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端坐在忘川河畔,膝上架着冰清古琴。敖丙躬身伫立在侧,低垂着眼目颤声禀报,“公子离开后不久少夫人便呕吐不止,只怕先前饮下的汤药都白费了。这之后少夫人也没再服药,吃了两个珍珠团子便歇下了。小敖仔细检查过,珍珠团子没有问题。”
姜伋攒着眉毛信手拨弦,脸色青白依旧。敖丙揣某不透姜伋心思,唯恐言语有失惹恼了他,遂噤了声音恭敬侍奉。姜伋抿唇抚琴半晌,眸中郁色始终黏稠不化。是以虽然就要到了用膳的时辰,敖丙却实在不敢出言请姜伋移驾殿阁,即使他知道依姜伋现在的身子万万不可再由着性子胡来。冷不丁耳边响起姜伋的声音,敖丙即刻整理好思绪俯身听命。姜伋翘首怔怔眺望,幽幽目光落在忘川河的浪头上,“小敖,你觉得我待少夫人如何?”
敖丙不解姜伋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诚实答道,“公子待少夫人情意深重,少夫人常跟身边的侍婢说能嫁给您这样的夫君是她的福气。”
姜伋稍稍垂下眼帘,缄默片刻后再问,“据你观察,少夫人是否有事瞒着我?”
敖丙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失声笑道,“公子您真是多心了,少夫人在您面前就是一杯白水,您一眼就看到底了。退一步讲,即便少夫人瞒了您什么,那也是女儿家的小心思,您就当是闺房之乐,何必较真儿呢。再说了,您不也有事瞒着少夫人嘛。”
“闺房之乐?”姜伋咀嚼着个中滋味,不辨喜怒地浅浅笑开,“我是否管得太多?”
敖丙身躯一震,他最怕姜伋这副表情。轻手轻脚地跪坐在姜伋身后,敖丙试探性地把手搭上姜伋的肩膀,确定姜伋没有拒绝的意思,这才放开了手给姜伋按揉。稍稍往前探了探脑袋,敖丙观察着姜伋的脸色,陪着小心地斟酌劝道,“少夫人已经习惯了公子的面面俱到,突然甩手反而会让少夫人无所适从。其实少夫人性情婉顺又恪守闺训,依小敖之见,她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即便有邀宠之意,也不过是贪恋夫君挚情罢了。毕竟少夫人先前遭受公子冷落多日,献媚固宠虽不可取,倒也在情理之中。”
“是么?”姜伋呵呵轻笑,眸光冷若寒霜,“你很了解少夫人的心思啊,你跟她很熟吗?”
“奴才妄言了!”敖丙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爬至姜伋身前叩首,“奴才万死也不敢擅窥公子内廷,只是公子爱重少夫人,加之底下当差的偶有议论……”
“偶有议论?”姜伋冷冷截断敖丙话语,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来婢仆们个个都很空闲,还有工夫嚼舌头根子。小敖,你这个近侍当的真好。”
敖丙前额猛地渗出一层冷汗,撑地双臂颤个不停。近侍职份,除伺候主上日常起居外,也有辅助执事训导婢仆之责。而敖丙,因得姜伋抬举,手掌执事一半权限,发现婢仆行差踏错可以不问过执事直接处置。是以殿阁中有谁越了规矩,姜伋通常都会与敖丙说。堪堪捋直了打结的思绪,敖丙伏地请罚。姜伋右手横抹收回冰清,站起身来冷淡睨了睨敖丙的脊背,沉声命令,“重重抽打自己两个耳光,给你两天时间诫饬婢仆。”
敖丙承命谢恩,待姜伋走后直起上身依令抬手用力掴向自己面颊。刑罚结束,敖丙整衣追上姜伋脚步迈入殿阁。膳桌早已摆好,泰山府君正坐在长窗前喝茶。姜伋不意泰山府君在此,略作怔愣后即刻趋步行至泰山府君跟前下跪请礼,“臣不知君上莅临,有失远迎,还望君上恕罪。”
泰山府君放下茶杯,一壁吩咐敖丙尝膳布菜,一壁含笑与姜伋闲话家常。阎罗王布置碗筷,略略偏头与敖丙耳语,“君上翻查起居注,见公子食量减少,特意过来督促公子用膳的。”
“看出来了。”敖丙执筷夹起一片鲜嫩竹笋放入碗里,蹙眉说道,“你快去开一坛子酱菜,公子吃了或许能有点胃口。”
阎罗王应了一声正要下去,没想到泰山府君会出声将他叫住。阎罗王默默转身垂首恭立,泰山府君不悦紧眉严声训斥,“又要去拿酱菜?公子没有食欲,你不找庖厨商量办法,净拿那些酱菜来打发。你这个执事,是不是太过偷懒耍滑了?”
