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五月,一天比一天热。韩琦最近似乎是缓过劲来了,每天早上叫上梦夜一起去吃饭喝茶,话不多,两人能聊上半个时辰,之后回院子里各干各的。梦夜新进找了一根长木棍,回院里能再练上半个时辰的棍,再转悠转悠干点别的,一早上就过去了。
闲人的日子就是不一样。一个多月没见靳雨,估计天天在外头忙各种事情。
这天早上,两人趁着天凉快来了茶楼,前脚没进门就看见一个深色的身影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韩琦只是看了一眼就进去了,梦夜差点把将迈出去那条腿收回来,扶了一下门边才进去。韩琦在这个时间拉开他好几步走到靳雨对面坐下。
“早啊,靳阁,”他翻过一只扣下的杯子,“好久不见了。”
“最近事多。”靳雨头也不抬地喝茶。
看他们这个架势,梦夜知道自己过去只有坐他俩中间的份,真想直接撤回去。想想靳雨也不会怎么样,还是硬着头皮进去坐那儿了。
“你那东西还收着?”靳雨依旧是头也不抬地问话。她“嗯”了一声。
靳雨喝完茶,杯子往桌上一搁:“我先走了,你们吃吧。”这时目光才从面具后透过来扫了两人一眼,回身就走了。
“终于走了。”梦夜看着他走没影了,松了口气。
“你就这么怕他?”韩琦有些好笑,“他冷是冷点,又没打没骂你。”梦夜沉默。
他们照常聊了会儿,茶楼里人多起来,两人就起身离开了。韩琦说不想回院里,要到处转转,和梦夜分开了。她独自走回院里,从靳雨门前过,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本来没当回事,走到窗户下觉得不对劲,靳雨一个人在那儿说个什么劲儿,屋里怕不是还有个人,于是停在窗边。
“就是想见你,都两个月没见了……”里面传出轻轻软软的一声,到把梦夜吓了一跳,这屋里是进了什么人。
“阁里太危险了,家里安全些,”这是靳雨的声音,却柔和得多,跟平时简直是两个极端,“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阁里?”
“那你平时都不在这里住吗?”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在外面还有住处,平时不在阁里。”
“哦……”这边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就是凑巧。”
“趁人少的时候赶紧回去,碰见的人越少越好。嗯?”
“阁里派人叫我来的,说最近有点事让我来帮忙,得多住几天。”
梦夜似乎听出对面那个声音是谁了,只是不确定,想想老是偷听别人说话也不太好,于是回屋去了。反正屋里也能听见一点。
她只是很纳闷,如果她没听错,那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难不成是因为家族仇怨没法对外宣称的兄弟?她想起一堆之前听过的家族内部爱恨情仇,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江湖故事。但是靳雨这人,真不像是会和谁有什么羁绊,她实在很难把自己听过的任何一个故事套到他身上。
好不容易听见靳雨房门响了一声,然后门口一阵脚步声。她在门口听了半天,打开一条门缝,瞅着外面没人了,拖着棍子准备去院里练功。刚回身关上门,一个沉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打狗棍?”她动作一滞,不回头都知道是靳雨。
“被菡林苑赶出来之后在丐帮待了几年。”梦夜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靳雨挑起嘴角一声冷笑,抬腿就走。见他走远,梦夜松下一口气,在院里练起棍法。
院里一直没人,她练得来了兴致,一连把多年所学都使了一遍,又琢磨了半天看过的书上的招式,不经意间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连韩琦站在边上看了多久她都没留意。最后是回身收棍的时候看见他了。
“这棍耍得不错。”韩琦评价道。
“打狗棍,跟着丐帮学的。”她把棍子往肩上一扛,直接把靳雨的评价活学活用。“这会儿去茶楼?”
