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

    梦夜没想到靳雨这么快就能把事情安排好。次日天刚亮,他来敲门让她赶紧收拾上路。她刚起没多久,赶紧收拾好,找了自己之前包衣服的布把辰落一包,出门去见靳雨。

    “跟我走,什么都别问。”他交代了转头就走,梦夜在后面紧紧跟着。靳雨到马厩牵了自己的马。“借马。”她深知靳雨和韩琦脾气完全不同,乖乖听命,去牵了一匹山庄的白马。

    之前有人谈相马之道,她半信半疑,今天算是信了几分。易华山庄养的马品种不算差,可放在靳雨的马边上就差了一截,身高比不上,毛色光泽也不如。靳雨的白马在那里昂首挺立,偶尔一甩马尾,流露出一股英姿。白马被打理得很精细,全身雪白,鬃毛柔顺而不凌乱,静止时倒有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感觉。再看山庄的马,白是白,但毛色发暗,还有点打结,总是垂着头像是没精打采。大概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养什么样的马。

    靳雨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白马前蹄扬起嘶鸣一声,梦夜牵的那匹马往边上挪了几步。“跟上。”梦夜赶紧上马紧跟其后,只见他离得越来越远,心知是座下的马不争气,但也没办法,想必他那匹马是精心养了多年了。

    往上阳方向去,上了另一条大路。梦夜怕跟不上靳雨走岔了,拼命赶马跟着,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到达城郊一座庄子。梦夜座下的马跑得直喘粗气,她只能下来牵着走。靳雨一路骑马进了庄子,里面有人迎出来。他勒住马,掏出一块玉牌,下马递给书童。书童接过来,让仆人上前牵马,自己进去回禀。

    “等着。”梦夜走过来时他说。

    眼前是一座三层的楼阁,没有易华山庄的绮华楼看上去华丽,结构却匀称优美,没有太多飞檐斗角的设计,檐角各悬一串金属风铃,在风中微微响动。屋檐下一块金匾:灵机坊。

    不多时,书童回来,把玉牌还给靳雨,请两人进去。灵机坊中全木制结构,高处开格窗透光,墙壁柱子上挂着铜镜,将光反射到屋里各个角落,因此虽开窗不多,屋里也不晦暗。刚一进来,梦夜只觉得比外面看着小,像是个空壳子,走了几步才发现,墙壁上处处是暗门暗格,坊里人来人往,时隐时现,都在暗道机关之间,这也是灵机造物之道的其中一门。书童带两人七拐八弯上了三楼,到了一处安静地方。“请二位在此稍候。“他进了边上的门,将二人留在门外,很快就出来,“坊主请二位进去。”

    转入屋里的会客厅,他们才见到了这位坊主。靳雨先一拱手:“师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坊主坐在那儿,书童正在倒茶。他摆了摆手:“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能来找我,肯定不是小事。坐。”梦夜看了靳雨一眼,他点了下头,于是两人落座。

    “今天来是想麻烦师兄找人打听一下辰落的事。”靳雨直接点明来意。坊主属于各种大场面见惯了的人,听说辰落的名字没有像旁人那般惊讶,只是瞥了一眼端着剑的梦夜。“我听说辰落现世的事了。关于辰落,我这儿正好有个可靠的人,见完他这件事就打住吧。辰落无论落到谁手里,都未免掀起一阵波浪。”他又瞥了梦夜一眼,叫书童进来,吩咐了几句去知会什么人,书童听完退出去了。

    梦夜发觉他看自己那两眼,心想他已经猜透了情况。辰落没有剑鞘,虽然还没被开刃,但为了掩盖只能拿布一包,她还不会怎么把绳子一套背在背上,只能端着拿了一路。而坊主对她似乎并没有兴趣,只是瞥了两眼,继续跟靳雨闲聊起来。这人听声音看面相都已是中年,少说比靳雨大出十岁,仍以师兄弟相称,梦夜一时怀疑他这位师父收了多少徒弟,本人又是何高寿。

    “坊主,安排好了。”书童回来回话。坊主起身带他们走,通入坊中暗门,又是七拐八弯到了一处隔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就不进去了,让童子在这里候着一会儿带你们回去。”他们谢过坊主,跟书童进了门。屋里光线很暗,一个下人正忙着点灯,造物台前坐着一个须发灰白的人。书童带他们上前坐下,说道:“这位是全师傅。”然后对老灵器师说道,“全师傅,两位已经在这里了,我们出去了。”老者点了点头,书童叫上点完灯的人,闭上门出去了。

