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面前是凌乱写满字迹的羊皮纸,被压出了几道折痕,惊醒的动作打翻了手边的墨水瓶,顾不得满头的冷汗,我拿起了魔杖开始收拾满桌的狼藉。
一个咒语,桌面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整洁,于是我也终于能够重新坐下,平复噩梦带来的剧烈心跳,桌子上残留着前一夜为了助眠准备的威士忌,我很不讲究地把它们一饮而尽,试图麻痹全部思绪和情感。
这是我们那天晚上争吵后的第五天,我难以抑制地想着,烈酒灼烧着肺腑。
我们也不再是年轻的情侣了,能因为一场争吵玩些互相不理睬的冷战游戏,直到一方等待另一方的妥协和让步。
圣诞和年末将近,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共同完成,相互协调,不能让外人看出我们之间的不愉悦,争吵过后,不过是各自冷静,然后继续履行责任。
最后仅剩的那点不愉快,最多表现在在用餐时一个坐在餐桌的这端,另一个选择最远的角落,在无人的时候不再聊些仅属于我们的话题,以及在空闲的时间各自占领一个书房,埋头于那些没能共享的底牌。
当然更多的时间,为了规避诡异的气氛,我仍然会选择回到威尔维特庄园,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园里,任由那轮血月带着寒意照在我的身上。
我难以控制地在思考,思考我们之间的根本矛盾,思考如今的局势,思考相伴至今脚下的路将要走向何方,思考到底该做些什么才能既不放弃自我,又不至于放弃彼此。
至少我是这样。
噩梦也让我不得安眠整整五天了,很多我认为不会再影响我的人和事就这么重新侵入了梦境。
参与过我人生的,伤害过我的,倒在我魔杖之下的,统统换了副面孔带着血色重新踏入我的思绪,共同汇聚成威尔维特庄园之上那轮血月。
就好像一遍一遍地提醒着我,永远都别想躲开诅咒,无论当初诅咒的因与果。
我随手翻了翻在伏案睡去前混乱写下的字迹,苦笑了一声,都和魂器以及永生录有关。
原本指望用繁重的古籍和魔法实验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除了消磨感情毫无意义的争吵,却还是不自觉地研究着我们两个最需要的东西。
维多利亚,我低声对自己说,你真的是没救了,输的彻底。
我把那些杂乱的笔记揉成一团,任性地扔了满地。
苏苏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片狼藉,她试探着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沉默地低头捡拾。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转过身去看她,挥了挥手制止了她试图收拾的动作。
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开了口,“小主人早上回了庄园,告诉我您似乎和先生吵架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又很担心您,让我来看看。”
“不是什么,大事……一点小争论罢了,算不上吵架。”我斟酌着话语回复她,“不用担心,我们自己有办法解决。”
“真的是小问题吗?”苏苏第一次试图反驳我,声音带了些颤抖,“小主人还很小,连他都能感受到你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大概不会是什么小事情吧……”
“维多利亚小姐,和我说说吧,你还好吗?”
家养小精灵的大眼睛注视着我,换了称呼,正如在霍格沃茨第一次见到我那般带着祈求和关心,我叹了口气,缓缓走到她身边,拎着裙摆满不在乎地坐在地毯上,平视着她。
“说实话,不太好。”
我抱住自己的双膝,尽可能把自己缩成一团,仿佛这样才能打消我内心的不安,在她的注视下开口。
“因为先生?”她试着靠近我,一个小小的咒语让我周身的寒意尽消,仿佛置身于壁炉旁最温暖的角落。
“一部分因为他,但更多的是因为我自己……”
梅林似乎又一次把我带到了名为命运的岔路口,冷漠地看着我做出选择,而这一次,命运将我这一生最后属于自我的底牌和我本该最信任的后盾放在天平的两端,看着我决定将哪一边推入永恒的深渊。
若是过往的我,在他流露出对我的一点不信任和掌控时,大概选择会毫不犹豫地割舍掉一切,用一个遗忘咒忘掉我们之间的过往,再不顾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纷纷扰扰,可如今的我,却绞尽脑汁试图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像是圣诞节舍不掉放下任何一个礼物的小女孩,紧紧地攥住两手的礼物袋子。
你看我,输的多么彻底。
邓布利多说汤姆和我不一样,一个摒弃爱,一个渴望爱,他于我,就如同这世间的最后一棵稻草,理解我的内心,知道我的过往。
大概不是稻草,是荆棘,只不过我血肉模糊,却再也没办法狠心放手。
“苏苏,我是不是真的很糟糕,”我的声音不自觉带上哽咽,“所以梅林才会让我一直在失去,就似乎我的每一次选择,都是错的……”
正如当年占卜课课堂上随意倒下的一杯茶,我的人生会拥有爱,荣誉与赞扬,但终究是镜花水月,终将被岁月吞噬殆尽,徒留下满目疮痍。
“可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哪怕我知道天平的两端都染着鲜血,都遍布荆棘,都是撒旦留下的恶果。
苏苏大概很难理解我此刻的感受,而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我无助的时候,让我不至于被冬夜的寒风侵袭。
“你后悔过吗,小姐?”