“臣不敢,臣知错。”阎罗王单膝下跪连声告罪,敖丙也跟着匍匐在地。姜伋扯了扯泰山府君的衣袖,乖巧笑道,“师尊,不怪他们侍奉不周,是伋儿近来看见酒肉就觉得腻,这才想换些清粥小菜吃吃。”
泰山府君看了看姜伋清癯面容,一脸疼爱地说道,“你身子还虚着,清粥小菜固然能解腻开胃,但也要及时进补,这样才能恢复元气啊。”他指了指膳桌上的琳琅菜品,故意绷起脸来,“本君命令你,将这些菜全部吃光。”
姜伋难为地眨了眨眼睛,顿时觉得胃气上涌的厉害。强忍不适用过膳食送走泰山府君,姜伋苦兮兮地歪倒在长榻上恹恹半寐。敖丙掀帘把鲛儿请入内殿,自己则是退到外头值守。阎罗王踱步过来,伸头朝里望了望,低声嘀咕,“少夫人侍寝的次数会否频密了些许?少夫人现下也是汤药不离口,照理说应当避忌才是。”
敖丙道,“公子被少夫人伺候惯了,换成谁都不自在。再说了,公子有分寸,少夫人也守规矩,你无需担忧。”
阎罗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凝眸一瞬扯来旁的话头,“你父王写信过来,叫你回去商量筹备聘礼之事。”
敖丙闻言仰头叹了一声,突然感觉头疼不已,“我早就跟父王说过了,聘礼的事我自有安排,他还这么三催四催的。”
“此言当真?”阎罗王面露惊讶神色,似是不信敖丙有这个能耐,“说来听听,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免了,你还是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好吧。”敖丙白了阎罗王一眼,指着残留在自己脸庞上的淡红掌印怒声抱怨,“就是因为你驭下不严,才连累我被公子赏了两个耳光。”
“那真是抱歉啊。”阎罗王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狠狠踩上敖丙的脚背。敖丙猝不及防发出一星痛苦叫声,喊出一半惶知失礼立刻戛然而止。鲛儿闻得动静披衣而出,阎罗王暗地施法封住敖丙喉咙,上前与鲛儿点头哈腰,“少夫人有需要,吩咐内殿婢仆就好,何必亲自出来呢?这个时辰阴风冷冽,万一您着了风寒,公子又该心疼了。”
鲛儿凌厉抬眸,敖丙恼恨地瞪住阎罗王,嘴里发出呜呜两声。不理会阎罗王的刻意奉迎,鲛儿冷脸拢了拢衣服,淡声道,“我着了风寒不打紧,可若是扰了公子安眠,那便成了内廷重罪,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
阎罗王点头称是,敖丙拧眉剜了阎罗王一眼。鲛儿又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两句,转身返回寝殿。姜伋隔帘看见鲛儿身影后稍稍起身靠上软枕,发髻解开散在寝衣领口,“外头在闹什么?”
鲛儿褪去外衫偎傍姜伋胸膛,柔声说道,“是阎罗王和小敖在顽笑,姜郎不值当听。”
姜伋搂住鲛儿娇弱身子裹入暄软锦被之内,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如此我便放心了。”
鲛儿伏卧在姜伋怀里,披拂青丝下光滑颈项的细腻肌肤若隐若现,“小敖脸上的巴掌是你赏的吧?既赏完了巴掌,是不是也该给小敖甜枣尝了。”
姜伋阖目浅笑,微凉的手指揉捏着鲛儿的耳垂,“我知夫人看重小敖,只是你想帮他讨赏也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鲛儿扬脸说道,“好歹主仆一场,小敖的婚礼不用你给张罗张罗吗?”
姜伋懒懒地动了动身子,叹声道,“小敖出息了,瞧不上我了。当然话虽如此,该准备的我还是帮他准备齐全了。到时候如果小敖置办得有模有样那是最好,倘若不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姜郎。”鲛儿甜糯糯地唤了一声,好奇问道,“你替小敖准备的是什么样的聘礼呀?”
