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神殿的每一条回廊都挂满了用以祈福延寿的经幡和祷文,在姜伋病榻前奋战两天两夜终于把姜伋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姜淑祥精疲力尽地摊倒在长窗之前,持续紧绷的心神在骤然放松的瞬间饶是姜淑祥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谨慎和自持,“瞧瞧这满眼的经幡,泰山府君为了果果也真是拼了。”
“那谁叫咱们果果是泰山府君的眼珠子心尖子呢?”马昆揣手倚门痞痞言语,却不着痕迹地把姜淑祥含在话中的嘲讽之意瞬间冲淡和转移,“话说回来,咱们果果挺过这一关,这身子是该大好了吧。”
“大哥可知世上最毒之物为何?”姜淑祥抱膝而坐,额间两绺头发脱力垂下,“食鲛人心头肉需经三劫,一曰死,二曰魔,三曰生。死,虽身心俱痛,却尚可凭药石挽救。魔,欲念滋养,贪嗔痴恨从来药石无解。生,脱胎换骨全凭缘分,能否得偿所愿根本无法把控。大哥你说,这鲛人的心头肉何其毒也?”
“呵呵。”马昆咧嘴干笑,黏稠眸色沉入眼底分明就是一滩化不开的悲伤,“万不曾想,妹子先前所言的三成把握居然指的是这个。所以你才会明知家主凶多吉少,却还是坚持救治,哪怕真的将主母搭了进去也在所不惜。”
“情势逼人。家主九成九是遭了谋算,冥界剑指天界之时,无论主母是否无辜,泰山府君都会杀了主母祭旗。即便主母侥幸不会被杀,主母深得家主宠眷,一旦家主薨逝,主母亦难逃殉葬命运。既然左右都是一死,干脆放手一搏。”
“妹子思虑周全,处置亦很恰当,只是尽管家主嘴上厌恶主母,可日后叫他得知我们私自剜去主母的心头肉,还不知会如何雷霆震怒。”
“主意是我拿的,心头肉是我剜的,我这是为了救人不得已而为之,家主他应该不会太为难我……的吧?”
“呵呵。”马昆无言以对只得又是两声干笑,倒是姜淑祥难得说出这般没有底气的话。凌虚阁遣归墟祭司冰魄前来问候姜伋,敖丙实在没有心情招待只按着规矩敷衍了两句就算了事。冰魄满眼委屈满腹疑惑,正自款坐刺绣的冥后听罢冰魄回话手中针尖猛地顿住,绣品立时晕染出一滴刺眼血红。左右服侍的婢仆手忙脚乱地在帮冥后上药止以后俱是慌张匍匐,不仅因为这幅绣品是为冥王而制耗时许久,更是忧惧冥王他朝回銮得知冥后受伤惊怒之下会加以严刑追究。冥后知晓她们害怕什么遂由着她们伏跪不起,搭上冰魄俯身递过来的手臂躺到榻上攒眉低语,“依你所言,公子这次病倒绝非外界所传的宿疾复发那么简单。”
“可若不是宿疾复发,那又会是什么呢?”冰魄跪下身子给冥后揉腿,冥后斜倚靠枕脸庞颜色晦暗难辨,“本宫并不好奇公子究竟因何病倒,本宫只关心公子病倒会否惊扰王上元神。”
“自是不会,否则凌虚阁早就热闹起来了”说这话时冰魄的喉间夹杂了太多滋味,冥后抿唇微笑转脸望向搁在远处的那张绣架,“绣品染血必是不成了,你叫嫘祖再送些蚕丝过来。”
“凌虚阁多的是织好的丝缎,奴婢不解王后为何总是喜欢自找麻烦。”冰魄低头撇了撇嘴,冥后拢了拢耳后的青丝神色淡淡,“谁让本宫夫君是王上?谁让王上是本宫唯一仰仗?”