“差不多,在那儿坐会儿该吃中饭了。”韩琦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挪开。
“行,等我放个棍。”梦夜把棍子从肩上放下来,准备走,韩琦赶紧给她叫住。“顺便把衣服也换了。”她狐疑地看了韩琦一眼,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会儿天热起来了,她只穿了件白练功服在身上,汗水透得里面抹胸都明显了不少,裤子也贴在腿上。本来没太注意,韩琦一说让她很不自在,快步回屋了。再出来时换了件深色衣服,一直快到膝盖,裹得严严实实。
走在路上,她一直抿着嘴不吭气,韩琦自知怎么回事,开口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你还不知道阁里其他人是什么德行。姑娘家家,一个人在外头注意点。”他像是在教育自己家人,梦夜一声都不想应他。韩琦发愁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张口。
刚到门口,梦夜就瞅见柜台前站的那个人,素色的夏衫,发带盘着头发。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回过头,鬓角有几丝盘不起的碎发。她一看是君悦,心中明了靳雨屋里那个人是谁了。
“韩琦,梦夜。”他那张脸上挂着天然的笑,说话也很柔。
“好久不见。”梦夜应道。韩琦只是浅浅一笑作为回应。三人顺理成章地坐在一桌,韩琦和君悦对坐,梦夜夹在他们中间那一边。
“三月三之后就没见过你了,很忙吗?”夜鹰阁里的人就那么十多个,基本上天天都能在茶楼里碰上,久久不见的只有君悦,除开他们那位长年玩失踪的阁主。
“唔……”君悦抿着嘴,双手握着杯子,“不算忙吧……阁里没我什么事,我就在家待着了。”
“你是上阳人吗?”
“嗯……算是吧……”他看了她一眼就垂下眼来。梦夜看他的眼睫生得很秀气,倒不像是江湖中人,更像是大家公子。如果这是个姑娘,她还能夸赞两句,放到男子身上就不太合适了。
“其实我……也就是在阁里帮个忙,没什么要紧的事。听说最近事多忙不开,我才过来搭把手。”他接着说。
梦夜脑子一转,最近阁里啥事没有,靳雨孟琅一个都不见,不知道是谁忙不开。别说最近,近两个月都没啥事。她自打来了瞻星阁就一直没干什么正事,先是凑了个大热闹看了出好戏,再去城里逛了一圈,然后莫名其妙捡回来一把神剑,她都很怀疑自己是出来历练了还是到这儿养老了。
要说有啥事,大概是上个月对面屋子漏水,请了花阁主大驾,之后找了个工匠补屋顶。要么就是漏水后一个晚上几个人坐在庭中乘凉,突然跳起来满院子打老鼠,闹得整个院的人都出来看情况,最后老鼠慌不择路跑到梦夜门口,她正好开门,也没看清什么东西跑过来,伸腿就是一脚,转头对上了一脸震惊的韩琦。后来死老鼠被扔到墙角那个洞门口,至今再没在院里见过老鼠。
“哎,你是从小就长在上阳吗?”比起阁里有什么事,梦夜比较好奇那些土生土长的上阳人。毕竟钟灵山偏南一些,有些习惯还是很不一样。
“我不是,就是在这待过几年,”君悦轻轻摇了摇头,“差不多……六年吧。”
“那你以前是……”
“我生在江南。”说到这个,他微微笑着。许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即使是在上阳待了六年,他依然很白净,一看就不是在北方的风沙中长起来的。
“你呢?”君悦侧过脸来问她,“应该是北方人吧?但应该不是太北。”
“钟灵山,呃……就是青州那边。”
“青州啊,”他惊了一下,眼睛睁大了片刻,“那个地方是不是玄族……”梦夜听他提起这个事,赶紧点头糊弄过去。
“钟灵山是不是有个……菡林苑还是什么?”韩琦闻声呛了口水,咳了两声,撇着嘴。
“我是菡林苑弟子。”梦夜就很直白地跟他说了。
“哦,原来是这样……”他眼里似乎有点亮光,“怪不得靳阁主能把你留在夜鹰阁。”
说起靳雨,梦夜就想起早上的事。“好长时间没见靳阁了。”她顾自说了一句。韩琦本来喝着茶听他们聊天,没有反应也不插嘴,这会抬起头来投去一瞥。梦夜知道韩琦肯定看她,也不转头。
“他最近不在阁里吗?”
