……你宽限几日,等我回去筹钱。”
李书岚平静地看了几人一眼,伸手摸向荷包:“不用,我这……”
“李书岚!”
宋母挤过围观邻居,拿着一个扫帚冲到李书岚面前。
“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又在勾引我儿子!你自己借的钱为什么要我儿子还?我儿子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是你一个孤女能攀上的!”
宋母一扫帚打过来,李书岚眼神一变、正要还手,不料宋秀才立马过来拦住。
“娘,别这样,这么多人看着呢……”
宋母大哭起来:“儿啊,娘为了供你读书,每日为人浆洗衣物,家里只能吃杂粮野菜,哪里还有三十两银子?娘苦啊!”
宋秀才难堪又愧疚:“对不起,娘,我不知道家里已经……”
李书岚有些无语,伸向荷包的手收回,起了个坏心:“其实今天大家都在,也不要五十两,谁家要是拿得出四十两就能买我家房子。”
此话一出,邻居们纷纷两眼放光:“李娘子,此话当真?”
赖三不干了,这房子值五十两呢,李娘子要是卖出四十两再还他三十两,他岂不亏了?
“我们可是立了字据的。”
李书岚瞥他一眼:“哦?字据里有说我不能卖房子?只要今天能还你钱不就得了。”
赖三哑口无言,只好对外面的人放狠话:“今天谁要是敢买,就是不给我赖三面子!”
一些人倒真的吓住了,也有人不怕,然而手上一时也没这么多钱。
宋母却一脸欣喜:“李娘子,我家只有三十两银子,刚好够你还钱。不如你把房子三十两卖给我,我儿以后也能照应你。你与子明从小一起长大,应当相信我儿的人品。”
此话一出,任谁都听到了算盘叮当响的声音。众人皆呼好家伙,你三十两就想买人家房子,转手就能卖五十两,跟赖三又有什么区别?连多出十两的傍身银子都不肯给,这是不给人留活路哇。
宋秀才一脸震惊:“娘,你刚才不是说家里已经揭不开锅?”
宋母尴尬:“那是给你读书用的,将家里几个大件卖了还能凑凑。刚才你要是白给银子,那咱家以后可怎么活?”
“李娘子,你要是同意,我儿会考虑以后让你进门,给你一个栖身之所,如何?”
所谓进门,不过是二十两买一个当穷秀才小妾的位置。
李书岚轻笑一声:“好啊,不过宋婶可要快些,今日之内还不上钱,我家房子可是要被收走啦。”
宋母欣喜若狂。家里有二十来两银子,她得赶紧回去借点钱,再把鸡鸭、家具贱价出手,应该能凑上。
“儿啊,快跟娘回家凑钱!”宋母拉着宋秀才迅速跑回家。
周围人见没热闹可看,纷纷四散。唯有赖三心中不快。
“李娘子,我今儿就坐这儿不走了,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凑上钱来,哼!”
待人走光,李书岚将赖三拉到一边,从荷包里掏出五十两银票。
赖三惊呆,话都说不利索,声音也变了调:“这,这,你,你有钱?”
李书岚伸出一只细手:“字据拿来,再找我二十两。”
赖三呆呆地将东西递过去,整个人陷入“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迷惑中。
这……李娘子既然有钱,为何还要将房子三十两出让给宋母?难道真的被那穷秀才迷住了?
李书岚仔细查看字据,确实写了利钱十两,原主也签字画押了。将字据撕个粉碎,便将茫然的赖三赶出去。
等到天黑,宋母低价卖了所有家禽和一半不值钱的家具后,终于凑够了银子,欢天喜地地来到李书岚家门。
“李娘子,我钱筹好了,你快把房契拿出来吧!”
李书岚把守住院子大门:“不用,好心人已经帮我还钱了。”
说完冷漠地将门关上。
宋家母子愣愣地站在门外,寒风穿过薄衣,浑身打了个哆嗦。
半响,小巷响起宋母的咆哮:“死丫头,你不得好死!以后休想进我宋家的门,子明绝不会娶你这个狐狸精做妾!”
宋秀才弱弱的声音渐小:“娘,岚儿能还上钱是好事……”
“……”
李书岚神清气爽地进屋。
扫帚之仇报了,接下来该继续码字了。
果然有仇当场报就是爽!
……
三天后,她拿着最新的稿子前往芷兰书肆。
女掌柜一见她就激动地起身。
“桃李先生,您总算来了!”
李书岚还没坐下,女掌柜已经在她身边嘚啵个不停:“这是你上次书稿的稿费,有没有写新的稿子?对了,最近有人在周刊上骂您,您看,这是崇化书肆的周刊。”
接过周刊,一位署名“清幽居士”的文人发言位居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