“奴婢这就去。”冰魄抑不住心底酸楚只得深深垂首,冥后看她匆匆退去的身影轻轻眯起了眼睛。凌虚阁外阎罗王携姜伋亲酿蜜酒俯身行礼,代姜伋向冥后表述君翊殿感激凌虚阁关顾之词。此事传至主殿时恰巧东华帝君与昊天上帝都在,闻得禀报皆忍不住啧啧赞叹,“伋儿昏迷不能理事,难得君翊殿还能秩序井然,可见伋儿治理之道。”
“训导冥官维护殿阁秩序是上殿的职责,没什么可夸耀的。”泰山府君翘起眼角故作平淡地抬手斟茶,东华帝君睨了泰山府君一眼忽然欣慰一笑,“伋儿行事颇有乃父之风,他日子牙到了我东阳紫府,海上三岛必有一番全新景象。”
“那是,东华帝君亲自择选的自然不差。”泰山府君暗戳戳地讽刺了东华帝君一把,昊天上帝却没有心情坐在这里瞧他们唱戏似的你来我往,“伋儿究竟何时清醒,姜少谷主可有给出过明确说法?”
“服用鲛人心头肉需经三劫,昊天上帝不会不知吧。”泰山府君状似悠哉品茗,端茶之时眉眼却猝然凌厉,一道狠厉煞气瞬间直逼昊天上帝,“氐氏腹中正孕育公子血脉,北海水晶宫又与我冥界归墟紧密相连,对氐氏于公于私本君都是不会轻易放手的。倒是你太微宫,既已置身之外多年,依本君之见,不如继续作壁上观吧。”
“旁的事情本帝都可置若罔闻,唯独鲛儿,泰山府君休想叫本帝作壁上观!”
“本君着实好奇,昊天上帝是放不下鲛儿,还是放不下北海之主身份所代表的地位跟权势。”
“那泰山府君呢?鲛儿三番两次冒犯伋儿,您又是为了什么容忍她到今时今日?”
“本帝君心疼鲛儿。”东华帝君幽幽插言,唏嘘哀婉的语调终是迫几近剑拔弩张的泰山府君与昊天上帝各自收敛了戾气。冒着热气的茶水不知何时悄然凉了半截,鲛儿跪坐姜伋病榻前上身静静趴伏到夫君坚实胸膛。自从她孕事传出,各方水族势力便开始蠢蠢欲动,就连最沉得住气的西海龙王都忍不住派了臣下前来拐弯抹角地打探虚实。鲛儿明白他们在忌惮什么。自己徒有宠眷虚名已失宠于姜伋多时居然还能博得姜伋一丝疼爱结下珠胎,照此情势谁敢铁嘴断言自己不会迎来复宠之日?倘若自己当真起复有期,届时姜伋更可名正言顺地维护北海水晶宫,各方水族畏惧姜伋权势手腕,谁还敢染指北海水晶宫一砖一瓦?各方水族怀藏野心所以不愿自己重得尊贵,而昊天上帝盼望自己再获荣宠亦不过是他深知北海水晶宫犹如炭火中栗,与其冒烧手之危强行掌握,不如借自己笼络姜伋从而直接牵制归墟。所以呀,泰山府君向来都很厌恶自己,也正因如此姜伋才会……“姜郎!”恍若一道霹雳在心海之上咔嚓闪过,鲛儿整个身子扑在姜伋身上眼泪越发汹涌。那边敖丙端水进来,听见鲛儿哭嚎还以为是姜伋薨逝脊梁骨立时走了真魂。泰山府君和东华帝君昊天上帝闻讯均是即刻赶来,姜淑祥侧脸瞥向跪在榻前眼神呆滞犹带泪痕的鲛儿无力扶额,“舍弟方才出现假死症状,经过救治已然转危为安。”
“那便好。”昊天上帝长舒一口气上前弯腰扶起鲛儿,泰山府君和东华帝君则是迅速围坐到姜伋身边。敖丙重新端回一盆温水给姜伋擦身,姜淑祥转身出去对着殿门外侧正自焦虑的马昆摇了摇头。鲛儿婉言辞谢昊天上帝的照顾坚持,姜淑祥唯恐鲛儿情绪再度崩溃只得出言相劝,“主母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替腹中的孩子着想,这可是家主的血脉岂可轻忽?”
“那奴婢去下处稍作休憩,奴婢告退。”鲛儿垂首躬身退下,敖丙忙招来一个婢仆跟在了身后。贾氏自柜中抱出暄软丝被给鲛儿盖上,待敖丙派来的婢仆退出去后方俯下身来细声说道,“先前公子指给您的女医刚送来了滋补的汤,奴婢去给您盛一碗?”
