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鲛儿翻了个身,同时手臂极其自然地搂上姜伋的腰。姜伋垂眸握上鲛儿的手,刻意放低嗓音问跪坐在身前的敖丙道,“我爹是什么时候瞄上金灵圣母的?”
敖丙低头回道,“奴才无能,尚未探得细节,不过奴才猜想,大概就是在通天教主拿廉忌顶包的时候吧。姜先生不是傻子,弃军保帅用得这么明显,谁看不出来呢?”
“我记得廉忌是白虎星君押送过来的吧,白虎星君欠截教一份情,我既替他还了,那他便是欠我的了。”姜伋嘴角微微向上弯出一抹算计,轻轻挪开鲛儿的手臂起身离去。敖丙俯身恭送,礼毕发现鲛儿自榻上默默坐起不禁一愣,“少夫人,您何时醒的?”
“我根本就没有睡着。”鲛儿定定凝望姜伋渐次模糊的背影,一串珠泪自眼窝无息滑落,“他就这么迫不及待,连一刻都不肯多留。”
“少夫人,北海潮湿阴冷,公子如今的身子骨,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了。何况这一趟是君上亲自送公子过来的,现在车辇就在宫门口候着,公子若一直在寝殿陪伴少夫人晾着君上,这是在给外臣递少夫人不孝不贤的把柄。”敖丙无奈替姜伋解释语气略显急促。他想不通鲛儿到底是怎么了,如果说先前忧郁伤怀是因错将希儿误作是了姜伋的妾侍,那她现在这般又是为了什么?敖丙无语地看着鲛儿脸颊带泪背过身子,心底不免又是一叹,从他随鲛儿返回北海水晶宫,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叹了多少回了。有好几次,敖丙都想把现下鲛儿的精神状态详细奏禀姜伋,然而俱是提笔良久却终究喟然作罢。君翊殿、水晶宫、西伯侯府、马家,要是再加上一个鲛儿,姜伋只怕会被活活熬死。敖丙纠结着眉宇退出寝殿,此刻车辇已载着泰山府君和姜伋驶离北海返回冥界。经鬼门关时,泰山府君接到通报,称姜子牙到访人已在君翊殿内等候。泰山府君忧虑姜伋身体本欲打发了他,姜伋俯身至泰山府君膝头温声说道,“为着伋儿,师尊这几日累坏了吧,快些回主殿歇息吧,我爹伋儿自己应付就好。”
泰山府君不放心地搂姜伋入怀,“你才苏醒没多久又刚去北海转了一圈儿,现在就去跟你爹杠我怕你会撑不住。”
“早晚都是要杠的,师尊放心,伋儿有把握。”姜伋抬头望向泰山府君莞尔一笑,又在泰山府君膝头腻了片刻方从容步下车辇。姜子牙端坐在君翊殿内凝视着窗下那局至今未完的棋若有所思,姜伋施施然进来解下白裘顺手递予阎罗王,“爹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才处置了金灵圣母,不用歇歇吗?”
“我儿果然消息灵通,看来这一趟爹是来对了。”姜子牙眸色一深睇向阎罗王,姜伋会意抬手将他挥退。姜子牙神色冷峻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在姜伋眼下慢慢展开然后用力撂下,姜伋淡淡扫了一眼嘴角绽出一朵讥诮掀衣坐到烧得正旺的熏笼上,“爹您私沉鬼魂于轮回井,有干涉冥界内政之嫌,孩儿回来的时候已经命转轮殿即刻追回金灵圣母的魂魄,冥王的这道法旨阻拦不了本座行权。”
“追回魂魄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能违背冥律动重刑以泄愤吗?”姜子牙转过身来与姜伋对视,“果果,爹知道你心中有恨,爹已经替你处置了罪魁祸首,你大仇得报也该收手了,无谓牵累无辜搅和得三界不安哪。”
“爹。”姜伋敛起嘴角肃起表情唤了姜子牙一声,“金灵圣母是通天教主的亲传弟子,道行更胜阐教十二金仙,您是拿什么对付的她?”
“东华帝君出手助了我。”姜子牙顿住话语,颇有意味地看了姜伋一眼后方才继续说道,“东华帝君原本的意思,是要设计引金灵圣母落入北海海眼再将其擒获,为父以海眼暴露恐会伤及无辜为由驳回去了。”
“谢谢爹。”姜伋这句感谢并不完全是场面话。截教植于天界根基稳固又相助天庭间接辖制东海水族,这盘棋从谋局起姜伋就没打算这一次便叫截教烟消云散,是以同两极定计时,姜伋再三强调不得将北海水晶宫与西岐丞相府牵涉其中。当然,姜伋也料准了事情闹到一定程度后东华帝君会推姜子牙出来收拾残局,封神榜上多为截教门徒,截教这股势力天界真是没办法说割舍就割舍,所以姜伋的计划是一大刀断其首,二剔刀割其肉,三烈火焚其骨。这盘棋行至此处姜伋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姜子牙居然会那般干脆利落地处置了金灵圣母,原来姜子牙说申公豹那一套他也会玩儿竟不是假话啊。姜伋想到此处嘴角忍不住浅浅向上一勾,倦怠的身子靠上一叠垒起的枕头淡声说道,“不过,一码归一码。”
“金灵圣母已然伏诛,死之前又把一切罪责都揽到了她自己身上,就算让你追回魂魄拿到口供,你又能把截教和通天教主怎么样?”