在我以为沉默将一直持续下去时,苏苏开口问道,我不解地抬头看向她,于是她便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温和。
“您做过的所有选择,你后悔吗,后悔让我带着您找到庄园,后悔知道您的身世,后悔杀了卡文迪许吗……后悔最后选择先生吗?”
我愣了愣,片刻后哑然苦笑。
后悔吗?
这样的问题很容易做出回答,只要设身处地地回到每一个属于我的岔路,再做出一次选择,我就能很明确地告诉自己。
如果再来一次,我仍然会选择相同的路。
“小姐,那就没有什么意义将一切怪到自己身上了,”苏苏安慰道,“夫人当年就是这样劝导夏洛特小姐的,哪怕那会儿庄园已经被入侵者包围,夫人说,没人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哪怕是通晓预言的格林德沃,与其悔恨过往选择造就的结果,倒不如迈开了步子走下去,直到命运遏制住脚步……”
直到命运遏制住我的脚步,直到命运掠夺走我的生命。
“母亲有着她自己独到的看法,很可惜我没能在她的身边长大,”对于这句话,我难以完全接受,那或许是母亲在劝解姐姐时善意的安慰,“谢谢你,苏苏,让我再想一想,至少此刻,我还有选择的余地时,只是我,仍然在犹豫……”
犹豫是选择放弃,还是尽力托举起天平的两端,哪怕这个决定需要燃烧我的生命。
梅林却没有给我太多的时间纠结于这样一个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选择,命运很快带来了她的指引。
“对了,伦敦那边没再来什么消息吗?”
“没有,”苏苏摇了摇头,“您确定洛伦小姐在那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翻倒巷事件之后的小连续曲,在我告别希尔维亚准备回庄园时,又一次遇到了瑟瑟发抖的薇薇安。
“我以为你早该回到些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躲着,傲罗就在不远处的地方,难道你需要我把他们叫过来吗?”那天我的心情实在说不上很好,语气也并不温和。
她抬起头望向我,我看到她的怀里是被鲜血染红了的龙血草。
在之后短暂的几分钟里,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像我讲述了目前发生的一切。
在我们分别的十几年里,她成为了圣芒戈的药剂师,几天前接受到了一位特殊的被诅咒了的病人,急需被魔法部限制的龙血草来解除诅咒。
可惜,向上请求批准获得使用龙血草的许可一天拖着一天,病人的病情却拖不得,几个年轻的医生铤而走险,听说了些翻倒巷有人在倒卖龙血草的传闻。
“是个特殊的病人吧。”我问道。
薇薇安脸色阴沉,点了点头,“是塔夫特部长。”
威尔米娜 塔夫特,最近出现在我生活里的老熟人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难道这个所谓的诅咒还真的跟我们有关系。
薇薇安的下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索,“可惜不知道是谁在圣芒戈报了信,我们一路上遭到了数不清的阻碍,我们意识到,迟迟不能批准的许可,是因为魔法部有人不希望塔夫特部长醒过来,他们需要一个傀儡,而不是一个清醒的,手段实在有些温和的部长……”
于是这一路走下来,就只剩下了薇薇安和那个惨死的男巫,好不容易拿到了龙血草,却又遇到了一个疯子皮尔金顿。
“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凯瑟琳和奥利弗被傲罗抓走后以走/私罪扔进了阿兹卡班,他们的家人正在想办法,我拿着这堆东西更是不知道能去哪里,”薇薇安咬着下唇,逼迫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可是塔夫特部长还在等着,她会死的,我不想进阿兹卡班,但我是个医生,我要救人!”