“不在啊,感觉有一个多月不见他了。”对于两人什么关系,她想通过君悦的反应来判断。
“我倒是见他了,”韩琦把杯子一放,终于开了腔,“他说最近事多,在外面忙着呢。”
君悦不吱声,凝望着桌子,过了半晌,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你来阁里多久了?”梦夜知道前面那件事是不能提了,于是随便问道。
“五年吧……”他垂着眼。
一片沉默,连小二都看出来他们把天聊死了,叮叮咣咣地在那儿收拾东西,让屋里有点响动。梦夜看看韩琦,开完腔之后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喝茶,君悦是不想再吭声,也端个杯子,就她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坐在那儿。
只能说各自心怀鬼胎。
她刚准备再说点什么,有人抬腿进来带进一声“呦,稀客啊”,把她还没出喉咙的音给堵了回去。君悦回神看过去,梦夜也看过去,见是阁里一闲人,晚上打老鼠的几人之一,每个正经名字,大家都管他叫孙甲。他没有代号,属于所谓的门外人。阁里养的大多数是这种人,本事一般,没个依靠,靠阁里养活。本来这些门外人和他们不住一个院,这人因为天天在他们院里晃悠,混得很是脸熟。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他背着手晃着过来,梦夜才意识到他是对着君悦在说话,“怎么,耐不住寂寞,找到庄里来啦?”
这人梦夜见过多次,每次都是送去一个冷眼就转身离开,听见他说话就恶心,再配那上一张不知分寸的老脸,恨不得见一次抽一次。对此,韩琦的评价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管好自己就行了。
君悦绷着嘴,冷冷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哼,敢偷不敢认呐。”孙甲走近些,附身对着君悦,“不去寻男人,跟这小娘皮聊得挺欢实,真是下贱东西一路货色。”梦夜瞬间心头火起,一抓杯子准备抄起来砸过去,被韩琦眼疾手快摁住了。她一转头,看见韩琦正盯着这人,放开杯子。
君悦依旧拧着头绷着嘴,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眼角似乎有些潮红。
“你说你偷一个也是偷,偷十个也是偷,何必在这儿装清白守贞操。”说着一只手向君悦下巴伸过去,快碰上时只听得“腾”的一声,手臂被牢牢一抓。君悦回过神,惊得往一旁躲了躲。孙甲一愣,看这手抓得极为用力,一抬眼梦夜另一手撑着桌子站在那里,眼中烧着止不住的火。
虽然这一把制住动作的力道让他震惊,但他见出手的是梦夜,眉毛一扬:“小娘皮也管闲事?有这工夫不如好好跟你男人玩……”他后面还有个字没出口,“砰”得一声重响,然后桌上翻过一个人影,接着他感觉手臂被人猛得一甩,整个人被侧着抡出去,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就重重着地。等到晕眩过了,他抬头看见有人站在眼前,再抬头,对上梦夜垂眼看他的目光。
“滚,”她抄着手,把目光从人渣身上移开,“不然那天的老鼠就是你的榜样。”
乱窜后被一脚爆头毙命。
人渣自知理亏又势弱,忍着痛爬起来,扫了他们一眼,扶着桌子一步一顿地出门了。梦夜拼命压下在他背后补一脚的念头。
小二就在柜台后面看着,也不吱声也不慌张。这里的人鱼龙混杂,小打小闹什么的都太正常,跌打扭伤骨折错位也是寻常。斗上几十个回合的有,被一招制服的也有。能保住茶楼小二这个位子的秘诀就是,不要少见多怪。
韩琦喝了口水压压凉:“你这倒是利索。”看了看刚刚被她一脚踹出发出重响的板凳,觉得还得再压一压。
“是可忍,孰不可忍。”梦夜说完转身回去把长凳搬回来坐下,看君悦木木地坐在那儿。“君悦,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没,”抬起点头笑了一下,“谢谢。”梦夜被他这一下谢得不知该说什么。小二倒是很有眼力,问他们这会儿吃不吃饭,韩琦赶紧回话,大家吃吃饭好散了。
“我先回去了。”君悦起身说,“失陪了。”他向两人拱了拱手,到柜台前跟小二说不用备他的饭,低着头一路出去了。两人目送他一路出去,韩琦叹了口气。
“君悦他……”梦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韩琦一手撑着额头。“回去跟你细说。”他估摸着一会儿这里人就多起来了,“话说回来,你这一身功夫是练来英雄救美的啊。”他带着点笑斜眼看着她。
上次出手这么果断还是在冬景庄。
“不算吧,”她拿过茶壶来给两人杯子里添水,“这厮我忍了很久了。”
“不过你还是阁里第一个揍他的,之前有人只是说说,你这直接动手不动口。”韩琦说道,“你知道这人渣为啥没人揍吗?”
“懒得动手?”她晃着杯子。
“有的人是,”韩琦正视着她说道,“更重要的是,你不知道对方的外表下藏着什么城府。所有人都不会坦诚相待,意气用事随便结仇风险很大。”
梦夜“啪”一声放下杯子:“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难道要忍着吗?”
