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瞥眼看到观应跟着萧令澜出现在屏风旁,看着面色铁青的皇帝说道:“令澜,带观应回去。”
“母后......”
萧令澜向来是最听太后的话,可是事关方衡,她也迟疑了,而太后不曾看向屏风一处,似乎就在告诉她方才的话是命令,并不是商量。
观应将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整理过衣裙后绕过屏风,在萧佛生的身边跪下,向太后、皇帝、皇后一一行礼,按照宫规,接下来应是向大柳妃行叩拜礼,可她迟迟未动,大柳妃此时嗤笑了一声,“许三小姐的家风教养,真令我受教了。”
“陛下、娘娘,臣女斗胆一问,若今夜福嘉公主得偿夙愿,臣女又该何去何从?”
宫中必然是会保全皇家颜面,难保不会将萧佛生下嫁平阳侯府,这对于萧佛生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了。但如果太后雷霆手段,压制住一切流言蜚语,为萧佛生另择佳婿,按照萧佛生如今的情状,没有得逞之事岂会忍气吞声,即是张扬得人尽皆知,观应觉是萧佛生做得出来的事情,如此就是将祸事波及无辜之人。
萧佛生发髻散乱,有意抹开的胭脂在嘴角晕开,她斜着一双凤眼看向观应,伸出食指堪堪要戳到观应的脸上,笑道:“何去何从?你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
“佛生!你,还有个公主的样子吗!”皇帝喝道。
出了这样的丑事,也令崔含介看向萧佛生的目光多了些不明的意味。她命人将观应搀扶起来,望向刚刚落座的萧令澜说道:“令澜,涉及此事的宫人一律处死,今夜之事在今夜终止。衡哥儿与观应的婚事,是母后定下来的,自不会更易,至于福嘉......”
崔含介试探地看向太后,意图从太后的脸上瞧出些答案来,萧佛生虽喊她一声母后,可两人到底没有血缘关系,惩处得或轻或重于方氏、许氏乃至熹微的柳氏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你二人,在帝后的位子上也坐了十几年,处置一个妃嫔、一个公主,还需等孤点头吗?”
太后话音刚落,柳闻仙便似绸缎般从座椅上滑落,焦黄的发尾散落在绸缎上,就似了无生气的枯叶蝶。
“佛生年幼,处事不知轻重,被奸人蒙蔽才犯下大错,妾,已与家人生别,残躯时日无多,只盼陛下顾念往昔之情,从轻发落佛生。”
柳闻仙话未尽,抬起的眼眸被水雾蒙着,病容更显楚楚动人,观应这时忽然明白皇帝为何这样宠爱她,今日的她已年逾三十,可哀婉陈情的模样连她都不由动容,更何况是与她朝夕相处多年的皇帝。
皇帝在她滑下座椅之时,尚能目视远方,可听她哀怨之泣,不禁起身踱步到她的身前,叹道:“将福嘉养在你身边,是我错了。”
观应讶然,便是到了如今的场面,皇帝依旧没有把过错全然推给柳闻仙,一朝天子,竟会说出“我错了”。
一贯端庄稳重的崔含介,脸上也露出一丝讶异,但很快收敛起短暂的异样,望着如泣如诉的柳闻仙道:“福嘉与观应同岁,已不是当年襁褓中的婴孩,这并不是你为她开脱的借口。”
柳闻仙昂起头来,将脸上的泪痕示于众人,“殿下定听说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今夜方都尉并没有做出有负许三小姐之事,不是么?即便有,日后平阳侯府尚公主、定国公府嫁郡主,岂不是一桩堪比娥皇女英的美谈?”
萧令澜被柳闻仙的话惊到站了起来,这一手好算盘是想要掀翻了平阳侯府。虽知她的提议太后断然不会准许,但还是开了口:“陛下,母后,药丞在殿内诊治之时,断言用在衡哥儿身上的药过于生猛,今夜,若不是及时发现救治,那他,那他险些就丧命在望仙台了......母后,您是看着衡哥儿长大的,自他少时随父上了战场,儿臣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
萧令澜越说越难过,索性依靠着观应哭了起来,若说前面几句她是故意提起药丞的话,而后面则是发自肺腑,千百个日夜里她担忧过方衡的生死,她宁愿方衡是死在疆场上,也不能以这样荒唐的原因倒在望仙台上,因而想到此处,她一记眼风狠狠扫过萧佛生。
“胡说!那药不会致死!不可能!”
皇帝想要扶起柳闻仙的双手顿在空中,在听到萧令澜的话后,缓缓负手背过身去。萧佛生跪行了几步,抱住皇帝的大腿哭叫道:“父皇,您不是说儿臣想要什么,您都会给儿臣的吗?儿臣只想要方衡,明明儿臣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啊!凭什么要我拱手相让,凭什么!她为什么要回来?她为什么没有死!父皇,您帮帮儿臣好不好......”