我巨高临下地看着她,十几年过去了,薇薇安选了个很适合她的职业,正直勇敢的格兰芬多,只不过踏进了魔法部的这趟浑水了。
“跟我走吧,我来帮你。”
在我意识到自己开口前,这番话已经让薇薇安震惊地抬起头。
我说不清那一刻我的冲动缘何而来,是我内心里那点残存的怜悯和善良,还是出于对两个都因为我受到伤害的老朋友的愧疚,或者再笼统一点,大概就是那一刻,命运女神出手要让我走上某条道路吧。
事情就这样冲动,我难得一次没什么目的地做了件事,把薇薇安安置在伦敦那座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踏足的小屋。
我当然也不是傻子,不会让这件事情的余波影响到除开薇薇安老朋友的我的其他身份,那座小屋里和这些身份有关的一切都被抹消,除了些日常的麻瓜屏蔽咒和防御咒外,和普通的麻瓜住宅没什么两样。
薇薇安发誓不给我添任何麻烦,等她熬出能够解除诅咒的药剂后,苏苏会帮助她让塔夫特部长恢复清醒,之后,她便会回到法国的父母身边,再也不会出现在英国。
“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不会待太久,我给她写了一份精简版的药剂,最多三天,这一切就会结束,到时候,苏苏,麻烦你把她送走,”我嘱咐道,“把那卷我整理的和魔药相关的资料,带给她吧。”
一切再顺利不过,在圣诞晚宴开始前,薇薇安已经回到了法国。
大概,我们这一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
圣诞前夜,晚宴如期召开,我仍然要带着笑意站在他的身旁,和过去十年一样,扮演着合格的女主人的角色,只不过挽着他手臂的动作只剩下了习惯和自然,不如往日亲密。
希尔维亚第一个敏锐地察觉出来,在夸赞了我那天的丝绸礼服裙后,悄声问道,“你们之间的氛围似乎不太对劲?”
“很明显吗?”我抿了口香槟酒,“我以为我把情绪收敛的很到位。”
“不明显,只是我擅长观察,尤其先生和你,”希尔维亚调侃道,“以前不觉得你会这么刻意地回避和他的眼神接触。”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过往的每一场宴会上最关注的事情,观察我们?”
“不,只有你,亲爱的维多利亚,梅林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行事风格,”她眨了眨眼,“真的,发自绝对的真心,越和你认识的时间长,我就在后悔为什么没有去霍格沃茨早点遇见你。”
“大概整个英国也只有你自己这么想,”我无奈地笑笑,换了话题,在这个颇靠近角落不容易被打扰的位置扫了眼整个宴会厅,“越来越多的生面孔了,我敢保证,这里最多只有一半的人拿到的是我亲手写的邀请函,另一半的人,我连名字都根本没有听过。”
我的目光掠过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的巫师们,一如即往令人熟悉的场景,优雅的谈笑,精致的伪装,以及隐秘的较量。
我能通过大部分新面孔身上带着的家族首饰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小国的新贵或是大家族不起眼的旁支,他们大多带着老派纯血家族骨子里的矜持和谨慎。
感受到我的视线,他们无一不举杯示意,而我也挂着淡然而疏离的笑,微微点头。
“他们很多人都在等待着你,看你什么时候上能空出时间和他们说上一两句话,”希尔维亚小声说道,“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一整场都在角落里。”
“出于私心,我确实很希望这样,”我忽略了那些若隐若现注视着我的视线,又拿了一杯酒,“希望他们能给我点时间喝完这杯。”
我慢慢感受着新面孔中一种截然不同的,野性而狠戾的气氛,他们衣着华丽,但神态举止中却缺乏那种精致的掩饰,反而带着一丝张扬的锋芒。
我在其中看到了皮尔金顿的身影,带着那副标志性的白手套,很难想象那上面什么时候又要沾满鲜血。
皮尔金顿正在和身边的一个巫师交谈,另一个我看不出来历的新面孔,他的长袍虽然符合宴会的利益,却不难看出上面绣着的蛇形图案的袖口是临时拼凑的,昂贵却不显气质,他的举止僵硬,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紧握着酒杯,感觉随时可能因为他的动作用力过猛而破裂。
他们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有趣的话题,不时发生出些短促但突兀的笑声,足以让靠近的几位宾客微微皱眉,并不难注意到,他们眼中闪过的轻蔑和警惕,只是没有一个人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感。
毕竟,都是客人,都是以下位者的姿态参与这场宴会,只要主人没有意见,他们就要把这种不和谐隐藏下去。
我的指尖轻轻划过杯沿,“新鲜的血液。”
但是却不适合这里。
我在心里下了决断,忽视了皮尔金顿向我投来了颇具挑衅意味,又隐藏着内心不安的目光。
“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他?”希尔维亚压低了声音问我。
“翻倒巷。”