韩琦看着她,推开杯子:“没什么是不能忍的。就算有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必要在这样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他最近似乎是教育她上瘾了,总能说一堆道理出来。梦夜活这么大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她做事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很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对于韩琦这种出于好心和关怀傻子的教导,她就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所以君悦到底是怎么回事?”匆匆吃完一顿饭,梦夜在回去的路上跟韩琦提起这件事。
“他啊,”韩琦抬头想了一下,“他是五年前靳雨从外面带回来的,听说以前是在青楼当艺妓的,再早就不知道了。”
“什么叫靳阁带回来的?”听起来靳雨拖家带口,想起他那张脸就很不可置信。
“哎呀,就是他招到阁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咋认识的……好像是那会儿有个任务,君悦帮了他们一把,靳雨就借着这个由头把他拉到阁里来了。”
梦夜联想到了很多事情,没接韩琦的话。
“君悦人挺好,就是老受人欺负。他长得好看,有几个不要脸的就人前人后挑逗,他也不吱声。没听过他在上阳有什么家人朋友,来来去去老是一个人,也没人想问他。”
“他不是说他没事的时候在家待着吗?他在这附近还有住处?”
“呼,再别提了。”韩琦扶了一下额头,“他来了有大半年的时候,阁里没什么事情,叫所有人都各自回家等待命令。他没地方去,正好靳雨家还有地方,就暂住到他那儿了。”
暂住这个词用得很妙。
“后来搬没搬家不知道,反正有这么一件事,阁里就老有人嚼舌根,听得怪烦的。”
“靳阁是上阳人?”
“谁知道,不过他在上阳住了有十年了,听说他那院子还不小,总归人家是有房子有地。”
之前只觉得他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没想到背后还有资产,真是小看他了。
“那个时候夜鹰阁还没组建,靳雨也不是阁主,”韩琦又说道,“他当阁主也就是这一年内的事,转眼又是夏天了。时间不等人啊。”
“那你来阁里多久了?”
“快两年吧。”韩琦答道,“其实在靳雨之前还有一位阁主,一年前不在了。”他垂下眼,“他也是个很好的人。”
这里之前发生过很多事情,在她来之前,梦夜不想每一件都刨根问底,没有价值。她拍了一下韩琦的肩:“有些事我们为力,但总得往前看。”
韩琦笑了一下:“他可比靳雨好得多,从来不训我们,脾气和孟阁有点像。”
“你好像对靳阁意见很大。”
“这阁里除了孟阁主,个个都对他有意见,”两人已经走到廊下,韩琦看向她,“你没有?”
说没有就太违心了……
“对他没意见才不正常。”韩琦总结道,“你见他见得少,见多了你就知道了。他那个人,啧啧,不知道天天摆着脸给谁看,没法跟他多待一刻。”
能不知道吗,不就是天天冷着张脸吗,已经习惯了。
“别人的事还是少管,少听少说,”韩琦停在自己房门口,“赶紧进去吧。”
各回各屋,她开始在脑子里整理今天得到的消息。
靳雨很奇怪。这是她首先想到的,能冷得让人不敢靠近,也能允许有人住到他家。在阁里戴面具,在外面不戴。师出名门,有房有地,现在还有美女在侧,时不时还要往阁里来一趟看看情况。
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名门望族的子弟,再怎么看都是个端正稳重的侠士。可他这个情况实在让人费解。
靳雨这儿是费解,放到君悦那儿就是困惑了。
韩琦说的话一定属实,今天的情况也印证了。但根据梦夜的直觉,君悦绝不止是青楼的艺妓那么简单。他举止谈吐间的气质是从小的教养形成的,绝不是乐坊青楼教的出来的。只怕是从江南来到京城 ,没有依靠才去当了艺妓。他给人的感觉也不仅仅是来自南方的那种温婉,还有点文雅气质。梦夜少见大户人家的公子,却见过很多小门小户的子弟。即使是从小读书识字,懂礼识仪,气度上还是难免有些欠缺,哪怕是书香门第,也有种小家子气的感觉。她看君悦,不像是淤泥中生出的不染污秽的莲,更像是从枝头飘落风尘的梨花。世俗容不下他的干净,即便浑身沾满风尘,依稀还能看出本身的洁白。
这里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