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了,转眼间,最后一抹晚霞已经融入冥冥暮色之中。
景铭走出警局,来到车边,右手搭在门把手上,迟迟未拉开。
“小景不走吗?”驾驶座的司机问他。
景铭的影子倒映在车窗玻璃上,玻璃的底衬是忽明忽暗的路灯,他背着光,脸藏匿在黑暗中,看不清什么表情。
“你先走,我还有点事。”
终于,他下定决心,松开门把手,折返回警局。
晚间,警局办公室只剩两个值班警察。
冯斯年看了眼电脑前狂敲键盘的小女警,从箱子里拿了一桶泡面,撕开包装,走到饮水机旁弯腰接水。
“小蔡啊,你说姓景的小子走了没?”
小蔡斩钉截铁:“肯定走了,您以为谁都跟您一样爱多管闲事啊!”
冯斯年:“那我们打个赌,如果他回来,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小蔡:“什么事?”
冯斯年抬起身,看见有个人影从窗外走过,他啜了口面汤,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说了两个字。
“约会。”
“臭流氓!”小蔡低声骂了句,脸颊染上绯色红晕,关掉电脑。“我先下班了。”
冯斯年嘱咐她:“注意安全。”
小蔡没好气地哼了声,拿起包,逃也似地朝门口走去,刚一拉开门,就看到景铭站在门外。
她呆愣住,就听他面无表情的说:“我找冯警官。”
小蔡意识到自己被冯斯年耍了,火气很大地丢下一句:“他在里面!”
景铭有点懵。
冯斯年捧着泡面讪笑:“真性情不做作,我们女同志多可爱啊!”
景铭望着小蔡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哦了声,“你喜欢她?”
“……”
冯斯年呛住,脸憋得通红。“别说出来!”
一个大老爷们竟然害羞?
景铭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点头:“好。”
冯斯年总算松了一口气,问他:“找我什么事?”
景铭淡抿着嘴,浓黑的剑眉拧着,表情细究起来有点凶,眼神却很清澈。冯斯年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这人跟长相粗野但性格温顺的缅因猫如出一辙。
见景铭有点纠结,冯斯年边搅拌泡面边意味深长道:“我猜,你回来找我,是想继续打听八年前那起案件吧?”
“对。”景铭难得坦率。
于他而言,半途而废就像一场永远无法得到结果的实验,会让他寝食难安。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行吧。”冯斯年呲溜呲溜几口吃完泡面,看了眼时间,拿上外套说:“我现在要出外勤,去大学城附近调查白旭的住处,离你们小区挺近,顺便捎你一程。”
???
“谢了。”
本以为冯斯年会再三推脱,没想到事情进展得意外顺利。
几分钟后,景铭跟着冯斯年上了警车。
他身姿挺拔,双腿修长,往后座一坐,在窄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委屈拘束。
“看看。”冯斯年从前座丢过来一本小册子。
景铭抬手接住。
冯斯年发动引擎。
车摇摇晃晃的沿着大马路前进。
景铭翻开册子,上面记录着周新野案件的始末。
“你听过双生花的故事吗?”前边开车的冯斯年突然问。
“你是说生长在热带地区的藤本植物——连理藤?”
谈到植物,景铭的话开始变多。
“我记得,这种植物会以卷须攀附于它物上,喜欢日光充足、温暖湿润的气候,开花时常两两腋生、成双成对,花朵为淡紫色,长5-7厘米……”
“停停停,打住!”
明明挺神秘浪漫的花,被他一解释,顿时就接地气了起来,连冯斯年这样一个粗人都被他打败了。
“你小子,浪漫细胞被狗啃了吗?”
景铭扁扁嘴,没说话。
冯斯年懒得再东扯西扯,直接说:“总之,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
“津芜市北郊春泽坡曾经发生过一起车祸,司机当场死亡,肇事者逃逸,两名女生身受重伤被送进医院治疗。”
“当时的情况是,其中一名女生心脏受损,需要做心脏移植手术,而另一名女生伤得太重,基本没有存活的可能。于是,后者临死前,决定把自己的心脏捐给前者。手术很成功,前者活了下来。”
景铭说:“程欣?”
冯斯年点头:“对”
景铭问:“另一位女生是谁?”
