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转清韵戛然而止,只余铮然尾音徐徐盘旋。姜伋整衣敛容行礼问安,姜子牙缓缓起身,泛着清冷光彩的脸庞堪比悬在天边的那轮圆月。姜伋心神一凛,姜子牙凝视姜伋双眸沉声开口,“果果,你跟爹说实话,你有没有在外面另置家室?”
姜伋听得问话心底滋啦地烧起了一股火,拂衣坐到一边噘嘴瞪眼。姜子牙见姜伋这副表情立马知晓所谓外室实属子虚乌有,遂缓和了脸色微微俯下身子,“果果……”
姜伋赌气故意扭过身子不作理会,姜子牙瞧着姜伋如稚子一般,笑容越发愉悦,转到姜伋面前弯下腰来。姜伋抬脸与姜子牙平视,荡着水光的黑眸闪耀着惹人怜爱的委屈。姜子牙慈爱地拍了拍姜伋的小脸,弯起眼角道,“果果,爹不是责怪你,爹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姜伋趴在凭几上瓮声道,“爹要是想知道那个惹鲛儿惊悸坠胎的妇人是谁,那您还是去问长姐吧。因为那妇人和鲛儿碰面那日佩戴的赤金镶红宝石头面正是我早年送给长姐的那一套。”
姜子牙敛了神色直起身来,蹙起眉头负手踱步,“果果,这套头面你是何时送给你长姐的?”
“长姐嫁去百里侯府不久。”姜伋坐正了身子,略沉面色沉吟片刻后,嘴角勾出一圈极冷的笑纹,“如今看来,只怕长姐也未必晓得了。”
姜子牙略略低眉,背对姜伋露出一抹得计笑容,“虽是这般,你倒也不妨跟你长姐聊聊,说不定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事情闹到这一步,就算鲛儿不追究,你也须得给出一个交代。否则,今日是龙吉公主,明天就该是昊天上帝和瑶池金母了,为父恐怕鲛儿那位远游无踪的亚父都要气势汹汹地提刀上门了。”
姜伋眸底倏然划过一道刻骨悲怮,气息也清浅了几分。姜子牙心头一动转身察看,发现姜伋神色灰败,立马上前关切询问。姜伋勉强笑笑,只道是这些时日有些累着了。姜子牙微微点了点头,细细叮嘱了几句后便放他回房休息。姜伋行礼告退,姜子牙望着姜伋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马招娣自厚重帷帘后走了出来,行至姜子牙身畔,“相公,果果的心结解开了?”
在姜伋心里,鲛儿比他自个的性命更加重要。她遭难受罪,对于姜伋而言,不啻于挫骨戳心。此番鲛儿失去孩子,姜伋痛苦难当,加之这个孩子是他苦盼多时的珍贵后嗣,他更是不会轻易饶过害他梦碎心裂的罪魁祸首。他之所以至今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此事似乎与姜淑祥牵扯上了些许关联,姜伋有所犹豫了而已。但有所犹豫不代表就此放手,若确凿证实姜淑祥就是鲛儿滑胎的主因之一,姜伋绝对会翻脸无情。知子莫若父,姜子牙明白他这个父亲此时此刻必须要做些什么了,可他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来消除姜伋心中对于姜淑祥的猜忌和芥蒂。因为鲛儿小产缘由他与马招娣早在滞留冥界之时其实就已经全数知晓,却碍于情势不得不时刻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姜子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紧张眉宇流露出少许轻快之意,看向马招娣淡淡地嗯了一声。马招娣一直绷住的心弦这才真正放松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抚膺连道了三声好字。姜子牙动容握住马招娣双手,由衷道了句辛苦。姜子牙深知马招娣爽利性情,喜怒哀乐皆形于色,要她在大庭广众之前如此行事,着实为难了她。马招娣倒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咧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脸出来。姜子牙被马招娣可爱模样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情不自禁将她搂在怀里亲昵。马招娣娇嗔了一声,旋即又锁起了眉心,“相公,果果要是知道了实情,会怎么处置,你心里有没有数啊?”
姜子牙垂眼低声,“不管果果做什么,我们当父母的只要护在他身边,别让他的剑刺到了不该刺的地方就好了。”抬起宽厚手掌摩挲着马招娣柔滑鬓发,姜子牙深深吸气将繁杂思绪尽数压在眼底。倏然他耳廓微动,后院似有琴声隐隐响起,艳花翠叶滤去嘈嘈急雨,留存切切私语流散在夜风中。姜淑祥懒起案牍闲合书卷,随韵至后院水榭。姜伋临水抚琴,冷冷光影在他凝结着薄霜的脸颊上掠出诡异的斑斓。姜淑祥拂裙凭栏而坐,聪睿视线沉入黑暗水面,“夜深人静,阿伋以琴音邀长姐来此,究竟有何话要说?”