“但我建议两位美丽的夫人以后看到他们还是要绕开步子,”身后的男声打断了我们继续下去的谈话,马尔福家主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的身后,慢悠悠地开口,“他们于我们,就像是摄魂怪于魔法部,是工具而非伙伴。”
“但很难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我跟着开口,“对更多老朋友来说,是新的威胁和动荡也说不定……”
就比如眼下,新面孔的加入,让宴会原本的平衡被悄然打破,原先那些谨小慎微和优雅的交谈中,多了些突兀和不协调,或是过于直白的话语,或是锋芒毕露的展示。
“您一直都能清晰地分析形势,夫人。”马尔福家主带着笑意评价道。
“你倒是不用替他这么来试探我,”我颇有些不满地打断他并不真心的恭维,“也不用帮他来提醒我该做些什么,至少让我喝完这杯酒。”
他微微挑眉,夸张地向希尔维亚投去一个委屈的目光,最后向我身后走来的身影开口,“下次请不要让我代替猫头鹰的职责,或许一只猫头鹰都很难在有争执的伴侣间完美地履行职责。”
我明白马尔福在跟谁发些意义不大的牢骚,但很刻意地把目光留给桌子上的当作装饰的芬得拉和尤加利叶,直到我的丈夫再自然不过地揽住我的腰,仿佛我们之间完全没有经历过之前的争执。
鉴于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拽掉他的手,我只能挂着再温和不过的假笑在外人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瞪他一眼。
可他也只是默默收紧了搭在我腰间的手,用在温柔不过的笑意化解了我的愤怒,“我们之间从来不会有争执,最大的分歧也不过是晚宴上花材的选择,事实证明,维多利亚的品味向来值得称赞。”
我并不打算对这番谎言发表看法,握了握他的手,笑着向马尔福和希尔维亚告别,在回头的一瞬间重新挂上一个合格女主人的笑容,“走吧,去见见你的这些新工具,我不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你没必要让马尔福来提醒我。”
“看来我的担心很多余,”他低声轻语,语气笃定,“你能认识到这些工具不足以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而且他们不是还有第二个用处吗,拿来制造点内部的混乱,你最近很忙嘛,怎么,你不仅看不惯魔法部,也跟着难以忍受你手下们渐渐形成的小圈子了吗?”
“不管在哪里,我们都需要一些动荡,混乱能让很多人露出自以为藏好的缺点。”他似笑非笑地开口,“我很高兴你仍然理解我的想法。”
我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和那双看不到情绪的眸子,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请原谅,亲爱的,我能理解的你的想法,但这一次,我很难赞同,我不觉得这是合适的时机。”
“我会做好该做的一切,但只是因为这是我的责任,并不代表我的支持。”
……
宴会在午夜前宣告结束,我在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夫人简单告别后离场,顺着走廊到了庄园的另一端,这里有独属于深夜的静谧。
甩掉高跟鞋,我慢悠悠地踩在地毯上,脚腕的疼痛并不是难以接受,过往的经历让我早已习惯穿着一双并不舒服的鞋在宴会厅里走上一整天,只是此刻,我很想用些明晃晃的举动来表达我的不满。
不满来自于我身后的交谈声,几个“不速之客”闯入了这片他们本不该侵扰的静谧,里面就有皮尔金顿和他身边那个叫帕拉利斯的混蛋。
我的心情实在糟糕,为什么晚宴结束了汤姆还不打算让这几个人离开,为什么这个时候莫名其妙提出一个完全在我计划之外的私宴。
美其名曰和最信任的下属一起有些不那么正式的交谈时间,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仅我,我想被邀请的马尔福和罗尔大概也不能理解,到底他脑子里想了些什么。
我没心情挂上笑容,不想再扮演一个合格的女主人角色让小精灵去准备些夜宵,反正也只会是摆设。
我的脸已经要笑僵了,高跟鞋也站累了,最重要的是我的愤怒马上就要支撑不住我在人前对他保持微笑了。
“维多利亚,”他明显能看出我的不悦,目光扫过随意踢在地上的高跟鞋,“我们出去吧,不需要准备些什么,就当是去看看伦敦的夜景。”
“我以为刚刚我已经明确表达了拒绝,亲爱的先生,”我没有再刻意去降低声音,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给我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你不会想让我的心情更不好的。”
“我是为了让你的心情好起来,我们很久没一起出去了,对吗?”他的双手跟着这句话攥住了我裸露的肩膀,力道不算重,却和他的语气一般透露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感。
我的肩膀微微一颤,冰凉的触感从他的指尖,顺着肌肤蔓延开,我开始后悔今天选了一件露肩的礼服,又忘了带件披肩。
“听话,别在这个时候任性。”他那双眸子里大概马上就要布满阴霾,双肩上的力度也跟着加重,我扭过头躲开他的视线,最终妥协地点了点头。