姜子牙叹息一声挪坐到了姜伋身前,姜伋闻言却是眸色猛地一沉随后冷冷一笑,“没有通天教主在背后撑腰,金灵圣母哪来的胆子敢玩这些花样?谁不知道,当年通天教主本欲建祖庭于北海,在我岳父和北海水晶宫的坚决反对之下才退至东海蓬莱。截教觊觎我北海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只要死咬住金灵圣母,我就不信我从她嘴里挖不出我想要的东西!爹我告诉你,通天教主的魂我勾定了,至于截教,总有一日我也会将其一笔勾销!”
“好!我儿心怀壮志,口出豪言,我甚为欣赏,只是果果,天界东华帝君犹在,他会任由你覆灭截教,削弱天界势力,让你冥界从此称心如意吗?”姜子牙表情平静无波语调不疾不徐,然一字一句却都如一只有力手掌正在试图把姜伋那奋起的心一寸一寸打落下去,但姜伋依旧倔强地凝睇自己父亲,尽管那双定在苍白病容上的明亮双眸终究还是禁不住地渐渐红了起来,“那又怎样?从东华帝君答应助我开始,一切便由不得他了。师尊已将玄机告知于我了,申公豹是爹那边的人,既是为配合天数而入的人间,三番四次招惹我冥界意欲何为?东华帝君内里是个什么盘算,阐截三清背后打的什么主意,申公豹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顾着东华帝君两极的尊位,想着太上老君被冥王责罚长侍极乐海,元始天尊退居昆仑山,都还算安分所以不打算深究,倘若爹铁了心要执意阻拦我行事,那便休怪伋儿不留情面了!”
姜伋每说一句眸底红色便加深一分,话音落地,姜伋已然双目赤红宛如蛰伏许久即刻便要施展潜藏利爪的一头凶兽。姜子牙面容冷肃地盯着自己儿子缓缓起立,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只见姜伋陡然下了熏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伋儿自知忤逆,可是爹,伋儿并非存心要与您作对,伋儿只是想要一个公道,只要爹能给伋儿这个公道,伋儿可以什么都不要!”
姜子牙听罢姜伋言语背过身去,飘忽鬼火斑斓罩住了姜子牙的神情。姜伋抬头望向姜子牙离去背影眼泪开始嗒叭嗒叭往下掉,姜子牙清楚闻得姜伋痛泣之音却是脚步不停且始终没有回头。沿途鬼影憧憧阴霾处处,蹙踏鬼蜮之所脚步千斤重。姜子牙不知自己怎样走到的鬼门关外,更不知眼前这帮阐截门徒天庭臣僚究竟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围着姜子牙扰攘不休,纷纷大义凛然地指责冥界违背道义,义正言辞地要求姜子牙必须替天界向冥界讨回一个公道。姜子牙被他们吵得心烦气躁不能自已,禁不住大声呵斥要他们立刻闭上嘴巴。睨着眼神挨个扫过面前一张张道貌岸然的虚伪脸孔,姜子牙突然觉得自己竟恶心得想吐,“你们有理就去找泰山府君对峙,在此与我聒噪什么?一个个都跑来问我要公道,可你们又有谁给过我公道,给过我姜家公道!”
尴尬沉默短短一瞬,姜子牙无心欣赏这帮所谓神仙猝然挂上各自脸庞的精彩表情恨恨甩袖径自离去。这个时辰西岐又在下雪,姜子牙甫一迈出冥界之门眼睫上便立刻挂满了冰凉雪花。马招娣身披斗篷手持竹伞等在丞相府门口,看到姜子牙往这边过来赶忙趋步上前把人迎进了屋里并体贴为他奉上一杯热茶。姜子牙双手握紧茶杯努力压了压心绪,抬起头来尽量弯出一抹尚算平和的笑容,“夫人不在北海,怎地回来了?”