姜伋眉尾上扬,抚琴手指轻拢慢捻抹复挑,“与鲛儿纠缠的那名妇人当日佩戴的赤金镶红宝石头面正是我送给长姐的那一套,是我亲自打发华云送到百里侯府的。长姐,告诉我,她是谁。”
姜淑祥震慑于姜伋笃定的口气,目光呆滞片刻后眼波开始急速流转,明耀眸光纵然瞬间照亮遮月墨云却也静默半晌方才自嘲样的淡漠开口,“若长姐说,从未见过这套头面首饰,阿伋信吗?”
“信。”姜伋回答得毫不迟疑,声音干脆利落。瞥了一眼姜淑祥,姜伋眸心藏锋,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发力划拨琴弦。裂帛般的撕裂声音惊起一滩已然熟睡的鸥鹭后,渐渐湮灭在寂然无波的深水中。忽明忽暗的烛光里,姜淑祥的神情平和如常,黑瞳幽深好比古井。姜伋叩掌在弦,袅袅余音盘桓不散,“叨扰长姐了。更深露重,长姐早点安歇吧。”说罢站起身来抱琴离去。姜淑祥向来都冷眼旁观枯花败叶随水流逝,不想这一刻竟会动了恻隐之心,“阿伋,弟妹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难道你还想让她再失去第三个么?”
将要迈出水榭的步履堪堪停住,姜伋凛然回首,雷霆怒意在他的眉间翻涌咆哮。姜淑祥无惧姜伋少见凶狠之相,昂首道,“外公早年违背信诺,连累外婆三十多年无法成孕。此例足可证明,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家主若不引以为鉴,焉知下一位子嗣不会半路夭折胎死腹中?”
姜伋剧烈地喘息着,薄唇抿成一线,刀锋般的视线直刺姜淑祥的眸底。呼啸冷风充斥整个水榭,瓢泼急雨垂直打落。姜淑祥屈膝在地,泠然说道,“主母坠胎,妾难辞其咎,请家主重重责罚。”
万缕银丝漫天飘洒,灭了暖意浅薄的残烛,亦凉了姜伋恼火丛生的心田,“三年。若三年之内主母能再次成孕,此事我便不再追究。否则,长姐知道我的手段。”
姜淑祥颔首应诺,隔着细碎雨屑抬首而望,不出所料,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姜伋冒雨疾行奔回卧房的身影。姜淑祥缓缓起身,脑海中浮现出百里鹏之妾侍云氏泪雨绵绵的凄然模样。信步前行弄笛雨中,浑然不觉雨湿罗裳。蓦然一团红云盖顶,姜淑祥疑惑看去,原来是姬发为她撑起了一把赤色描金牡丹竹伞。姜淑祥盈盈含笑,由着姬发举帕小心翼翼地给她拭去发丝上的冰凉水珠。雨势越发猛了,姬发一手持伞,一手把姜淑祥结结实实地护在臂弯之中,送她回了房间。逗留外间熬煮葱白姜茶,待姜淑祥沐浴更衣完毕,姬发入内室帮姜淑祥擦干湿发。姜淑祥托腮坐在梳妆台前,嘴角欣然上翘。姬发余光瞥见面前铜镜中姜淑祥的俏皮样子,虽心生荡漾然嘴上还是忍不住关怀地责备,“淋雨很好玩吗?就算淑祥聊发意趣要以笛音相和雨声,也无需站在雨中吧?医者忧虑病患安危,对自身康健反倒不放在心上了么?”
姜淑祥笑吟吟地随手摆弄着散在梳妆台上的青黛,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不是有你照顾吗?”
姬发闻言心头发甜,认命一般地吻了吻姜淑祥的发顶,“也是啊,有我在,这些事的确不用你操心。”说着取来葱白姜茶亲手喂姜淑祥饮下。俯身轻吻了一下姜淑祥的光洁前额,姬发持伞就要离开,不想姜淑祥却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袖。姬发疑惑回眸,但见姜淑祥双颊绯红,扭捏道,“我忖度着这场雨怕是要下到天明,左右明早不用上朝,不如今晚你留下,我们赏雨对弈如何?”说罢羞涩地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姬发则是不敢相信地慢慢蹲下身子,受宠若惊地连声答应,“如此甚好,这段日子我俗务缠身,一直没能好好陪你。难得今晚烟雨蒙蒙景致幽雅,我们不妨相聚好好说说话。”
雨坠琉璃瓦,清脆响动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一抹空灵。姜伋仰卧榻上倾听风声雨声,鲛儿伏在他的怀里睡得香甜。滴滴答答一夜过去,姜伋晨起时头隐隐作痛。鲛儿心疼姜伋,一壁给他按揉一壁恳求般地劝道,“姜郎既身体不适,干脆歇息一日吧。”
姜伋蹙着眉尖摆了摆手,等疼痛缓解后便动身起行。鲛儿服侍姜伋梳洗更衣,察觉他精神欠佳,遂在给他整理领口时柔声言道,“姜郎,我们是夫妻,理应不分彼此。你若有心事,不妨说与我听。我即便不能帮你分忧,至少你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一些。”
姜伋浅浅一笑抱住鲛儿,状作烦恼地喟然叹道,“你便是我的心事,夫人可有良方来解我忧?”
