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进宫,尔籁是被从偏门带进去的,这次因祖祭,正南的东西两道小宫门都开了。
众人都是前后脚来的,车马堆在宫门外,各家的小厮、丫鬟们抱着礼品等皇宫禁军查验。
平日在京却鲜少被接见的亲族们,年年都会趁着这个机会去拜谒一下,自然是要带礼的。
贺政往年是用不着的,但因今年带了尔籁,便特意叫人准备了些,当作她敬献给皇帝、皇后的礼品。
二人同样在门口搜过身才进去,被引着去了晚上宴席的厅里侯着。
席位已经布置好了,太子、义正公主、兴安公主、宣王几人都已入座,桌上摆着些茶点、瓜果。乍一看到贺政带着尔籁,几人还有些意外,不约而同彼此对视过,而后才起身过来说话。
尔籁先对兴安公主点点头,而后跟着贺政对宣王、太子、义正公主招呼。
太子刚想说什么,便听一人脆生生道:“莫不是那天见过的尔籁姊姊——”
众人都回过头去,见是镇国将军的四郎百里钥,后头还跟着习照和几个小丫鬟。
百里钥依次跟太子、宣王和两位公主问过好,这才看着贺政和尔籁:“那日在制衣坊碰见,原来姊姊是去订今日穿的衣裳的。”
习照同样上前来:“是啊,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姊姊,真叫有缘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尔籁有些茫然:“什么缘分?”
“扑哧——”兴安公主没忍住笑出声来,“缘分这玩意可不是嘴一张一闭就有的。阿照,你那位蒙面姑娘是做什么的?”
习照身后的丫鬟中间,有一身形瘦弱的女子,素纱蒙面,怀中抱着一只琵琶,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
“是要为献给皇后的乐师,一手琵琶弹得甚好。”
习照略有点尴尬,悄悄扯了扯百里钥的袖子。
尔籁定睛一看,那名所谓“乐师”,正是日前她在街上见过的那可怜女子,不过月余的功夫,女子早已改头换面,穿着绿襟大袖衫、抱着上好的琵琶,略施粉黛、眉心勾贴着红色鱼形花钿,若不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了。
百里钥于是提了个别的话头,众人坐下,又各自聊各自的去了。
贺政拉着尔籁同坐一席,问她:“怎么样?”
“嗯?”
“是不是不惯那些人这么讨好你?”
尔籁想了想:“有一点。”
“今日带了你来这儿,往后这种事就只会多不会少。等过段时间,照我们之前说的,我向陛下请辞,咱们迁居他处,省得这些人来心烦。”
贺政似乎是真的在考虑:“扬州繁华,我在那儿有间宅子,可以去那儿看看……”
尔籁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忽然喊了声:“贺政……”
“嗯?”贺政朝她凑过来一点,“说什么?”
尔籁沉默了半刻:“扬州……离我阿姊,有些远了。”
贺政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瞬间:“倒是……倒是我忘了……”
过了没多久,吴清詹、付如俊等十来位京官也都陆续进门来。该到的人到差不多了,佘将军和内侍官前来叫去准备祭祖,厅里等着的人十有八九便都站了起来往外面去了。
已经成婚的家眷们同样跟着去,只剩下五六个人还坐在席位上,其中就有尔籁和百里钥。
习照的母家也是皇室近亲,百里家虽同样位高权重,但要出席太/祖祭礼还是差了口气,因而他是算习照的未婚夫婿来的,所以也还不能去祭礼。
百里钥又过来跟尔籁搭话:“姊姊也不能去?在下也是,我与小照虽有婚约,但她还不到成婚的年纪,我还只算半个她家人。姊姊头一回来吧?这祭祖虽说是家里人的事,可忙活起来也得有个把时辰,等她们都回来,也差不多该要开席了……”
尔籁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转身看向一旁习照带来的那名的“乐师”。
她孤零零一个人跪坐在角落里,抱着琵琶、低着头,什么都没看。今晚夜宴有教坊的乐师们,专门给她们在厅里设了位子,不过这会儿人都还没来,只有几样规格大些的乐器摆在那里。
“算是什么?”尔籁低声说了一句。
百里钥一愣,没听清似的问:“嗯?姊姊说什么?”
