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晕月退避云后,越发显得幽暗的天空扑朔迷离。一滴浓墨自姜子牙的笔端滴落至绢帛,险些毁了一幅堪堪将成的浅溪兰草图。姜子牙愣愣地出着神儿,马招娣在旁见了不禁攒起了眉头,一手夺过画笔一手推搡着姜子牙去内室。垂地帘子捂得床榻严严实实,姜子牙靠在榻上无奈地由着马招娣服侍他更换寝衣,仔细地听着马招娣碎碎地唠叨。突然耳边一片静谧,周遭人物皆没入茫茫雾中。姜子牙敛容起坐,脸色颇有些不善,“戏唱完了,角儿谢幕了,亲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昊天上帝避开浓雾露出脸面,眉间锁上一抹忧虑,“除了西岐,三界的每一寸地方我都翻遍了,没有任何发现。所以,这事还要劳烦亲家多帮衬帮衬。”
姜子牙勾了勾唇角,眸底漫过一水儿凄凉,“鲛儿落至如斯地步,亲家还有兴致思虑这些。到底不是亲生的,终究隔了一层啊。”
“亲家耳聪目明,果然看出来鲛儿谪贬是泰山府君在敲打我。”昊天上帝不曾气恼姜子牙的嘲讽,只是幽幽地叹息着,“亲家疼爱鲛儿如亲女,可见这桩姻缘没有错点,我也算对海神有了交代。至于封神台那事儿,我既管了,就不能半途撂挑子。飞廉自飞升之日便跟着我,若不是被我连累,他也不会受这样一番折腾。”
“飞廉忠义,随闻太师征伐西岐时,坚持战斗到最后一滴血耗尽,是个英雄。”姜子牙感佩一句,郑重抬眉,“我答应昊天上帝遮掩此事,但昊天上帝也需尽快寻得飞廉踪迹。否则,且不论冥界会作何反应,飞廉不能封神得成正果,可谓一桩憾事。”
昊天上帝俯身道谢,姜子牙低眉理衣淡淡笑开,“我也该谢谢你。申公豹躲在碧游宫檐下着实令我头疼,不管昊天上帝出出于何种目的,终归替我解决了这个难题。”
“申公豹害我女儿难堪,我少不得要教训他。亲家好好休息,我去也。”
雾散烟开,昊天上帝的声音遥遥送来,相距万里仍异常清晰。马招娣伏卧在姜子牙怀里,睡得甚不踏实。这一夜注定无眠,因为姜子牙还有太多的思量。他是一国之相,要操烦百姓生计主君利益,要打理西岐与邦国之间的微妙关系。他是一家之主,要安排女儿婚事,要担心儿子身体。政务再繁琐,生活再忙碌,他依然挤出了三个时辰给姜伋熬制炖品送至冥界。阎罗王呈送上来,正在案侧摆碟的阿荷笑道,“姜先生果然有心,这炖品配这石榴粉糕正合适。”
姜伋放下书卷,笑盈盈地看着阿荷,“本座虽在病中,但还是忘不了这口吃的。承蒙姐姐记挂着,劳烦了。”信手拈起一块儿于唇齿间咀嚼,姜伋渐渐蹙起了眉尖,“这仿佛不是姐姐的手艺。”
阿荷掩口而笑,由衷地朝姜伋竖起了大拇指,“公子英明。回公子的话,这是我们孟婆庄的阿楠做的。她生前是北仴的公主,温柔娴雅通晓诗文,最是乖巧了。既然公子缺伺候的,不如就选她吧,倘公子瞧得上,赏个开脸的恩典……”
“阿荷!”阎罗王觑着姜伋神色猛地出声唤住阿荷,慌张着表情下达逐客令,“公子吃了药,这会儿身子正疲乏,你先退下吧。”
阿荷不意阎罗王竟会变脸,立时懵然地呆在那里。姜伋瞥了阎罗王一眼,犹自笑意满眼,“阿荷姐姐的话我放心上了,回头定然帮阿楠姑娘留意着,这糕点我就当是姑娘的谢媒礼了。姐姐且忙去吧,我确实累了。”说罢阖上了眼睛撑头拄上凭几。阿荷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讪讪地闭上了嘴,悻悻地起身退出了殿阁。姜伋重新睁眼,冷森森地盯着阎罗王。殿内空空寂寂,姜伋凛然开口,寒气直逼神魂,“怎么,阎罗王是想去水牢回话吗?”
