黢黑夜色中燃起一盏明灯，照耀得房门外的枯花残枝都焕发出了别样光彩。马招娣喂给姜子牙一块海棠酥，拢了拢披肩长衣，在姜子牙身侧坐下，叹了一声，不死心地劝道，“相公，左右都耽搁了些时候，这些政务明早再处理也不迟嘛。”

    姜子牙攒着眉尖聚精会神地阅读手中公文，却也不忘匀出一分心神给马招娣，“怎地不迟？明日朝会，侯爷可等着我禀报呢。”说着欠身翻找另一份公文，长袖轻刮不小心打落长案边角的一叠。姜子牙急忙俯身收拾，不经意间发现其中夹杂一封拜帖，面露疑惑，直起腰来询问马招娣。马招娣探了探脑袋，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疲态尽露地打了一个哈欠，“是龙吉公主送来的，说明儿个上门拜访咱们。”

    姜子牙放下拜帖，展开长臂揽马招娣入怀，“龙吉公主视鲛儿如亲妹，明天的拜访怕是来者不善。”

    马招娣身子绵软地伏在姜子牙的怀里，困意潮水一般袭上她的脑髓，“那有如何？咱们家从未苛待过媳妇，我还怕她闹上门来？你且去忙你的，龙吉公主我自会招待。”

    姜子牙嘴角含上浅浅笑意，垂首在马招娣耳畔温语呢喃，“龙吉公主既然郑重相待，咱们也不好随意应付。让糖糖陪着你吧，龙吉公主和百花仙子也有些交情。”

    马招娣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窝在姜子牙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姜子牙动作轻柔地把马招娣的头置在自己的膝上，取来摆在案边的浓茶饮下振奋了一下精神，

    翌日清晨，马招娣服侍姜子牙出门后不作耽搁，立刻叫来姜淑祥开始张罗。百花仙子和琥珀手挽着手进来，见到马招娣这番阵仗俱是惊讶掩口。姜淑祥把一盘新鲜可口的蟠桃摆在桌上，大功告成一般地拍了拍手，“碎琼香，玉露茶，蟠桃……娘，齐活了。”马招娣满意地点了点头，把之前因为整理房间而撸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招呼百花仙子和琥珀落座喝茶。姜淑祥奉上一碟葵花籽，百花仙子和琥珀面面相觑，“这要怎么吃？”

    姜淑祥含笑挨着马招娣坐下，拈起一枚葵花籽，稍稍用力挤压去掉外皮后，取出里面的核仁。百花仙子和琥珀互相看了一眼，照着姜淑祥的样子去做，小心翼翼地品尝了一番滋味后，双双竖起拇指赞不绝口。马招娣一壁剥开果壳一壁笑道，“这是我儿子捣弄出来的玩意儿，是把生的葵花籽和八角、茴香、花椒、桂皮、甘草、丁香和盐放进锅里用山泉水煮，好吃又不上火，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吃几颗来打发辰光。”

    百花仙子吃得猛了有些口渴，呷了一口茶水，打趣道，“府里谁不知道，丞相时时刻刻都离不开夫人。要是您都有清闲的时候，那咱们岂不是都无聊透顶了。”

    马招娣闻言红了红脸，佯装不耐地啐了一口，“我们家牙牙越老越黏糊了，我有时候实在是烦得紧呢。”

    百花仙子抿嘴而笑，琥珀托着腮，揶揄地朝着马招娣挤了挤眼睛。姜淑祥端详着静静躺在碟中的葵花籽，故作深沉地感慨道，“娘就像这枚葵花籽一样，外壳因为坚硬所以吞咽时会扎到喉咙，但核仁却是松脆可口，教人欲罢不能啊。”

    百花仙子和琥珀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音，马招娣羞恼地点了一下姜淑祥的脑门，“你这孩子，敢拿娘说笑，你爹说的没错，我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姜淑祥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马招娣将一把剥好的葵花仁喂进姜淑祥的嘴里。琥珀眼尾扫了扫桌上的蟠桃，神情颇有些意外和诧异，“话说回来，我虽听哮天犬提过，您的儿媳妇出身北海，但我真没想到会是北海水晶宫的鲛儿宫主。抛开她与南海龙王次子敖润之间的情感纠葛不论，人要想在海底生存必须修炼水族特有秘术，然这秘术炼成要折寿三年。姜公子是姜家的独苗，夫人和丞相居然就答应了？”