    “是你们要问辰落的事?”梦夜习惯性点了下头,却发现老师傅双目凹陷,突然明白这屋里为什么这么暗,进来时还有人正点灯,答了声“是”。

    “辰落……很多人都关心它,真正懂的却没几个,”老师傅说话很慢,两人就听着,“你们带了什么灵器来,灵力已经散发出来了。”梦夜看向靳雨,他点了点头,她把剑放到桌子上,解着绳子说道:“是……辰落。”

    老师傅脸上的神色凝滞了片刻,两手紧紧握在一起。“辰落……辰落终于有主人了……或许那个传说是真的……”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辰落先主的传说吗?”靳雨问道。

    他点了点头:“传说辰落是千年前由神人铸造,先主是魔族灭世的恶人。它的先主伏诛后神剑坠落凡间,多年来寻找主人。如今它终于认主,跟随的必定不是凡人。”他转向梦夜那个方向。靳雨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向梦夜,把她又细细打量了一遍,觉得和之前看着并没有什么区别,想起她之前提到的剑魂,问道:“您知道辰落剑魂的事吗?”

    “传说铸造辰落的剑师爱剑如命,不惜以己身为剑魂。那些终究是传说,没法信的。”

    “剑身上刻了两个字,但不是‘辰落’,”梦夜把剑推过去,“我看似乎是‘北辰’。”老师傅伸手在刻字处来回摸了几番,眉头拧成一团。“不错……确实不是‘辰落’……像是‘北辰’。”他抬头叹了口气。“传说是真的,辰落原名不叫辰落,星辰落地,是为辰落。它的原名应该是北辰。”他将剑推回来给梦夜。

    他的话听得梦夜一惊。阿晏也说过同样的话,看来真的是这样了。她两手按在剑上,沉吟了片刻。“您知道如何给辰落配上剑鞘吗?”

    “神剑不需要剑鞘,”老师傅摇了摇头,“极品的灵器能够听从主人的召唤。只要你成为剑主,你就可以随意掌控它。”

    “要怎么做?”老师傅又摇了摇头:“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没人收服过辰落,自然没人知道。”

    屋里一片沉默,烛光在剑身上反着光,将跳跃的火焰投映到别处。

    “多谢您指点迷津,我们先告辞了。”靳雨看他们都不说话,起身说道。梦夜见状,赶紧把剑一裹收拾起来,站起身来。老师傅点了点头,到他们出门前,又交代了一句:“剑主出现,辰落的外观就会改变,若是不启用,一定要藏好。”他们暗自记下来,谢过老灵器师,出门去了。

    “打算怎么办。”出了灵机坊,靳雨和她驾马并排走着,说话时依旧目视前方。

    “先收着吧,我不想生事。”坊主给梦夜拿了个剑套把辰落裹严实背上,以防路上惹人耳目。她现在背着剑,觉得像是压了座山,稍不留神就塌了。靳雨听了好像没听见,依旧看他的路。梦夜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行至路口,两人听见一阵马蹄声,心中都是一沉,拉紧了缰绳。果然见一匹枣红马为首,停在了路口处,正对着两人。梦夜心中猜到了七八分来人的目的,看了靳雨一眼,他依旧面无表情地对着眼前那群人。僵持了一会儿,靳雨调转马头往边上走,梦夜就跟着他给人家让路。

    “丘公子,幸会啊。”玉剑端端骑在马上,拱手道。梦夜一愣,见靳雨勒马回头:“阁下认得我?”

    “三月三招亲大会上抱得美人归,公子的已经名扬上阳。武林第一美人名花有主,这事谁不知道。”玉剑上前了几步,“只是……公子已和冬小姐誓盟,怎么还和女伴一同外出呢?”

