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面无波澜地拄着拐杖离开君翊殿,洛宓元君与蓐收将军分随左右。阎罗王奉姜伋命恭送至殿门外,直待后土一行消失在斑斓鬼火中方敛了唇边笑意转头回到姜伋身边,径自跪坐到堆砌在地的一道书墙前睃巡起来。两名从侍伺候姜伋吃完汤药立刻躬身退下时,阎罗王也正好挑中了一本书简递给了姜伋,“公子就这么放走后土娘娘会否稍欠考虑?须知点心事件,后土殿未必全无干系。”
姜伋懒懒看着书简轻轻一笑,“那你就有证据证明后土殿同此事有干系吗?阎罗王,你应该不需要我向你解释何为疑罪从无吧。”
阎罗王更加靠近姜伋低声说道,“但是公子,就凭点心是后土殿送来的,咱们就有充分理由将她一行扣下查问,只要不是巧合,总能留下蛛丝马迹。”
“后土娘娘既然敢送,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即便咱们查出了些什么,她也定有话应付,到底点心不是她指使做的,安她一个谋害上殿的罪名委实有些勉强。”
“可起码不排除她有知情之嫌啊,只要查实她明知点心不妥依然进献,那就能够问罪了啊。”
“把她问罪了事儿你去给我办吗?”姜伋浅浅白了阎罗王一眼,“后土娘娘表面安坐元桥山,实际未必两耳不闻山外事。洛宓元君和蓐收将军多次来为我侍疾,岂会不知有俞跗坐镇那款点心根本到不了我嘴边。后土娘娘送这款点心,目的在于试探我的决心,而我将酆都扯进来,一是叫后土娘娘成为明牌让她务必给我查个底儿掉,二是把水搅浑好方便她摸鱼。”
“三呢?”门口冷不丁地响起泰山府君冰凉的声音,姜伋闻言抬头,对上泰山府君森然的眸光禁不住稍稍瑟缩了一下脖子。阎罗王起立将泰山府君拦在身前,“君上,此乃上殿书房,上殿无召、无事、无吩咐,纵然是您,也不得随意入内。”
泰山府君皱着眉头只看着姜伋,姜伋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书简坐正身子。阎罗王收到姜伋指示侧过身子将泰山府君让了进来,泰山府君抿了抿嘴唇坐到姜伋面前,凝睇他的眼神倏然深沉而复杂。
酆都在接到姜伋教令的第一时间斩衰便将邓秀派了出去,作为靠实力刷上的鬼市总钻风,邓秀动作自是灵敏迅捷,只不过他行动前没料到一点,就是他要逮捕的对象居然不是鬼。冥官行止受冥律约束,事情发展又出乎邓秀预料,加上这帮人成功跑出鬼市后居然狡猾地拼了命地向周营方向逃窜,在抓捕过程中遭到哪吒阻拦,邓秀最终抓捕失败一脸不甘两手空空地返回了冥界。“可恶!等我抓到他们,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们一顿不可!”邓秀咬牙切齿泄愤似的捣着钵里面的虾肉,趴在他眼前的死猫仿佛感到了危险喵了一声躲到了斩衰的脚边。斩衰无奈叹息,一边弯腰把死猫抱进自己怀中安抚一边对邓秀说道,“别闹了,你这属于犯禁了,要不我去跟洛宓元君打声招呼,请她给你安排个姑获司一日游让你提前体验一下生活?”
“府主!”邓秀嗔了斩衰一声,扔下手里的石杵跑到斩衰身畔一脸地幽怨。斩衰瞧着邓秀这副表情又是一声轻叹,“我知道,时间紧、任务重,你压力大,我体谅你,所以你一进门就坐在那里捣弄虾,我也没说过你什么吧?现在你回来也好一会儿了,虾也被你捣成糊了,该冷静下来想像接下来要怎么办了吧?”