他松开了手,从家养小精灵手里接过我的大衣,再温柔不过地帮我披在肩上,那种压倒性的掌控感却仍然包裹着我,让我喘不上气来。
皮尔金顿颇有眼力地把那双高跟鞋工整地摆在我的脚下,动作轻浮但又带着些讨好,我只觉得一阵恶心。
伦敦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泰晤士河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辉,仿佛一条静默流淌的银带,石板铺就的街道在冷湿的空气中闪着油腻的光泽,偶尔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又归于沉静。
昏黄的路灯散发出温吞的光晕,街角的教堂门口立着一棵装饰建瓯的圣诞树,彩灯早已经熄灭,只有几个细小的是铃铛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为不可闻的叮铃声。
我不知道这一路要走到哪里,偶尔路过几家麻瓜的老式酒馆,门口挂着摇摇晃晃的木质招牌,几个工人模样的男人挂着大衣,从酒馆里踉踉跄跄得走出,路过我们身边,酒气与寒气交织在一起,混合着煤烟的味道钻入鼻腔,这实在让人难受。
没来得及在内心里把身边的人骂上几遍,我就被人向怀里抱住,隔绝了让人不舒服的空气。
“我们现在是不是能心平气和地聊聊。”他揽住我的肩,就好像我们不过是再寻常的麻瓜情侣,在圣诞的前夕从家族舞会私奔。
马尔福向来很有分寸,此刻他们聊着其他的话题,与我们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留足了独处的空间。
“我不觉得我能在寒冷的冬夜里心平气和,雾气只会让我觉得你在警告我不该质疑你的决定。”我没好气地回复道,“你们到底要去哪儿?”
“你还在生气。”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疲惫,也很无力,”我没好气地回复他,“确实我不该去设想改变你的想法,不管是你现在的做法,还是要在这个可恶的天气里夜游。”
“理解,支持你的某些做法也并不轻松,”他跟着说道,“至于天气,者难道不会让你想起以前我们在霍格沃茨的时候,比如五年级的那个圣诞夜?”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我们第一次共舞的深夜。
“怎么,你现在不觉得那一刻是我们最冲动的夜晚了?”
“在争吵时,总会说出一些和内心不符的话。”
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想到这种话能从他的口中说出声,揶揄道“哪怕是你?”
“哪怕是我。”
“那你真实的想法呢,亲爱的先生。”
“冲动,但是符合情理,一如我多年前的答案,”他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我们两个的利益牵绊在一起相互影响却又互不干涉,只要我们一日仍然对彼此有利可图,我们一日就在这条路上结伴前行,”说到当年,我回想起当时自己的这段话,我近乎自言自语,“或许我们该每天都提醒自己这些,才能规避些没必要的争论……”
不远处,一个身穿破旧大衣的老人蜷缩在街角的台阶上,头靠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身旁放着一顶旧帽子,里面稀稀拉拉地躺着几枚硬币,整个人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雕塑,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空白,烟雾从嘴角缓缓吐出,又被雾气吞没。
我没来由地想起在娃娃屋的幻境中看到的幻想,同样浓重的雾气,和眼前我的丈夫的一生……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我们两个的利益背道而驰……”
“没有这个假设,”我的话被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看到他平静的眼睛里跟着泛起涟漪,“我们的利益牵绊过深,早已不能轻易分割。”
是啊,当然,何况不只是利益,我们之间的牵绊太深了,所以才让人这么难以抉择。
我的内心泛起一阵苦楚,“可是,我们都在变化……”
或许因为魂器,或许因为逐渐混乱的局势,或许只是因为我们两个都以为能得到对方理所当然的理解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或许更根本一点,我引以为傲的,我们坚不可摧的爱情根基在某一刻有了裂痕,我们都在变,我逐渐看不懂他眼中的渴望,他也逐渐难以理解我的立场……
归根结底,手段,立场,这些都没有什么谁对谁错,无非是看谁先能做出让步。
可惜,我们两个都不是为了彼此停下脚步的人。
这条路上荆棘满地,我以为我们能一路相伴,可我忘了,可怕的永远不是荆棘和敌人手里的魔杖,而是我们之间的分歧。
“那就去习惯变化,找到平衡,”他的语气不容抗拒,“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维多利亚?”