    招亲大会回来之后,梦夜就把这档子事抛在脑后,经她这么一说才重新想起。把冬若雪算上,靳雨天天玩失踪就能解释的通了,毕竟姑娘都是要人陪的。玉剑这话整的梦夜不知从何辩解,干脆闭嘴静观其变。

    靳雨倒是十分淡定:“这是我的随从,难道也不允许吗。玉剑大人还请少插手别人的私事。”

    玉剑笑了一声,驾马到靳雨面前,低声说道:“冬小姐的事在我这儿不算私事,公子大概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靳雨垂眼看着她,和她拉开距离,“但我奉劝大人不要多管闲事。”

    “我也不是为了你这些闲事而来。”她抬高声音,转过来走向梦夜。“这灵机坊我不常来,好巧不巧,就在这里碰上公子了。”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靳雨冷冷看着她。她看看靳雨,看向梦夜,伸手到她面前。“背上的剑,借我一看。”

    梦夜从看到玉剑的时候就知道情况不妙,见她此举骤然一惊,将马鬃和缰绳一齐抓紧,看了靳雨一眼,低头不去回应她。“我这随从不善和生人言语,大人有什么和我说就是。”靳雨沉声说道。玉剑见状,放下手,赔笑道:“公子见谅。在下爱剑如痴,感受到灵力波动,想借宝剑一观,还望公子成全。”

    靳雨眼神一闪,向梦夜点了点头,她看出来他在赌。

    赌玉剑能不能认出辰落,毕竟没人仔细端详过神剑。

    她将背上的剑摘下递了过去,玉剑接来,双手端着停了一会儿,才腾出一手去接剑套上的带子。打开剑套又打开布包,却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还回来了。

    梦夜觉得奇怪,心里还是升起一种无语。

    紧张半天,把东西拆开随便看了一眼就拿过来,还得叫重新包……

    于是她忙着装剑,应付玉剑的事很自然地交给了靳雨。“确是好剑,有幸一见。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说完领着人往灵机坊去了。

    真是好眼力,辰落有幸被你评价为一把好剑。

    “听说玉剑很痴迷辰落,为什么认不出来?”走出老远,梦夜问道。

    “她太相信感觉了。”

    “什么意思?”

    靳雨看了她一眼,梦夜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个“没脑子”。“剑的灵力你感受不到?”他带出了罕见的疑问语气。

    “能感受到……”

    “她拿剑的时候辰落的气息消失了,我还以为是你收了灵气,”靳雨收回的目光带着点蔑视,“这样看来肯定不是你了。你之前说有个剑魂,是他吗。”

    梦夜心说那不是我肯定是他了,没想到阿晏还挺精的。

    “那位师傅说辰落的外观会改变,或许也是原因。”靳雨这话算是有点道理。她记得辰落的剑柄是墨黑,刚刚在玉剑手里似乎是银白,没仔细看。“你还是长点心吧。”靳雨见她沉思,知道这是没留心。梦夜无语,她在菡林苑算是数一数二的操心,没想到刚来上阳不久就被教育。

    走到山庄门前,靳雨勒了下马:“我还有事,你回去吧,怎么处理你看着办。还是那句话,别跟别人提起。”交代完他就转身走了。梦夜估摸着他又去陪他那位美女了。

    想到这位美人,孟琅的话就回响在耳边。

    “冬若雪那丫头我不清楚,冬仁那手,可真不干净。”

    看着挺和善稳重的一个人,手能有多不干净?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她只在别人嘴里听过,还没亲身体会过,心里只是多了几分防范。她还是比较相信直觉,相信和人相处的感觉,从来没错过。

    因为这个她愿意相信韩琦,他昨天那几句话倒让她有些意外。是忠告,又像是嘲笑她傻,还带着点无奈。不知道他那天到底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变化这样大。她本来想去问一声,最后还是没去。

    梦夜找到前几天带她去拿剑的人,说想把剑放到阁里保管。阿晏说那个放兵器的地方能隔绝灵力,或许辰落放在那儿更安全。

    “那你最近可见不着我了。”阿晏得知她这个决定叉着胳膊飘在她面前。

    “我打算等到使用灵力的时候再启用辰落。”梦夜走在路上,两人无声地传音交流。

    “那你得等到什么时候?”阿晏直白地翻了个白眼。

    “我希望永远都不。”不到迫不得已,很多事情她不想让这些人知道,最好是早早了事,全身而退。

    梦夜连带剑套一起把辰落放了进去,防止别人看见生事。放完了出来,领她过来的人把簿子拿出来,翻开一页,提笔刷刷写了几笔,然后把簿子转过去笔给她:“签个名字。”梦夜按要求签了名,把笔放回去。“好了。”

    “嗯,”他把簿子转过来看了一眼,合起来,“我姓叶,司南阁的副阁主,山庄这边的事都是我管。之前想着你待不了多久,没跟你说,以后叫人别没名没姓的。”

    “是,叶阁主。”这地方挺邪门,各种阁主遍地跑。

    “看你这架势,是准备在夜鹰阁长住了?”