“还能怎么办啊?毒点案的嫌犯既然是活人,那我们就只能向鬼门关请求协助,但若府主私下与相柳联络,倘日后生出什么变故,恐掰扯不清,所以我们还是得将事情先禀明上殿,由上殿定夺。”
“很好,快去写吧。”斩衰对邓秀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邓秀伸手摸了两把死猫的脑瓜,下去拟写奏章。奏章写完再经斩衰三次审阅方才呈送至君翊殿,姜伋批复准许鬼门关协同酆都进行抓捕,亦下达了抓捕过程中如遇人间阻拦在不夺命的前提下可反制的明令。手握姜伋教令,邓秀在施行第二次抓捕时手脚明显放开了许多,见到哪吒过来二话没说直接把哪吒的魂魄从其莲藕身中勾出暂缚。约莫小半个时辰,嫌犯成擒,邓秀在仔细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后下令收队,同时将哪吒的魂魄放回莲藕身。哪吒晕晕乎乎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邓秀朝哪吒端正拱手道了声得罪后押人离开交予黑白无常。人间城隍早已辟出静室一间专供审讯,按照程序择选出来的四位冥官也已在室内严阵以待。嫌犯押来后审讯即刻开始,邓秀交付嫌犯时人间正是子时,由于冥律规定审讯期间不得用刑,故而这场审讯整整持续了十五个时辰,直到第三日的辰时方才审结完毕。犯人供述如下:自雁城归附大周,主上昼夜不安,乌衣教主子真起坛叩问天意,称鹰川气势正盛周奈何不得,眼下唯一忧在周许对我行经济制裁,遂决议携娇美人探入冥界,于鬼市开辟财路。得到供词的姜伋立马召七十二冥官聚于君翊殿,供词上的内容教姜伋勃然大怒。考虑到鹰川妖人在鬼市贩卖毒点已有一段时日,于是姜伋当场下旨命俞跗率领众医对冥界臣民进行大检。围绕如何处置鹰川的议题七十二冥官也开始了激烈的讨论,过三日,七十二冥官达成一致意见,斩衰面容疲惫但眉眼欣然地回到酆都主官府,府内院中邓秀正追着死猫喂虾,见到斩衰忙撇下死猫趋步上前迎接,“府主回来啦!洗个澡换身衣服吧,热水一直伺候着呢。”
“你就不问问,我这三天究竟干嘛去了吗?”
“啊?”
斩衰弯目打量着邓秀唇角笑容犹存的懵然模样,都到了嘴边的话转念之间又被他给咽了回去。毕竟目前也只是上殿与七十二冥官内部商定,尚未启动臣民公开决议程序,离尘埃落定还有些时日,罢了罢了,这个时候还是别多这个嘴了。斩衰打了个哈欠负手进屋,邓秀也明事地没有追问,仰头冲着蹲在瓦上的死猫板脸呵斥,“赶紧下来!仔细公子知道了把你串了烤了!”
死猫湿了眼睛趴下身子哀求似的喵喵叫着,邓秀爱莫能助地站在檐下哄着,突然一名守卫自门口匆匆跑来,“别叫了别叫了,公子来了!”
守卫话音刚落死猫登时闭嘴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姜伋搭着阎罗王的手进来,邓秀忙理了理仪容和守卫一并跪倒奉迎。斩衰闻得通禀立刻出屋俯身恭迎,姜伋驻足抬手微笑说道,“抱歉,本座唐突了。”
“公子哪的话,请。”斩衰笑着脸把姜伋请进厅堂落座,阎罗王把守门口,邓秀上前奉茶,礼毕正要退下,不意姜伋出言叫住了他。邓秀惶惑地下意识看了眼斩衰,小心翼翼地在斩衰身后坐下,姜伋正握着茶杯暖手,眼见邓秀这般神色忍不住又是一笑,“这么怕我,那你当初又是哪来的胆量过来蒙我的?”
“属下知错!”邓秀吓得脸色一白立马跪趴在地,斩衰则是直视姜伋表情微微冷了下来,“公子,恕臣直言,邓秀不过一名低阶冥官,再大的过错也不值得公子下降酆都主官府问罪,公子此举,实在不合规矩。”
“本座有说过此番前来是向邓秀问罪的么?本座不过白说了一句,是邓秀自个儿跪下的,这也要怪到本座头上?”姜伋亦收起笑意放下茶杯,冷淡下来的眸光沉沉落向邓秀俯下去的脊背,“话说回来,我便是责备他如何?放眼冥界,谁没苦衷?纵是斩衰你,就没衔过恨,抱过憾?我没拦着他喊冤啊,但他不能来蒙我啊,身为冥官,他这合适吗?你身为他的府主,位处高阶,居然跟他合伙蒙我,你又够意思吗?”
