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瞬间便安静下来,人们纷纷朝尔籁看过来,不住地窃窃私语。
又听尔籁接着说:“曾听祁王说,自前任教坊使卸任后,将近十年再没人跳过这支舞。是以民女特意为今日夜宴预备,愿献给陛下和皇后。”
“父皇,不可。”太子起身道,“此曲乃刀舞——今日家宴,人人近身,怎可见兵刃……”
“太子所说偏颇了。”吴清詹朝皇帝拱手,难得与太子不一言,“此曲乃太/祖挚爱,康婕妤当年在宫中不知舞了多少次,且有佘将军、高将军护卫御前,难道还怕出事不成?”
他看向尔籁:“《青城》一曲,最难是在舞风。康婕妤将门出身才有赫赫沙场之风,老夫倒是想瞧瞧,娘子要如何舞这一曲。”
皇帝似乎被说动了,抬手让御林军大将军高晟上前:“将你的刀解给她。”
众人都是一惊,高晟急忙跪下。
“无碍。”皇帝倚在靠上,似乎是志得意满,“既然是十六准备的,那便一观也无妨。”
贺政中的毒量很轻,这会儿作用已经开始消退了。可就这么片刻之间,局面却已经全然脱离了他的掌控。
高晟不着痕迹地朝他看了一眼,抬手将刀抛出。
众人都凝神静气,只见尔籁凌空接过环首刀,手腕轻旋一圈,便把刀收到了身后。
她回身望向角落里的琵琶女,对习照道:“劳烦要她为我奏乐。”
习照下意识看了父亲一眼,储闻侯略一思索后点了点头。
那琵琶女被人请到了殿中,显然有些张皇,起手顿了几次,指尖才落在弦上。
随着第一声响,尔籁抬手摘去了出门前翠华特意簪上的发钗,背过身去面朝着殿外。
外头天色将暗,宫人们已经陆续在掌灯了。
这首舞曲共分两段,前半舒缓哀婉、后半昂扬激烈。
乐声刚进主调,尔籁忽地绷足抬腿后回腰,朝天高高抛出了手中的发钗。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去,再看回来时,只见她一个前翻把刀平放在了地上,两手向着头顶蜿蜒交叉而起。
她目光空灵,却并不落在谁脸上,只落在地上、天上和自己的指尖上;
她脚下轻盈似惊鸿平掠、飞燕过雪,柔和但处处体现着有力,并非只流于表面,极具美感和律动。
吴清詹情不自禁流露出了感叹,略微点了点头。
到后半段,琵琶声骤然急促,教坊乐师们不自觉拿起了乐器——鼓、琴、箜篌都跟了上来,乐声陡扬,萦绕殿中。
尔籁转而跳起了一阵旋舞,力道之大,竟甩开了她精心盘好的长发,跟着两个接连的单手前桥,如瀑一般的发丝尽数散落在地。
她捡起刀昂首信步,以刀为支、上身后仰,在空中劈出了一个笔直的一字马,接着双手反向,左手高举,右手居然挽了个剑花。
“彩!”有人鼓掌应和,众人回过头去,却见是被安排在边角的鲁国公卢伟道,一旁还坐着他的妻儿,“妙舞之姿,便是康婕妤再世也不过如此了!”他旁若无人地感慨。
皇帝脸上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皇后却看着尔籁,似是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
贺政仍旧坐在原地,面色却越来越沉。
他侧目望向坐在卢伟道身旁的卢衍,她神情自若,面上没有丝毫的慌张,甚至还对他扬起嘴角笑了笑。
他收回视线来,刚刚才能动的右手忍不住死死掐住了左手食指——他不知道尔籁究竟要做什么,只知道她原来早就看穿了他。
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过来,身边的所有人早都已是不可信了。
眼看一曲将毕,就在众人抬手打算喝彩的前一刻,变故陡生!
只见尔籁忽地调转剑锋,两步上前停在皇后身旁,只轻轻一个转身,便把剑架在了皇后的脖子上。
两边伺候的婢女都还没反应过来,甚至站在皇帝身侧的高晟也愣了一下,而后才急忙高喊:“陛下暂退!——”
皇帝急忙从座上起身,就被头一个冲上来的兴安公主拉着离远了,她将皇帝护在身后,对高晟点了点头。
离上席最近的太子和宣王此时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去扶摇摇谷欠坠的皇帝。
众人纷纷站起往外撤去,两队御林军鱼贯而入,刀箭俱全,齐齐指向挟持着皇后的尔籁。
“你……你这是做什么!”皇后惊惧不已,难得见她如此失色,她慌忙看向仍坐在原位没起身的贺政,“十六!十六……”
太子几人也喊:“十六,你快叫她放开母后哇!”