“公子请息怒。”阎罗王俯身跪倒,谨小慎微地回着话,“臣怕公子床帏荒凉,便寻思着放几个伶俐的在您跟前伺候。不经同刑天聊起此事,他说公子殿阁里的没有滋味,建议臣到外头采选。臣觉得刑天此言有理,又想起之前地府曾进献婢女,公子也欣然接受了,所以臣就……”
“就颁布了采选令?”姜伋接过话来,上殿的气势压得阎罗王不敢抬头,“你这是选侍婢,还是选姬妾啊?”
“那……是姬妾还是侍婢,不都在公子的一念之间吗?”阎罗王弱着气息,声若蚊蚋。姜伋
轻哼一声,不辨喜怒地继续问道,“那你说,我选谁不选谁啊?”
“这……这不都是公子□□吗?”阎罗王不解姜伋何以这样问,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姜伋动怒,此刻当伏低做小才能不招来责罚。姜伋的眼角流露点点的失望,复又问道,“候选单子可拟好了?这些鬼女的来历背景,你可都调查清楚了?”
“候选鬼女臣皆一一详查,名单在此,共计一百零百名,请公子过目。”阎罗王捧出名单恭敬地递了上去,谁知姜伋却并不接过,只是扭头眺望窗外的一株琼华树淡淡地吩咐,“本座出三道题考察这些鬼女,审核标准依照仆从考核制度,成绩分出甲乙丙丁四等,本座留用甲等前三名,其余的一律赏赐发还。”
“喏。”阎罗王领教执行,待选鬼女闻讯纷纷忙碌备考。神殿万年来都不曾出现这明星荧荧绿云扰扰之景,烟斜雾横熏得安居凌虚阁千载的冥后都有些坐不住了。冰魄恼怒提笔欲上表弹劾姜伋内帷不修,冥后出言拦下,一脸淡漠地正了正套在指上的顶针低头继续刺绣。冰魄不解,跪坐在绣架前说道,“姑娘,姜伋如此放纵,传扬出去定会辱没王上盛名,您为何要阻拦奴婢上表啊?”
冥后细眼打量着紧绷缎子上的水晶兰,摇了摇头拆去了几针,“姜伋行事素来谨慎,没有泰山府君的默许他是断断不敢的。再说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上不好美色,姜伋又能纵情到哪去?这事儿内藏玄机,你还是别瞎掺和的好。”
“那也不能由着那起子贱婢惊扰您的清净啊?这凌虚阁还落着锁呢,回头王上查问,可是难回话的。”
“王上查问?那得是何年何月的事?”冥后寂寞弯唇,孤独眸光散在远处的软烟罗上。帷帘垂下,马招娣脱去外衫正要歇晌,小妹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马姐,你快去看看吧,鲛儿怕是要小产。”
马招娣陡然打了个寒噤,连外衫都忘了穿便赤脚跑了过去。姜淑祥行针施救,马招娣强按焦急直至姜淑祥收针开方,“糖糖,鲛儿的胎能保住吗?”
姜淑祥点了点头,脑海里浮现出鲛儿涕泣哀求的凄惨模样。这个脆弱如一脉枯叶的女子,耗尽所有气力死死攥住她的袖子,珠泪断了线一般的往下掉,“长姐,这大概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了,求你无论如何都要设法保全。”
姜淑祥唏嘘不已,纠结着是否应该开口劝劝鲛儿不要对姜伋的宠爱过分执着。马招娣看了看云淡风轻的姜淑祥,又扭头望了望梦中依旧呜咽不停的鲛儿,除了叹气还是叹气。揣手晃出了院子,马招娣靠上一棵花树无语凝噎。不得不承认,鲛儿那句姜伋再不会与自己孕育孩子的话精确戳准了她的心窝。终究是她疼爱过的孩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孩子啊。马招娣满腹愁绪,苦苦煎熬了半晌,竟当真教她凝出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办法。
姜子牙夜半回府,遍寻不着马招娣不禁虑锁眉心。扬声呼唤哪吒欲问个究竟,结果哪吒也不见了踪影。姜子牙眉头皱得更紧,抬手静心掐算。得到结果后,姜子牙忍不住失声低笑,转身去厨房点柴烧水。待香汤备好,哪吒也扛着睡得浑天黑地的马招娣回来了。姜子牙伸手接过,哄完了哪吒才把马招娣抱回了自己房间。许是真的累坏了,马招娣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地随姜子牙摆弄,直睡到了下一天的日上三竿仍然磨磨蹭蹭地不肯起身。姜子牙探手把马招娣从被窝里给捉了出来,哭笑不得地问道,“你不是说你再也不供氐氏那个祖宗了吗?你这千里迢迢地跑去泰山给帮她求女,何苦来的?”