姜伋委屈巴巴地质问斩衰,闹得斩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匍匐在斩衰身后的邓秀也不敢擅自张口,厅堂之内就这样安静了下来,沉默片刻终是斩衰先低了头,论理的确是他和邓秀处置不周,所以这个台阶也合该他给,而姜伋也自然顺着斩衰给的台阶下了,本来他这趟就不是要把邓秀给怎样的,“你跟邓秀的处分下来了。你罚俸一年,邓秀褫夺本次冥官选拔资格,邸报明天就会发下来。”
嗯,和自己预想的大差不差,姜伋果如自己设想那般出手维护了。斩衰眼底明显涌出一泉感激,邓秀虽不敢抬头但对姜伋的感激也是实打实地从眼角流露了出来。自然,莫说斩衰,就是邓秀也是明白的,姜伋走这一趟绝不是朝他们卖好赚吆喝,“公子教诲,臣洗耳恭听。”
“教诲不敢当,我是特意来求你们,当然,求过你们我也会去望乡台求南河,接下来的日子,跪求你们给我安生些,别的不提,单是规避原则,你就该清楚吧?”
“臣不敢,必定谨遵公子教诲。”这回不单邓秀,斩衰也垂首跪下去了。姜伋欠身扶起斩衰,起身走出房门,搭扶上阎罗王离开酆都主官府。斩衰和邓秀送至府门外躬下身子许久,藏身屋顶的死猫悄悄伸出脑袋,正好瞥见他俩礼毕起身返回屋中。它舔了舔自己的这一身毛,喵呜一声好似猛虎下山般的奔下屋顶跑了出去。它已经老老实实地吃了好几个月的虾了,不过偶尔出去换个口味,够给姜伋面子了好吧!死猫高傲地走进鬼市,正盘算着今儿个去哪吃的时候,突地惊然发现鬼市居然关门了!是真的真的关门了!不会是姜伋吧!为了让自己吃虾,居然下令让鬼市关门了!一个门缝都没给它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死猫亮出爪子狠狠抓挠脚下方砖,往后连续三日鬼市都是歇业状态,邓秀更是整日待在主官府里喂它吃虾,就这样熬到了第四日,死猫终于受不了了扑到邓秀怀里准备小小发飙一下的时候,斩衰手握一卷竹简回来了,“臣民公开决议结果出来了。上殿的裁决也跟着下来了。”
“绝。”泰山府君眸色冰冷酷烈,不带感情地说与姜子牙,姜子牙面覆冷光心中不感畅快只觉讽刺:鹰川折进去了无数条人命不过赔了三十年的气数,现在却因一款严格说来压根儿就没害到上殿的点心就赔进了十年的气数。人如草芥贱比蝼蚁,马昆在话本里写的这句话当真不是自谦啊。姜子牙忍不住微微勾了勾恍若噙上了数九寒霜的唇角,“冥界的态度子牙知道了,必定如实禀告周天子,另则,子牙需泰山府君清楚,我周天子的态度与冥界相同。”
“既如此,我就可告知第二件事了。”泰山府君取出一份文书交于姜子牙,“关于你提交的闻仲返阳申请,上殿批复:准。你手上的是一份契书,待遵照程序选出与闻仲结契的冥官,找你去商定清楚闻仲返阳的具体细节,你就可以去封神台带走闻仲了。”
“多谢。”姜子牙真心实意地俯身一拜,泰山府君抬手虚扶了姜子牙一把,待他起身坐好,泰山府君又继续说道,“还有件事本君打算告诉你,虽然公子的意思是暂时瞒着你,但本君觉得你是公子的父亲,你该知道。”
姜子牙面露疑惑,泰山府君凝视着他蓦然眼神黯淡地问道,“依你看,公子近来可好?”
姜子牙不解泰山府君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君上何意?果果近来挺好的啊。”
泰山府君摇了摇头,眼角竟不知何时沁出了点点泪意,“公子他……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