鲛儿愧疚地红了面颊,姜伋坐回长榻顺手把鲛儿置在了膝上。鲛儿低着眼帘微动唇瓣,姜伋以手指温柔按住。鲛儿疑惑,羽睫轻轻扑扇了两下。姜伋凝睇鲛儿,眼睛深情得能掐出一汪水来,“你也说了,我们是不分彼此的夫妻,所以那些道歉啊原谅啊的话,就不必说了。你只消安于府中养好身子,我便后顾无忧。”抬手揉捏着鲛儿的耳垂,姜伋半点不藏挂在眉梢眼角的宠溺笑意,故意冷却三分口气警告道,“夫人还欠为夫一个女儿,休想赖账!”
“姜郎错了。”鲛儿眼眸闪亮恍若晨星,“是两个女儿才对。我与姜郎膝下已有两子,须得生养两个女儿才能好字成双啊。”
姜伋听鲛儿这样说更是心花怒放,仰头啄了一下鲛儿娇嫩的脸颊,“就依夫人所言,我们争取三年抱两,可好?”
鲛儿娇羞不已,埋首在姜伋颈窝。姜伋看了眼天色,敛了神情,准备把鲛儿放下来。鲛儿知姜伋要走,遂央着姜伋好歹喝完冰糖燕窝再出发,姜伋估摸了一下时辰,依从了她。鲛儿伺候姜伋离府后便收了笑容,独坐房中绣花,期间除了与前来循例问诊的姜淑祥顽笑两句外一直肃严沉静。掌灯时分,鲛儿执扇临窗。鲤鱼精悄无声息现身屋中,在鲛儿身后单膝跪地。鲛儿抬首望月,冷声问道,“你探查的如何,可有异常之事发生?”
鲤鱼精垂眉禀报,“回宫主,除马家因为邯郸易主而稍显凌乱外,其他一切如常。”
鲛儿闻言思忖片刻,甩袖回身厉声问道,“沉尸南海的那只鲨鱼,真实身份究竟为何?”
鲤鱼精竭力抑住狂跳心神,力求音容与平日无差,“回禀宫主,死者身份仍待查证。奴婢奉宫主之命,已将北海上上下下清点了一遍,并无不妥。”
鲛儿颦眉沉思,低声呢喃,“既然没有异常,姜郎因何夜不成眠,他又到底瞒了我什么。”
鲤鱼精好奇抬眼,“宫主,您昨晚睡得安详,怎知公子夜不成眠?”
“他就睡在我枕头边儿,我什么事不知道!”心气浮躁地随口解释了一句,鲛儿拂衣坐下,抬手示意鲤鱼精起身。鲤鱼精恭声道谢,按规矩侍立在鲛儿身侧,俯身给鲛儿斟茶,“宫主,会否是马家遭逢时局变换动荡不安,这才导致公子劳心动力夜不成眠呢?”
“不会。”鲛儿摇头否认,“邯郸易主在姜郎意料之内,应当不会手忙脚乱才是。”
鲤鱼精仔细回想着姜伋先前交代给她的应对之词,以揣测的语气说了出来,“那……会否是因为冥官绩效考评时日临近,公子有压力呢?”
“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鲛儿责怪自己糊涂,惩罚性地挥动着手上的团扇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姜郎的殿阁出了不少乌糟事,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绩效考评的成绩。”她焦急不已,自责地叹息,“只怪我连长姐一半的聪慧都没有,这个时候什么忙都帮不上。”
鲤鱼精暗暗佩服姜伋的掌控能力,鲛儿所思所想竟皆没入他的意料之内,“宫主,姜小姐的确脑智过人,但宫主您也无需妄自菲薄。这家里家外的,您不也打理得妥妥当当的,让公子省了多少心哪。至于冥界的位份……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公子到底是个活人,成天跟死人打交道,也不是什么好事。”
鲛儿竖了竖眉毛,掐了一下鲤鱼精的脸颊,“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不许到外面嚼舌头根子。姜郎在冥界的地位是他凭本事打拼出来的,我都不敢随意评论,你就更不能乱说了,听到了吗?”
鲤鱼精被鲛儿责备面露惶恐,赶忙屈膝应下。鲛儿看了眼天色,对着烛火自言自语,“这个时辰该给姜郎进参汤了,也不知雅卓记不记得。”
悠长尾音缭绕成念君情丝,乘风至姜伋耳畔,膝盖剧痛叫嚣正扰得他坐立难安。姜伋远眺东方日出之地,对于将要到来的明天怀抱深深地惶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