尔籁收回视线摇了摇头,看都没看百里钥一眼。
见她爱答不理,百里钥也不再强凑这个没劲,跟她道了别,悻悻地坐了回去。
尔籁拿起桌上的银筷捏了捏,望向了上首阶上的两个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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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近两个时辰,祭祖的人群才浩浩荡荡回来。
教坊的乐师们提前进场了,一直坐在屏风后,此时皆是起身垂首而立。
贺政是跟贺宥一同回来的,倒是太子和宣王二人,竟然一同搀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在最前头。等伺候那位老人上座之后,众人才分别坐下。
“那是伺候过太/祖的老人了,年年都要接到宫里来参加祭礼和夜宴的。”贺政一边坐下,一边对尔籁解释。
这么大年纪还要折腾来折腾去,显然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
尔籁没说什么,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兴安公主。
兴安公主刚坐下,正跟旁边的义正公主说笑,见尔籁看她,便朝她遥遥举起了一杯水,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微笑。
“陛下和皇后呢?”尔籁看着上首的位子问。
“得去换身衣裳、歇息下再来,毕竟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贺政拿起桌上的瓜果,随意吃了几口,“这一通折腾,我都有点饿了。”
果然过了好一会儿,帝后二人才换了身衣裳出席,随意地携手步入殿中,众人皆站起。
皇帝笑呵呵地拜手道:“坐、坐……今日是家宴,还跟往常一样,自在就好。”
入座之后,皇后这才吩咐内侍开席。教坊歌舞起头开场,酒、菜很快就都端到了桌上。
贺政对这些没什么心思,只熟练地将好吃和不好吃的分开两堆,一堆放在尔籁面前,另一堆放在自己跟前。
尔籁今日似乎食谷欠不振,哪一道菜都只是浅尝辄止。
他看得好笑,怕乐声响得她听不清,便凑近了说:“平日听翠华说你馋甜,怎地今日这么矜持了?怕人说?……若是喜欢吃哪个,悄悄告诉我,我找光禄寺的人要菜谱回去,让碧珠在家里给你做。”
尔籁的筷尖一顿,才夹起的一块玉米糕就这么掉在了桌子上。
贺政随手捡起放进自己嘴里,又重新给她夹了一块,还把碟子拉近了些:“我的错,不该打扰你夹它的……”
有人叫了他一声,他顺手举起酒樽举了举杯,抿了一口酒下去。
擦了擦嘴,他又说:“今日家宴,其实是给那些除了皇室名分之外一无所有的人设的。我朝历经四帝,儿孙几代也有百八十人了……今来的这些人里,不少都是一年到头也就见皇帝一两面、风光那么几天的,由他们去露脸,咱们就当陪衬,一会儿等陛下叫,我再带你去让他看……”
他吃了一口兔肉,见尔籁神情好似有些恍惚,于是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么?”
“贺政……”尔籁放下了筷子,轻轻唤了一声。
“嗯。”
尔籁微微转过头来看向他,目光之中透出的,是让他十分陌生又熟悉的漠然与平静——那是她们初相识时,她曾看他的眼神。
贺政忽然有些没由来的心慌,赶忙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了?你跟我说……”
“你不是……还有仇没报么?”
贺政眉心拧作一团,神情凝重起来。
“你父亲的仇,我们一起报了,母亲的呢……不打算报了么?”
“尔籁……”贺政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
他用力攥住了她的手,似乎想用这点疼将她唤醒过来。
“我答应过你,要替你报仇的。”尔籁并没使劲,只是伴着歌舞声,继续悠悠地说,“就在这宴席上,让你的仇人身败名裂……如何?”
贺政一把将她拉近了,用身体挡住周围人的目光,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什么……”
他此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表达了,更多的是恐惧——他在害怕失去。
尔籁抬起没被捉住的一只手,捧着他的脸凑上前去,在他耳边小声说:“是你要我帮你报仇的,祁王殿下……你难道……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么?”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他了。
“怎样才能让高高在上的皇后失去她所拥有的一切呢?”尔籁喃喃道,“若在这殿上,当众揭发她从前所为,是不是就可以?”
贺政死死抓着她的手,似乎是想钳制住她。
她却在他耳边轻声一笑,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忘了……你从来都不是我对手。”她甚至都没使劲,便从他手中抽出手来。
她指尖夹着的银针上淬了毒,只在贺政侧颈上轻轻一扎。他想起身去拦她,却眼前一晕又跌了回去。
众人吃惊地看着尔籁起身走到帝后席前跪下,似乎是有话要说。
皇帝平静地看着她,转而看了一眼好端端坐在原地的贺政,抬手叫停了歌舞:“这是做什么?”
尔籁叩首拜道:“民女尔籁,初次得见天颜,愿为陛下、皇后献舞一曲,以表敬心。”
“哦?”皇后倒有些惊讶,“你会跳舞?打算跳哪一曲?”
“民女愿献——”尔籁直起身来,直视着皇后,“《青城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