皇帝被萧佛生推搡得身形微动,如此胡闹失态的萧佛生,他第一次见到,从前那个乖顺听话的女儿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手边的她的脸稚嫩又单纯,可眼中却全是憎恨与愤怒、欲望与纠缠,他反手扇向萧佛生,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萧佛生的无理取闹。
萧佛生的脸登时泛起红色,嘴角溢出血珠,她颤抖着双手捂住肿起的面庞,缩到柳闻仙怀中,低声泣道:“父皇......”
皇帝捏紧了拳头,只是这一巴掌还不够,若没有萧令澜的话,也许他会再次轻纵了柳闻仙母女,可是当萧令澜提到征战沙场的方珏,此话恍若醍醐灌顶。
年轻一辈里方衡鹤立鸡群,东都文武双全的儿郎不少,可像方衡这样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却只他一个,若失去他,又如何向镇守西北多年的方珏交代?
皇帝背对着柳闻仙和萧佛生母女,紧闭双眼,长久的沉默让太后等得有些不耐烦,正待太后开口时,他缓缓道:“贵妃柳氏为妃十八载,向称淑慎,而年深日久,以家世恩宠自持,处心不端,行迹疯迷,乃至教养不善,屡涉大不韪之行。朕含忍已久,若不加以严惩,则内政难肃。着降柳氏为才人,改居清思殿。福嘉恃势骄横,屡教难改,即日起禁足宝云殿,无诏不得出。”
柳闻仙气若游丝,此时像是拼尽最后一口气端正了身子,毕恭毕敬地向皇帝伏地叩拜。
“妾......领旨。”
皇帝没有像过去一样急忙扶起柳闻仙,而是以绝情而沉默的背影回应她。
“父皇,是要为了她,放弃儿臣和母妃吗?”
萧佛生红着双眼指向观应,可没有得到任何回声,而是崔含介身边的姑姑走了过来,将她们母女二人搀扶起来。
崔含介看着眼中失去生气的柳闻仙,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在心中埋藏数年的某些东西突然消散了,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抬手轻缓地覆上皇帝的肩膀,与夹持着柳闻仙和萧佛生的姑姑道:“夜深了,送公主和才人各自回去吧。”
太后拾阶而下,皇帝想要向前搀扶时,太后只是摆手,道:“十几年了,也该清醒了,皇帝。”
观应见太后伸出手来,快步走过去搀扶着她往偏殿去。
“你执意留在殿中,是怕皇帝会轻饶了柳闻仙么?”太后站在灯火通明的偏殿外,并未入内,她将手搭在观应的小臂上,问道。
观应呼吸一滞,低下头躲开了太后凝视的目光,这无疑表明她的心事被太后说中了。
“此事无论是否与她相干,终究不是谋叛恶逆之行,凭着这些年的情分,皇帝也会手下留情的。”太后解释道,“令澜,与观应在长秋殿歇下吧,明日等衡哥儿清醒了再出宫。”
萧令澜一颗心仍悬着,能有太后的准许,她这时才勉强挤出笑容,“谢母后体恤。”
观应照旧被安排在了长秋殿后的养性斋,屋内陈设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窗下的木樨花早已枯萎,却仍摆在那处,仿佛在提醒着观应她曾在这里住过。
褐色的花瓣悬在枝桠上摇摇欲坠,院门打开的一瞬,寒风袭来,细小而脆弱的木樨花飘落在妆奁上,秋天是真的结束了。
方衡是半夜里醒来的,只是偏殿与养性斋离得远,听不到那头的动静,且昨日一闹,观应也被搞得精疲力竭,直至天亮才悠悠醒来,守在一旁的宫人见观应醒了,即刻将方衡清醒的消息告诉了她。
“当真?怎么不早早告知我。”观应一边洗漱,一边怨道。
宫人努了努嘴,将拧干的帕子递上来,“怕扰了三小姐好眠,今儿去瞧也是一样的。”
观应这才展开笑颜,略施粉黛后戴上披风便要往外走,只瞧着院外一个脸生的小宫人眼睛提溜地转,左躲右避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侍候观应的宫人骂道:“哪儿来的小丫头不长眼,竟敢往长秋殿闯,你的姑姑没教过你规矩么!”
小宫人吓得扑在地上,颤抖着双肩低声告饶:“姐姐饶命,奴婢是,是清思殿的,奴婢是来,是来请许三小姐的......”
“清思殿?你家主子是谁?”
小宫人将头埋得更低了,声音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囫囵听到“柳才人”三个字。
观应身边的宫人还在嘴里嘟囔着“什么时候又多了个柳才人”,观应却心下了然,是柳闻仙,大抵是去了清思殿后身边的宫人都被尽数换掉了,这样刚入宫又胆儿小的宫人没讨上姑姑的好,才被打发去了清思殿。
“起来罢,你在前头引路。”观应吩咐道:“我去去便回,毋须告知娘娘。”
这小宫人约莫十岁左右的年纪,耳朵被寒风吹得红彤彤的,观应都怕北风将她吹倒,可她步子走得又快又稳,全然不似刚才瑟缩惊惧的模样。
“我若是没和你回清思殿,她要罚你么?”观应猜测道。
她放慢了脚步,没有说话,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她还好么?”
她摇了摇头。
观应却笑了,“将死之人,你也惧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