“避水珠。”姜伋的手指从鲛儿的耳垂移至眉睫,虎着脸恶声道,“除了我,不许你对任何男子上心。”
鲛儿甩头挣开姜伋爱抚,眸光狡黠,紧贴上姜伋身子轻轻地蹭着,“那衡儿和季儿呢?”
“一样。”姜伋被鲛儿撩拨得□□燃起,皱起眉头陡然将她紧紧束缚在自己臂弯之中,细密亲吻随之像雨滴般绵绵而落,严严实实的床帏间或传出零星的暧昧□□。如此一夜过去,鲛儿腰肢酸软沉睡不醒,翌日便又是敖丙服侍姜伋晨起。侍从们跪奉朝服在侧,敖丙探手取来给姜伋穿戴。整理袖口之时,敖丙轻声问道,“昨天用膳,君上闲谈时提及轩辕墓三妖。今日朝会,君上怕是会问您具体的缉拿方案。公子,可是胸有成竹?”
姜伋抖了抖衣服,漠然道,“三妖之事,君上最早也得在冥官绩效考评过后才会问起,你就别在这上头费神了。把心收一收,好好应付接下来的仆从考核和你的婚礼。”
“喏。”敖丙躬身承命,跪送姜伋出门。礼毕,敖丙缓缓起身,情态不再卑微,反而流露出一丝桀骜,“即刻召集婢仆于后院听训,服侍少夫人的可迟些前往。”
“喏。”侍从们窸窸窣窣地退了出去,敖丙则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烹了壶茶。他凝眉品茗,半个时辰后才整衣步入后院。殿阁婢仆皆已悉数到场列排垂首,敖丙负手行至正前方轻咳镇场。此番诫饬足足进行了三个时辰,敖丙遣散婢仆后独自站在水幕前若有所思。俶尔一双素手挡在眼前,敖丙惊怔不已慌忙转身望住身前的绿衣女子,“你是怎么来的?”
程碧莲抱住敖丙腰身,埋首在敖丙胸怀,“我想你了,于是就哀求了少夫人身边的鲤鱼姐姐,偷偷溜进来的。”
敖丙焦躁不安,扶起程碧莲急声嘱咐,“阿莲,冥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万不能任性胡来。”
程碧莲委屈地扭了扭身子,不满地嘟起了嘴巴,“难道我们就要这样阴阳相隔吗?为何少夫人能来冥界陪伴公子,我就不行?”
敖丙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掐上程碧莲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少夫人有法术傍身,你没有。阿莲,你我成亲之后,我白日上工,夜间归家,与普通夫妻又有何不同呢?”
程碧莲抿了抿唇,怏怏说道,“那你何时迎娶我过门?”
“阿莲就这般恨嫁吗?”敖丙戏谑一笑,吻上程碧莲的发顶,“我不能两手空空的娶你,让你跟着我喝西北风。阿莲,我马上要有一场考核,待我通过考核,我会立马娶你过门。”
“那我们可说好了,你可不许食言。”程碧莲扭股糖似的黏着敖丙,赖在他的怀里万般不肯离去。敖丙何尝不是饱尝相思苦涩,双手狠狠抱住程碧莲哪里愿意就此轻易放手。他们就这样抛开所有紧紧相拥,俱是期盼此刻相守时间最好是比永恒更为长久。流淌水幕隐隐现出游龙轮廓,冰魄鄙夷嗤声,连连讥笑,“才分开一天不到就思念成这样,真真是有出息。”当看到敖丙辗转亲吻上程碧莲的樱唇,冰魄再也忍受不住,登时目眦欲裂猛地破水而出。敖丙和程碧莲都被冰魄这一抽风举动吓了一大跳,程碧莲更是羞恼不已涨红了脸躲入敖丙身后。敖丙回头安抚程碧莲两句,转脸冲着冰魄骂道,“冰魄祭司,你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吗?!”
冰魄接下监视敖丙的命令后曾经后悔,尽管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敖丙不是龙渊本身,但她依旧无法忍受敖丙与旁的女子恩爱缠绵。然而她也明白,自己注定嫁不得敖丙,不能因一己私念牵绊敖丙一生。所以她努力说服自己,要以大局为重。她一度以为自己看开了,孰料今日亲眼目睹了敖丙同程碧莲亲昵情景,她还是无法克制住喷薄思潮,深感自己的元神就快被嫉妒给烧光了,“公子回来了,你还要在这风流到什么时候!”说罢拂袖遁去。匆匆赶至殿前迎驾的敖丙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一滴清泪宿在冰魄的眼角,盈盈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