“我回来找大娘问点事儿。”马招娣整理过自己穿过的斗篷和姜子牙才换下的衣服后坐到姜子牙的身边,“相公,你有心事啊。”
姜子牙紧抿了抿嘴唇苦涩笑笑,“府中可还有酒?夫人,陪为夫喝一杯吧。”
马招娣没有应声,而是感叹着语气低眉说道,“相公可知,妾为何会站在府门口迎你?”姜子牙闻言疑惑地抬了抬眉,只听马招娣继续说道,“我才进门就看到厅上站了一大票的神仙在那呜呜喳喳,我听了片刻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把他们都给轰出去了。”
“他们居然闹到家里来了?”姜子牙登时薄怒,马招娣冷着脸色语气略现激动的继续说道,“昊天上帝和阐截三清被扣在冥界,他们着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生气的是,理亏的明明就是太微宫和阐截二教,求上门来反而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对我们颐指气使?凭什么还能在我们面前如此的理直气壮?到底凭什么?”
“他们也在鬼门关外堵我了,也是一副这样的嘴脸。”姜子牙现在依然止不住地犯恶心,生平第一次不想站在天界站在师门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何况此番姜伋发难究其原因本就是天界和他师门理亏,其实天界和他师门何止欠下姜伋一人公道?可当姜子牙愤恨视线触及案上那方大周丞相官印时原本已然坚定的心肠又瞬间犹豫了起来。马招娣清楚姜子牙纠结何在,只见她张开手臂拥住姜子牙低声说道,“相爷还记得吗?当年鲛儿枉死,你亲口承诺果果要替他主持公道的,后来白雪雁和赵公明下山襄助闻太师,相爷你却食言了。”
“那时我已是西岐丞相须得顾全大局,何况鲛儿她都……”姜子牙对上马招娣黑白分明的眼眸冲到嘴边的话立刻戛然,心虚低头避开妻子视线。突然他心头一个战栗,封神榜背后的文章他不知道但泰山府君肯定知道,泰山府君既知道,那姜伋是否知道,知道多少?即便姜伋不知,依照墨家四将、九龙岛四圣等前例,凭姜伋的心胸,是否会料到赵公明夫妇会被申公豹杀死?他冷眼旁观赵公明夫妇踏上死路,亦未提醒自己加以应对,后来三霄仙子上门问罪,他又为帮自己证明清白私调生死簿而背上了一个处分,一笔归一笔,一报归一报,像是姜伋的处事作风。好啊,这一招借刀杀人叫他玩得妙啊,若是不错,这招必是姜淑祥教的,呵呵,真是姐姐教得好,弟弟学得好。姜子牙思绪开始缱绻复杂起来,马招娣细眼察看姜子牙渐次沉下去的脸色嘴唇似颤动蝶翼轻轻阖动了两下忖度片刻终究还是张了口,“相爷……”
“我知夫人想说什么。”姜子牙出言截过马招娣话语,“当年为救鲛儿,我与你求遍诸神,但除了泰山府君,又有谁站出来替鲛儿,替北海水晶宫说过一句公道话?现在想来,如果那白雪雁单单是为了玄铁,既失手杀了鲛儿为何不立刻逃遁反而还滞留北海烧了水晶宫?事后通天教主对此不置一词,若非果果自己找上门,那白雪雁甚至都没想过要登门致歉。几年观察下来,截教内外竟俱不知鲛儿是谁,截教祖庭可就在东海啊,居然会不知北海之主是谁,居然仅以北海那只鲛人呼之。鲛儿之死,白雪雁是凶手,但更可能只是一把凶器。”
“也许是妾多虑了,妾也不愿以最大恶意揣测相爷师门。不过容妾提醒相爷一句,若截教当真轻忽鲛儿轻忽北海,甚至私藏觊觎北海之心,果果为报杀妻之仇,为给希儿未来铺路,必定是会豁出去的。眼下他既咬住了昊天上帝和阐截三清的脖子,你不叫他满意,他绝不会松口。”
“我明白,我何尝不是胸中憋着一口怨气,何尝不想去争一个公道?招娣啊,我当初要这权势,就是为了让咱们家不再受人欺凌,如今可好,说个理报个仇都得思前想后,你说我要不是这大周的丞相,是不是就可以快意恩仇了呢?”
马招娣哼了一哼,“你若不是这丞相,你看看咱们糖糖还能不能当上大周国母,还是不是姬发原配嫡后。”
“唉。”姜子牙不胜唏嘘,马招娣陪着凝眸半晌出言建议道,“你既胸有怨气,又想不出一个两全的法子,索性就撂开手让阐截三清在冥界多待些日子应该也不妨事。”
“也只能如此了。”姜子牙暂时拿不出好办法便也依从了马招娣的建议,何况他也需要时间去彻底厘清北海水晶宫与截教背后的恩恩怨怨,毕竟北海与西岐缔结盟约,姬发与姜伋之间还暗中有所筹谋勾连,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气过骂过该管的还是要管的。大片雪光透过窗纸映入室内寒过刀锋剑芒,马招娣叹了口气望向房外,感慨西岐这雪下得是一场比一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