    “啊……嗯……”难道刚来就走吗。

    “啧,唉。当时我看靳阁的意思是让你去千红来着,不知道大阁主怎么跟他说的把你留下了。留下了好好干就行了。”

    她之前以为靳雨是看谁都不顺眼,合着这是一开始就看她不顺眼。“阁主,千红是个什么地方?”听起来像瞻星阁内部的,应该不算多嘴。

    “瞻星阁下五个分阁,夜鹰千红鱼雁司南鹿萍。”他一口气说下来不带打磕绊,“你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这位叶阁主这会正闲,决定给新人讲解一下相关内容。“夜鹰阁是任务的执行部门,千红阁主管各种卧底,鱼雁阁管情报传输,司南阁管大小事务,鹿萍阁管医疗。”他说完收拾收拾站起身。“知道了也没什么用,那些阁里的人你也碰不上,他们轻易也不出来,一般都是夜鹰和司南在这儿小打小闹一下。”

    “那为什么要让我去千红啊?”看他起身走,梦夜赶忙在后面跟着。

    “千红女人多,你看夜鹰和司南哪有一个女人。”叶阁主放慢脚步说道。

    她什么都不想问了,之前因为这个原因碰壁不是第一回了,幸好这次躲过了,这还得感谢另一个人。

    出了这边院子,叶阁主忙自己的事,把她撇下了。梦夜一想到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阿晏,不禁回头向阁楼上望了一眼,委屈他在那小破地方先待着了。

    不过这样也好,少个天天在耳边叨叨的人,还能自己筹谋一下。这才几天,梦夜已经心烦了,不知道以前十多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回院子的走道隔开了后园和前院,这会儿正值三月,后园的桃花招展过来,在墙头夭夭得开成一片。听说后园里有一大片桃树,生长数十年之久,每年花开绵延数里,如云若霞,似锦流光,三月常有人慕名而来,赏花吟诗,饮酒作赋。但后园对庄里那些散客不开放,对瞻星阁的人更是拒之门外,他们甚至不知道是哪条道能通到后园的入口。这也正是易华山庄布局的精妙之处,所有院落看似相连相通,实际上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是只知隔壁有个院,不知何路能相通。在庄里行走也不需要记太多路,一条路走到底就能到要去的地方,少有岔口。山庄就是这样把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江湖散人和名门贵客分得明明白白,互相不打照面。

    她对桃花兴致不大,只是这桃花让她想起菡林苑。山下的初荷院种了好些桃树,少说有几十岁的年纪,老的或许上百岁。他们住的楼边也有几棵桃树,每到三月开花,满院子落的花瓣,时不时还往窗里飘上几片。梦夜不喜欢灼眼的桃花,但那些粉红的花瓣已经深深刻在记忆里了。

    后面的一个月十分平静,各人做着各人的事,小二天天在茶楼忙来忙去,闲人无趣茶饭。靳雨再没露过面,孟琅不在,花卿也不见了。想来阁主们都忙得很,见不着也正常。君悦从那次之后就再没见过,韩琦倒是天天按时来茶楼,不过来得晚走得早,人瘦了很多,话也不剩几句。梦夜每天在走道上过来过去,花瓣多了少了,枝头谢了败了,兴致来了驻足多看几眼,没兴致就扫一眼墙角的落花。终于有一天,枝头的花落完了,只剩下翠绿的叶子,鲜活地立在枝头。

    “叶子都长这么大了。”她闻声回头,韩琦正站在她身后。

    “花都落完了。”

    “它有它的时节,”韩琦轻声说,“花都会落,时节过了,它也没必要再开下去了。”

    梦夜没接话。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不像是个很伤感的人,一个月前的事把他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而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春去了还回来,花谢了还会开,”她自知在文墨上不如读书人,偶尔说几句还是可以的,“明年还会有的。”

    韩琦微微一笑:“你觉得我在伤春?”梦夜一挑眉,难道不是吗?

    他像是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们这些人不配惜时伤春,赏花载酒也不是我们的事……你看这墙,它就在这儿,但你不想去翻它,也翻不过去。”

    “我对后园没兴趣。”

    韩琦抬头看了看探过墙头的树枝。“没有最好。”他出神半天说出一句话,随后从走道回院子了。

    梦夜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也回院子去了。眼下已经立夏了,趁着天气还没热起来,抓紧几天能再练练武。

    就这样从钟灵山的春走到了上阳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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