    马招娣面色倏然凝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和他爹知道这个事的时候，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我和他爹也只能认了。”

    姜淑祥双手覆上马招娣的肩膀，“弟妹为了让果果生活得舒坦，也很辛苦啊，我就没见过日子过得这么委屈的当家主母。”

    碎琼香的湿润清凉扑上了马招娣的双颊，两片红晕淡了几分。幽幽叹了一声，马招娣涩着嗓子吩咐，“糖糖，你去门口接一下，别让亲家姑娘觉得咱们失了礼数。”

    姜淑祥应了一声，起身出去。马招娣单手托腮，望着碟中的葵花籽愣愣地出神儿。百花仙子和琥珀少见马招娣这副模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陪坐。窗格上的日影不知不觉间上移了许多，马招娣猛地一个激灵，抬眼望见姜淑祥引着龙吉公主和鲛儿进来，赶忙敛容整衣相迎。琥珀直勾勾地盯着鲛儿那张宛如水晶兰般纯洁娇媚的面孔，一阵激荡自灵魂深处汹涌袭来。恍恍惚惚间，一股千年前的熏风扑面而来。彼时她尚在幼龄，跟着姨母居住在冥界神殿。一日，她独自在园中玩耍，兴尽晚归误入密林深处。强抑慌乱地拨开挡在身前的琼枝玉叶，矗立眼前的竟不是她司空见惯的上将府邸，而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奢华殿阁，澄净湖面潋滟着重重楼阙，美轮美奂。探寻目光顺着粼粼碧意蜿蜒而上，看见的是一扇敞开的雕花长窗。一名身着素雪曳地长裙的女子于正中亭亭而立，不施粉黛，不饰珠翠，乌黑发丝仅用一根赤色丝带松松地系在了脑后。女子既清且艳，就好像一朵绽放于幽谷之内的水晶兰，高雅脱俗。琥珀还欲再看，忽而一阵狂风袭来，掀起朵朵浪花。原本挽垂殿中的茜红长纱刹那间全数散开，殿阁瞬时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狂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待风歇浪静，她已然置身在姨母怀中，而那惊鸿一瞥，也仿佛成了一个梦，消逝在了流光中。不想今日，她再度看见这张脸孔，教她如何不惊然诧异呢？

    鲛儿被琥珀盯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百花仙子见状轻轻推了琥珀一把，琥珀这才醒过神来。迎上鲛儿疑惑不解的眼神，琥珀唯有尴尬地笑笑好将方才的失礼揭过。马招娣招呼了一声，待大家相互见礼后，马招娣慈爱地把鲛儿拉到自己身边，满眼关切地凝睇着鲛儿略带病容的憔悴脸庞，絮絮叨叨地问她这是打哪过来，这段时日恢复得如何，姜伋怎么没送她过来，甚至还因为担忧姜伋会情不自禁而附在鲛儿耳边挤眉弄眼地询她姜伋有没有邀她品于飞之乐，问得鲛儿脸红得跟天上的日头似的。龙吉公主眼见马招娣对鲛儿的疼爱之情溢于言表，立时有了几分底气，唤了一声鲛儿，板起脸来教训道，“妹妹，你看你婆婆对你多好，你以后可不能再像这样使性子了。”

    鲛儿惭愧地低下了头，龙吉公主趁势继续斥责道，“妹妹，做了正妻，就要有胸襟和气度。妹夫纳了小妾如何，那小妾生了儿子又如何？你始终都是妹夫明媒正娶的妻子，那小妾再嚣张也是爬不到你的头上去的。身为正妻，你该做的是善待妾侍教养子女，可你倒好，为了这点微末小事与夫主争执，还流掉了孩子。这样不懂事，你对得起你婆婆吗？对得起姜家列祖列宗吗？”

    鲛儿闻言怔忪，继而震惊抬眉，十分紧张地瞄了马招娣一眼。马招娣一副听得云里雾里的糊涂样子，出言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小妾？什么孩子？你把话说清楚。”

    龙吉公主莞尔，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亲家母何必装糊涂呢？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况且舍妹先前遭受重创休养了那么久，妹夫纳妾收房也是理所当然的。其实也是舍妹疏忽，姜家人丁单薄子孙不旺，舍妹也应该替妹婿择选良妾，好让姜家开枝散叶呀。”