皇帝此时似乎才想起尔籁的身份,忙也怒道:“十六!这是怎么回事!”
贺政对他们的呼唤置若罔闻,他缓缓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尔籁。
尔籁躲在皇后身后,为防暗箭,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与他遥遥对视着。
“十六!”“殿下……”
许多人都在喊他,他总算以手撑地站了起来。
“元、玉、卢……”他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皇后的姓名,眼看皇后在惊恐之余带上了疑惑,他却又轻笑着问,“永王之乱当夜,我的母亲……”
他往前迈出一步,直视着她瞪大的双眼。
“究竟是……怎么死的?”
皇后的嘴唇很明显颤抖了几下——她似乎明白过来,今夜的骤然发难,所为究竟是何了。
“十六……”她哽咽了一下,“你……你可是听了什么人挑唆?你母亲自然是为护我……”
贺政弯腰拿起面前不知谁的一杯酒,向着皇后和尔籁在的方位狠掷过去。
酒杯瞬间砸在墙上炸裂,酒水飞溅,落了一些在二人身上,尔籁拿剑的手却纹丝未动。
皇后害怕极了,泪水止不住地涌上来。她求助的目光看向皇帝,皇帝望着她和贺政的眼中,却带上了满满的疑问。
“我……”皇后尽力仰起脖子,不让刀锋碰到自己,“十六……你怎忍心……”
“你怎忍心!”贺政高声反问。他缓缓再往前去,边走边沉声质问,“她与你情同姊妹,你怎忍心?”
“她怕你在宫中无人作伴,常常进宫去陪你,你怎忍心?”
“她家中尚有十二岁的小儿,你怎忍心?”
他停在皇后面前三步开外,挡住了弓箭手的视线。
“婶母……你怎忍心,亲手将她送到叛军手里、让她替你去死、让她被人折辱呢?”
此话一出,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十六!”皇帝有些急了,眼看着想往前去,又被人拉住,“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贺政回过头来看向他,眼中恨意让皇帝都忍不住退却,“你不如问问她,问问你的发妻,当年她究竟是如何从叛乱之中活下来的!如何借着别人的命,一步步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上的!”
卢衍趁势上前跪下:“禀陛下,祁王殿下曾要我帮忙照应一女子,此女今日就在宫外,可否召她入殿陈情?”
贺政嘴唇紧抿没有说话,卢衍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皇帝不知该作何决断,宣王低声劝道:“陛下,今日之事恐难善了,十六如此大费周章,还是听听他怎么说吧。”
“你不要火上浇油!”太子立刻来了气,“母后堂堂一国之母,怎能被那些人构陷?”
“呵。”贺政忽然失笑,后又收敛笑意,一双平静无波澜的眼睛扫过太子的脸,“这么说……你也知道?”
太子顿时哑口无言。
“让她进来吧。”皇帝叹了口气,握着宣王的一只手稍稍用力了些。
佘将军亲自去带了那女子前来,她被打扮成丫鬟模样,一进殿就跪了下来,对着皇帝连磕了几个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她不住地求着。
“你是何人?”皇帝被扶着坐了下来,太子要来搀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兴安公主目光一动,立刻上前替太子扶住了皇帝。
“奴……奴阿奇舒,曾……曾在皇后宫中做过十多年宫女……”阿奇舒没敢抬头,趴跪在地上说。
“抬起头来说话。”皇帝冷静下来,恢复了几分君王之姿,“你说,关于陈王妃之死,你都知道什么。”
“奴……”阿奇舒抬起头来,先看了皇帝一样,又转过脸去看贺政,最后似乎是不经意地与兴安公主对了一眼,“奴亲眼看见……皇后命人打晕陈王妃、扒下她的衣裳,再给她换上太子妃服制,而后……”她吞了口唾沫,“而后让几名东宫护军……架着陈王妃向外逃去……”
“你这贱奴!”太子勃然大怒,便想对她出手。
佘将军一脚踢开他的手,挡在了阿奇舒面前。
贺政沉默地望着皇帝,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看他身后满面怆然的皇后。
“玉卢啊……”皇帝眼中不知何时起含了两颗泪珠,他颤声叫着,“我不问别人,你我几十载夫妻,我只问你一句——”
“这件事……当真么?”
皇后一副倾颓模样,已经放弃了挣扎和抵抗。她苦笑着,眼中却不住地流下泪来。
“当……真……么?”皇帝又问。
“父皇!”太子跪在地上,对着皇帝叩首。
“真。”皇后轻轻吐露出一个字来。
她张了张嘴,许久才又说:“是啊,她家中……尚有十二岁爱子,又怎舍得为我去死呢?”
她看着泣不成声的太子。
“为母亲的,自然……都是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