“且搁着吧,我这会儿没什么胃口。”鲛儿半躺长榻阖目沉思,尚未对眼前形势理出头绪便突然接到近侍奇怪命令:公子挪往阳间安养,在此期间殿阁婢仆各司其职不得懈怠。鲛儿纳罕起身柳眉颦蹙,贾氏眼神一定取来靴履蹲身服侍鲛儿踩踏。君翊殿与西岐丞相府仅隔帘耳过去倒也并不费事,不过这般公然违逆近侍命令少不得要挨顿斥责就是,“氐氏,你虽得君上恩典获孺子封号,但你仍是妾侍,即便手握协理内廷之权,也需得服从我这个近侍的命令。”
“奴婢明白,奴婢不敢放肆。”鲛儿知道敖丙是按规矩办事因此也配合他回了个谦卑的屈膝姿态,敖丙就这台阶下来后把鲛儿引到一僻静处说话语不传六耳,“宫主,公子的情况不是很乐观。方才您走后不久他就醒了,可是他神志不清总嚷嚷身边儿有狗追着咬他,还哭喊着抱头四处找外公。大小姐唯恐他情绪激动扯到伤口,没办法只能行针把他扎晕。君上责问下来,大小姐也道不清缘由,只说要么是被恶狗吓破了胆,要么是药力造成。现在公子谁都不认识,便是君上也被公子视作了恶狗。君上没法子,也是怕冥界阴气重伤了公子的身子,只得把他送来西岐丞相府。”
“我问你,公子把你们当成恶狗的时候,有没有要杀死你们的倾向?”鲛儿沉吟片刻严肃询问,敖丙仔细回忆一番后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当时把君上都吓了一跳。”
“看来长姐推断没错,公子的确是受到了药力的影响。”鲛儿眉眼深垂逆光长伫,从敖丙的视角辨不清她此时的表情,“你好生看守公子,切莫让他伤人伤己。”
“喏。”敖丙俯身承命,抬眼瞧见昏晦暗之中鲛儿的身廓竟若有若无心底不由得划过一道怜悯和叹息,“宫主也要保重身体。公子虽表面上对您冷淡,其实心里对您一直十分记挂。如果公子病愈后看见宫主虚弱模样,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风波。”
“谢近侍提点,奴婢谨遵近侍教诲。”鲛儿转过身来退后半步鞠膝一礼,敖丙赶紧虚扶了一把还礼告退。远在渑池县外周营的姜子牙接到敖丙的密保讯息后立马撂下军务风驰返回西岐,在亲自确认了姜伋当前病况后眼中泪水险些决堤,“糖糖,果果现在的情况很是危险,你先回西伯侯府,爹来照顾他就好。”
姜淑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爹,现在不是谁照顾他的问题。果果他谁都不认识,见谁都是恶狗。女儿的意思是,您能不能想个法子把外公请回来。”
“你外公辞世多年,早已不知投胎到了哪里,你叫爹上哪找他去啊。”姜子牙烦躁不安地甩了一把袖子,背过身子时眼中泪水温热止不住地簌簌而落,“姜子牙,不是本君冷酷无情,实在是你岳父的魂魄早已散去了。”
姜伋初初接管马家时曾因心力交瘁而吐血倒下,姜子牙瞒着马招娣偷偷往邯郸主宅探望时因心疼儿子曾冒出过潜往冥界将马老爷的魂魄带回阳间的念头。彼时泰山府君亦隐去身形前来阳间照顾,就是那时他才知道他的一双儿女究竟有多依恋他的岳父,而他的岳父又究竟在他的这双儿女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泰山府君,我不愿投胎,请您让我就此消失吧。”
“马云松,你知不知道散魂消魄意味着什么?”泰山府君震惊起身,自他代冥王执掌冥界以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悚异之事,“本君念你生前功德渊博,加之你抚育伋儿有功,愿意给你一个成仙得道的机会。你不但不感激本君,反而在这与本君胡言乱语?”
“云松岂敢?”马老爷笑了一笑,眼中明明盛满了眷恋不舍却依旧强忍不肯令其轻易流淌,“君上可知,阳间有一种鹰,刚出生不久,就会被母亲折断翅膀,然后推落悬崖。母鹰看似残忍,但只要幼鹰忍住折翅之痛奋力飞翔,成年之后便可上天揽日傲视九霄。君上,云松就是孩子们那双刚刚长出的翅膀。云松何尝不想留下来庇佑孩子们一生,但云松更清楚,只有折断云松这个翅膀,才能让孩子们飞得更远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