“这听着像是结束我们无聊争论的信号。”我顺着他带着妥协意味的话说了下去,可是现实中的利益,我们两个谁都不会这么轻易地先放手。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彼此身边,明确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没有再回答他这句话,只是先一步十指相扣握住了他的手,开口换了话题,“所以呢,这个所谓的私宴到底要有什么目的,别告诉我你真的是突发奇想?”
“解决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是我的唯一目的,至于来伦敦的提议,是皮尔金顿提出来的。”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疯了?我记得我提醒过你我觉得他很不对劲。”
“多亏你的提醒,阿布发现了些有趣的事情,他是魔法部留给我们的小惊喜,”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猜今天我们会遇到什么?”
魔法的伏击,我心知肚明。
“下次,是不是至少要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们两个都在的情况下,我不担心魔法部能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
“用一点计划外的事情让你保持愤怒而不是冷静,能让我们之间更好地说明白真心话,更迅速地解决问题,皮尔金顿应该为他能发挥出这点用处而感到满足。”
“所以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堂而皇之地在伦敦的街头闲逛,等待着不知到从哪里会出来的攻击,这倒是终于像是在霍格沃茨的某个夜晚了,小心躲避着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的管理员老费尔奇先生。”我又紧了紧外袍。
“那是只有你自己的情况吧。”他意味不明地补充道。
“当然,级长大人,有你在的话,我大概永远都不用担心会在夜游时被罚禁闭。”我从善如流地接话。
我们之间的气氛总算恢复到争论之前的和谐,但仍然挡不住浓重的雾气,我开始期盼着不管魔法部安排了什么,都尽快动手能让我不至于没有时间包装明天要放在圣诞树下的礼物。
又转过一个街角,这条街静得一场,连路边的煤气灯都跟着熄灭,空气愈发寒冷,像是一股无形的寒流掠过整条街道,只让人感觉到周围的温度迅速下降,风声也跟着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汤姆……”我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握紧了手里的魔杖,“这让我想到些我痛恨的东西。”
“那么,皮尔金顿刚刚那点微弱的功劳大概难以抵消他的罪行了。”
正如我的预感,下一瞬间,远处巷口的阴影里,几个模糊的黑影缓缓浮现。
是摄魂怪。
它们的黑袍无声的飘逸,带来腐朽的气息,寒意从它们身上蔓延,石板地上甚至开始结出薄薄的霜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窒息感。
跟在我们身后的几人迅速做出反应,各种攻击性咒语充斥着整个小巷,但最有用的一个,呼神护卫咒,却难以在这里得以实现。
身为食死徒,呼神护卫咒是他们终其一生难以了解的咒语,像是一个独加给他们的诅咒,我不止一次试图探究原因,可查遍了威尔维特庄园所有相关书籍,都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魔法界将这件事定性为长时间浸染在黑魔法中的副作用,暗地里又贬斥了一番和黑魔法有着无穷联系的威尔维特。
可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威尔维特曾经有着一只漂亮的独角兽守护神,高大威武足以抵御一切黑暗。
我有很多年没有使用呼神护卫咒语,多年前那场阿兹卡班的劫难仍是我的梦魇,这几天也一并卷土重来,除开娃娃屋的幻境中我脱口而出的守护神咒,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召唤出守护神。
汤姆握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巷子的另一边,一个足以观看摄魂怪和几个食死徒对战的角落,他对守护神咒向来不屑一顾,相比于所谓纯粹美好的记忆,他有更狠戾的方法能够控制摄魂怪。