马招娣困劲儿未消,枕着姜子牙的肩膀昏昏沉沉,“氐氏说了,果果不会再跟她生孩子了,这是她最后一个。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能怎么办哪?那我就只能求碧霞元君保佑她这回生个女儿,省得将来水晶宫绝后了,她回头埋怨咱们姜家。”
“你就嘴硬吧,我岂不知你的心肠是最软的。”姜子牙爱怜地拍了拍马招娣的脸颊,偏头踌躇片刻还是往冥界发了一道消息。阎罗王禀报完毕后立在一侧等候吩咐,姜伋一言不发地坐在窗下抚琴,雪白的衣袍上缀满了飘忽鬼火投下的斑驳暗影。猝尔屈指止音,姜伋漠然挥袖甩给阎罗王一本封好的竹简,“这是本座拟定的三道考题,召集候选鬼女,开始遴选。”
“喏。”阎罗王觉出姜伋情绪似有波澜,不敢擅自多言,举简齐眉恭敬退下。其实他很想说姜伋这是多此一举,因为他早已按照姜伋的喜好滤过一遍了,留下的这些鬼女个个具姝色,通诗文,晓曲律,研弈道,善茶艺,知风月。阎罗王扫视了待选鬼女一圈,不以为然的同时倒也着实好奇姜伋会拟出什么样的考题,能在一群绝色里硬生生地拔出一个倾城出来。打开竹简宣布考题,视线触及文字的那一刻,阎罗王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姜伋拟的三道考题和烹茶对弈没有半点关系,考核地点也没有拘在一处。阎罗王耗尽神魂也没有猜到,姜伋居然是要这些鬼女分别在浣衣房、烧厨房和旧书库里完成浆洗缝补、造饭烹汤和归纳文书,每名鬼女分得的工作量完全等同,完成时限设置在两个时辰,答题过程中若出现毁损则会扣除相应的分数。三道考题考官依次是近侍、庖厨和执事,考核成绩当场给出。最终的结果非常的不理想,一百八零百名鬼女悉数淘汰无一留用。有不服者提出申诉,姜伋召来鲛儿吩咐她完成这些事情。鲛儿不明姜伋心意,但还是挽起了袖子,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全数妥当且完成得漂漂亮亮无可挑剔。众鬼女瞠目结舌无言以辩,只得灰溜溜地领了赏赐各自归去。阎罗王事先怎么也料想不到这场选拔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落下帷幕,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自处。神殿宁静下来,姜伋看都没看阎罗王一眼,只是很认真地把玩着鲛儿的两只纤手,“出去,好好反省自己错在哪里。想不明白,你就递辞呈吧。”
阎罗王茫然无措地望向姜伋,眸底映出鲛儿低眉顺目的陪侍身影后忽然有了主意,默默起身退出了殿阁。姜伋疲倦了面容俯身贴上鲛儿小腹,清浅了气息低低诉道,“现下不能斥离敖润,你这一胎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即便是女儿,长成也需时日。有敖润在,多多少少能挡掉一些麻烦。”
“谢公子提点,奴婢明白了。”鲛儿心中佩服姜伋思虑周全,赶忙乖巧地应下,趁着姜伋心情还好,鼓足了勇气问道,“若奴婢这胎是个儿子,公子还愿意赐给奴婢一个女儿吗?”
“你若想要,怎么都会有的。”姜伋骤然沉下脸色敷衍了鲛儿一句,除了吩咐她去下处歇息外不肯再多说一个字。鲛儿讪讪地行了告退礼,行至殿外时向守在门口的阎罗王屈了屈膝。阎罗王淡淡地唔了一声,负手绕着鲛儿转了两圈,语出讥讽,“你还真有本事啊,犯了这么多错,还能把公子攥在手心里。”
“执事这话错了,不是奴婢把公子攥在手心里,而是公子把奴婢攥在手心里。”鲛儿唇角弯弯,这一笑包含了太多情愫,“奴婢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奴婢以为,情爱两字太小,非公子的格局。执事若拿奴婢说事儿,只会让公子更加生气。”
鲛儿言尽于此,躬了躬身子翩然离去,独留阎罗王站在原地苦思冥想。月黑风高夜,马昆牵马入西岐。白日里温馨熟悉的街景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狰狞可怖,马昆走在街上,只觉处处有鬼影步步带阴风,而佩在他胸前的血玉竟在此时缓缓浮出了衣襟,发出了一道诡谲红光,刺得马昆的视野里一片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