    龙吉公主的话句句绵里藏针，分明是来告状的。难怪刚进门的时候一言不发，敢情是在掂量鲛儿在姜家的分量。马招娣脸色渐次变差，整个人好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鲛儿窘迫难安地抖着肩膀，马招娣稳了稳情绪，握上了鲛儿的手。百花仙子斟一盏玉露茶给龙吉公主，笑道，“龙吉公主，你这话就不对了。鲛儿宫主给姜家添了两个孙儿，怎么会对不起姜家的列祖列宗呢？小产失子，更不是鲛儿宫主有意为之，怎么能把过错都算到她的头上呢？”回眸看向马招娣，百花仙子眼波流转，“姜夫人，您说是吧？”

    “这是自然。”马招娣严声回应，一本正经地承诺道，“龙吉公主，鲛儿既进了姜家大门，就是我夫妇的亲闺女，我们姜家定不会薄待她。至于我那不肖的孽障，你放心，我这个做娘的自会严加约束的。”

    龙吉公主至此才满意地翘起了嘴角，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听闻令爱将要出阁，龙吉有意观礼好沾沾喜气，不知方便否？”

    “龙吉公主肯赏脸，这是小女的福气。”马招娣心中虽然因为龙吉公主上门告状的事而不太痛快，但面上还是笑容可掬地满口答应下来，当即吩咐姜淑祥给龙吉公主收拾房间。龙吉公主连连称谢，马招娣陪着笑脸，热情招待。好容易打发了这位姑奶奶，马招娣抚着胸口，长长地吁了口气。百花仙子感佩地望了马招娣一眼，捧给她一个蟠桃。马招娣接过来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细声问道，“鲛儿流产那日我不在，你们可听说了什么？”

    琥珀道，“那日正好是哮天犬值守。他说府上来了一位年轻妇人，一见到您媳妇就扑跪上去哭天抢地的。不过那妇人究竟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着，只看见少夫人面色不善地匆匆而去。”

    马招娣若有所思地托着腮，手中的蟠桃滚落到了桌案上。窗格上的日影渐渐往下移动，哪吒和雷震子嬉闹着回府，一进屋就嚷嚷饿。马招娣一壁吩咐仆役把早就准备好的点心端上来，一壁抚摸着哪吒油光水滑的头发，“宝贝哪吒，师叔母让你打听的事，你都问清楚了没有啊？”

    哪吒狼吞虎咽地吃着点心，含混不清地答道，“我踩着风火轮在西岐转了两圈，终于找到果果哥说的那位厨娘了。我都把她都带回来了，人就在厨房忙着呢，估摸着再过一会儿汤就炖好了。”

    “嗯嗯。”一旁的雷震子点头道，“我跟哪吒一块儿去的，那位厨娘熬的猪肝汤可好喝了。对了师叔母，我刚才经过花园的时候好像看见果果哥了。”

    姜伋抱着鲛儿坐在榻上，右手手臂环住鲛儿的纤腰。抬起左手拨弄了两下鲛儿佩戴的珍珠耳坠子，姜伋伸头轻啄了一下鲛儿发烫的脸颊，“结发多年，夫人还会害羞？”

    鲛儿依偎在姜伋怀里，羞答答地不说话。鲤鱼精悄无声息现身屋中，双膝跪地双手奉上猪肝汤，姜伋舀了一汤匙浅尝了一番，皱起了眉头。再舀了一汤匙喂给鲛儿，姜伋疼惜道，“不想喝就算了，我这就去重新给你熬一碗。”

    鲛儿勉为其难地将猪肝汤咽下去，摇了摇头，“你熬的汤比这还难喝，还是免了吧。”

    姜伋僵了僵，鲛儿嫌弃他的厨艺叫他心里生出了一股子失落和挫败感。侍奉羹汤的鲤鱼精悄悄低头，避开姜伋的视线抿嘴偷笑。入寝时分，姜伋抱着鲛儿迈步上榻，门外突然传来丞相府仆役禀报的声音，称姜子牙请姜伋书房说话。姜伋不悦地低哼了一声，鲛儿柔柔地吻了吻姜伋的眉心。姜伋给鲛儿盖好被子，鲛儿面上浮起一层愧色，“姜郎，爹唤你过去，可能是为了妾先前小产的事。”

    姜伋不惑地挑了挑眉，鲛儿细细转述了白日里龙吉公主与马招娣的对话。姜伋听罢无奈轻笑，鲛儿害怕姜伋动气心头忐忑地窝进了他的怀里。姜伋温声哄着鲛儿入睡，安顿妥当了才起身往书房过去。姜子牙坐在窗前沐香抚琴，琴声绕梁令人心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