“或许,我们应该和魔法部一样,学着利用这些东西。”他握着魔杖,评价着不远处的战斗。
“那你打算这么做之前,请一定要先跟我割断一切联系。”我平复着心跳,尽可能不让空气中压抑的气息影响到我。
这句话很容易引起我们的又一次争吵,但我还没来得及补上几句,余光里出现了一片漆黑,几只分散的摄魂怪出现在了我们的身后,他们不带一点征兆地凭空出现,黑袍如死水般垂下,速度极快,在我转身间顷刻便到了面前。
过往和这些恶心生物接触的不美好记忆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无形的寒冷渗透进浑身的骨骼,将所有的温暖和希望一寸寸无情地夺走。
察觉到猎物的存在,这几只摄魂怪猛地俯冲,试图将我们包围在其中。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没有任何犹豫地,仿佛本能一般挡在了他的身前。
“呼神护卫!”我在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魔杖挥出的刹那,银白色的光芒骤然爆发,刺破了黑暗。
在我前二十年人生的美好记忆被污染后,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昂首挺拔的独角兽守护神,只是,头顶上折断的角提醒着我,她不再是以前那只了,她如同威尔维特家族前的雕像一般,侥幸生存却伤痕累累。
想到威尔维特庄园让我难以自抑地分神,只这一瞬间,摄魂怪找到了破绽,他们再次冲了过来,这一次,他们不再给我机会,将所有美好的记忆吞噬殆尽。
哪怕我知道,他或许从来没有把摄魂怪放在眼里,他也从来不在乎什么发自心底的恐惧,他的灵魂早已破碎,更不用担心摄魂怪会吸食他残破的灵魂,可那一刻,当我的咒语难以支撑完整的守护神成型,我还是出于本能地抱住了他,试图用瘦弱的脊背替他挡住摄魂怪的一切企图。
只因他存在于我一切美好的记忆,是我守护神咒的根源,是我一生难以割舍的牵绊。
我不愿意让这可恶的生物伤害到他,像过往伤害过我一样。
那一刻,我知道了命运女神带来的答案。
……
我在噩梦中浮沉,过往的一切如同血色的海啸般把我吞噬,难以自拔。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一如过去无数次,又一次将我拖出深渊和鲜血,我睁开双眼,看到了卢斯莫尔新一天的阳光。
我无暇估计阳光,视线只聚焦在我们紧握的双手,露出了这些天的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是不是每次遇到摄魂怪,都会是这样的场景。”
他笑着把我拥入怀中,“还好,你赶上了新一天的日出。”
“还好,我赶上了你的生日,”我挣脱出他的怀抱,抓住他的一只手,用食指在上面写下了一串咒语。
“生日快乐,亲爱的,原谅我临时换了礼物,”我认真地看着他,只是泪水模糊了视线,“答应我,永远都不要忘了这个咒语。”
我终于还是做出了选择,我将永不后悔,只等待命运遏制住我的脚步。
……
我在混乱的五年级里反复翻阅这一篇日记。
日记后母亲留下的半句咒语我再熟悉不过,那是她见到我之后教授的第一个咒语,她告诉父亲的是Crepusculum,之后还有另外半句Clavis。
这是一个属于威尔维特但任何一个威尔维特都本不需要的咒语。
前一半抵御黑魔法,减轻不可饶恕咒带来的伤害,寓意着给予使用者威尔维特特殊的血脉,后一半则是钥匙,带其回到家族,彰告着主人的信任。
在他们难得争吵落幕后,咒语表明母亲的抉择,她让度了部分的利益和底牌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爱情,正如她自己说的一般,她输得彻底。
若我只跟着她的视角经历过往,我会衷心希望她的选择,但和之前的几篇日记一般,我看到了来自他人的手笔。
我看到了魔法部的谋划以及里德尔隐藏的真心。
奋不顾身的守护神咒于她而言是甘愿认输的爱情,而于他而言确实怀疑和控制进一步生根发芽的滋养。
阅读者仍觉痛心,更何况亲历者。
后来,我和母亲聊过她当年的选择,她的选择只不过加速了他们之间的裂痕,他的妥协在里德尔眼里却是另一场博弈的开始。
我问她,你后悔过吗?
她说,或许,这就是命运,而站在命运之中的我,看不清。
我难以理解她当时的随性和从容,比我这个阅读者还要淡然。
直到多年后,我才恍然,她也曾试图抗争,试图用另一个生命向命运发起挑战,哪怕要以生命为赌注,而那个生命是我。
只是我也一直站在命运的洪流中,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