“她叫叶桃。”
冯斯年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们调查发现,两人虽然样貌一样,年龄一样,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和命运也截然不同。”
“程欣家庭幸福,双亲都是高知分子,她本人性格张扬自信,因为长得好看,在学校很受欢迎。”
“叶桃家境贫困,父亲是个赌徒,母亲改嫁后,她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为人比较阴郁自卑,因为长得好看,经常受欺负。”
“高二时,程欣外出写生,意外救下被同学欺负的叶桃,两人一见如故,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为了帮助叶桃摆脱校园霸凌和亲人的压榨,她们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偶尔互换身份。后来次数多了,她们开始渐渐地分不出彼此。”
“十七岁那年寒假,叶桃离校时邀请程欣去她老家玩,打算暗中做掉程欣,取而代之,不料途中发生了车祸……”
冯斯年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地讲完故事的前半部分。
景铭评价道:“很狗血的故事。”
“谁说不是呢?”冯斯年苦笑,继续说:“程欣醒来后大受打击,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但一直没有放弃追查肇事者。春泽坡所在地没有摄像头,事故发生时也没有目击证人,唯一的线索是程欣在昏迷前隐约看到了一个男人。”
“当时是夜晚,光线太暗,她根本看不清男人的长相,我们调查了很久,完全没有头绪,案子便慢慢的被搁置下来,直到半年后,津芜市来了一位模拟画像专家。”
“周新野?”景铭指尖微微一顿,停在册子其中一页。
“对。”
前方十字路口遇到红灯,冯斯年停下车,看着斑马线上过路的行人,怀念道:“一个高傲冷酷、叛逆不羁的家伙,毕业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是写实主义天才画家,做事不按常理出牌,很让人困扰,但偶尔也会为了案件展现出热血而全力以赴的一面,心理素质极佳,几乎是一个天生的刑侦模拟画像专家。跟你这个景氏集团的天之骄子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
“大叔。”景铭扯了扯唇角,“最后一句没必要说。”
“哈……”
冯斯年放声大笑,嘴唇周围一圈若隐若现的胡茬抖动着,粗嘎的嗓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好一会,才止住笑意。
“开玩笑而已,你小子别扭啥!”
红灯变绿,冯斯年心情愉快地吹了句口哨,重新启动车。
“总之,周新野来了以后,程欣便利用他妹妹周晓凡的关系接近他,引诱他帮忙画出肇事者的肖像。”
“确实像是她会干出来的事。”
“你很了解她嘛?”
“略知一二,你继续。”
冯斯年嗯哼一声,说:“一来二去,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对于程欣靠近自己的目的,周新野心知肚明,就算她不说,他也会歇尽全力协助她破案。只不过,有用的线索实在太少,最后案件进展到什么程度,一直是个谜。”
“后来,程欣的精神分裂症越来越严重,便央求周新野为自己画一幅肖像作为毕业礼物,可周新野却陷入了瓶颈,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画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程欣知道后,就送给他一箱颜料。”
“事情就出在颜料上。”
“这批颜料产自国外,黑心厂家在里面混入了LSD致幻剂,她并不知晓。”
“神奇的是,周新野用了她送的颜料很快就突破瓶颈,灵感爆发。然而没过多久,意外发生了。”
“那年冬天,周新野家中煤气泄露,他在作画时不慎中毒身亡,留下遗作《镜中少女之谜》。”
“经过媒体的大肆渲染,关于「画作杀人」、「天才画家被妖女迷惑自杀」的谣言迅速在民间流传开,促使程欣成为众矢之矢。他爸妈为了让她远离是非顺利高考,帮她办理转学手续,举家搬到了南华市。”
说到这,冯斯年长长地叹了口气,“前两年,我听说她和白琛结婚,以为她已经走出阴霾,没想到只是昙花一现。人啊,终究忘不掉年少时真挚的情感,终其一生都是遗憾。”
景铭不赞同他的说法,闷闷地反驳道:“她会忘掉的。”
冯斯年诧异:“你就那么肯定?”
“嗯。”
景铭关上册子,望向窗外。
夜幕笼罩下的津芜市,只有雾气一般淡淡的黑与各色的霓虹灯在闪烁,那个女人傲慢妖异的一张脸,慢慢在他脑海中浮现,变得异常生动清晰。
他眼底眸光流转,收回视线,声音偏低偏冷,语气笃定:“因为她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张扬自恋、傲慢狂妄、喜欢捉弄人,且……没有心。
冯斯年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贼笑:“程欣知道你在背后这样说她吗?”
“不重要。”景铭丢下一句,推开车门。
“等等,”冯斯年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他。“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如果你突然想起什么,或者发现她有什么异常行为,都可以随时联系我。”
景铭垂眸瞥了眼纸条,微扬下巴,“你想让我替你监视她?”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冯斯年摸摸鼻子,解释:“合作而已,你也不想她陷入危险吧?”
景铭沉默了一会,接过纸条。
“这就对了。”冯斯年轻笑,开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