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华芬持信来到临潼的时候,贾珠正与李纨在渭水汇流处赏乐。
古时文王遇吕尚之所,泾渭横流秦野,不出所料的清浊分明。日光粼粼泼洒水面,如青天远接明暗两带,黄褐与青碧相融晕染。
山并不峻拔高险,亦不如骊山绣岭叠翠。其峭壁青处乃是古树苍皮,不少垂崖处光‘’裸着玄灰的岩石,而水洋洋浩浩地抚过,波澜不惊地淌淌而去。再往前,便是连山接天的荒野麦田。
李纨颇觉惊叹,倒是贾珠有些失望,正和她说来时经过的几处黄河急湍时,华芬来呈了信。李纨一见便知是督粮道署的正事儿,转身问起贾兰来。贾珠随手撕开,看完往前走了两步,华芬声轻而快地将裴世贞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也不知是不是李纨在不远处的缘故,贾珠意外没什么恼怒,甚至只似是听了平平一件小事般波澜不惊。他将信原递过去说道:“回去告诉裴相公,就说我知道了,劳烦他在彼处替我与节度使、按察司和抚台辛苦应对。叫他将印信给佐官看,拨署里兵丁南下去兴安府等我。至于兴安府可能有什么民变的话,等我走了再慢慢斟酌着告诉你奶奶。”
华芬听出他的意思,悚然而惊,捧着信函竟如拿着烫手山芋一般:“可是既然大爷也觉着那里将有动乱,如何又一定要去呢?”
贾珠却没说什么形势谋策,转头看着李纨牵着贾兰走过来,眉目倏然一展含笑:“可能是不想言而无信吧。”
华芬一怔,贾珠却已转身迎了上去,低头瞥了眼严肃板正站着的贾兰,向李纨说道:“方才来信说是兴安府里有些波折,我还须南下一趟,没法子和你一起回西安府城了。”
李纨叹气道:“好,还有要说的吗?”
贾珠笑道:“有。只怕到时候上门要烦扰你的人不少呢,全凭你乐意罢。倒是裴相公镇日不着家的,他家眷多看顾一些。”
李纨先应,又点头叹道:“别人家就想到这一步去了,倒是自家不知要被怎么说,像是我一来逐了你去一般。只是闲不闲忙不忙的,我们也不知道,也不好说。”
贾珠原有心事,此时听她一呛也没什么回话,只好苦了无辜的贾兰白挨了父亲两句警告。等一起用过了饭,贾珠驱马分了一半的家人,带着剩下的人和督粮道兵丁南下直驱兴安府。
秦岭渭水分割秦楚南北,兴安府一带古称上庸,本属群夷之地,位居秦头楚尾,如今府治在安康县。此地在三秦、巴蜀、荆楚交界,诸夷与汉人混杂而居。虽然是陕西难得兼种稻麦的地方,地位却实在难与关中的凤翔、西安等府相提并论,与同属陕安道的汉中府也往往无法比肩。
算来兴安知府二甲出身,点任知县旬阳,好容易熬走了三任兴安知府,方才被如今的陕西布政使、当年分巡陕安道的陕西按察副使看重擢升为兴安知府。
当年的四品道员在一省不知多少四品官中脱颖升为藩台,兴安知府也靠着这层关系,比多少布政司下的道台和大府知府还要得意。而今他本还想搭上新任道台背后京官勋贵们的路子,如今却被逼得几近是死中求活。对贾珠的怨恨是有,却更怨喂不饱的布政使一朝对他弃如敝履。
六月十六日按察司开始宣布彻查,布政使与按察使不欢而散的第二天,兴安知府在布政司无功而返。当日他的言语被石襄的巡抚衙门所获并转与裴世贞,就在后者断定为真并送信的时候,兴安知府已经遣了幕友先行往兴安做事,以求先机。
次日,按察司的官吏大张旗鼓地往各司道府县而去,布政司如临大敌之余完全顾不上其他。刚收了礼和粮的节度使并麾下与督粮道议起勋臣旧谊,并放任兵丁带着不知何时盖了巡抚大印的文书,一路轻骑遮人耳目地驰向兴安。
同一时刻,贾珠和兴安知府一马一轿,同样带着规定四品三十数额的家丁南下赴兴安府治安康。途中兴安知府听闻督粮道家眷进了西安府城,大摆筵席宴请当省诰命时,除了唾弃外竟有些艳羡。
他也想有这样的家世、这样出身名宦的太太,哪怕布政使怄得要死,布政使夫人依旧欣然赴约。
——当然,他也未想过有人也在艳羡他,乃至于到仇恨的地步。
“今年先是酷寒,多少年没经历过的倒春寒,后来又是雨,哭他娘丧似的连绵雨。芒种后紧赶慢赶着收,收成比往年少了多少?交过一次的官粮全喂他娘的狗肚子里了!”
六月廿二立了秋,仍旧是暑热伏天。陕南多的是雨,暴雨、骤雨、雷雨,而此时乌云遮月,星稀无风,沉沉闷闷的,同样也没有雨。
安康县的村上,最有名望的大户李庄内,有秀才功名的当家人李泾站在堂前,下面聚着满院的同县。两侧是李庄的佃户长工举着火把,赤红的火焰映照在众人面上,皆是一片肃穆,乃至于是悲愤。
“上任一个官,咱们交一次粮!府太爷那鸟货去西安上赶子跑官,日日燕翅鲍鱼,夜夜歌舞升平!他往上卖了好,掉头叫他治下的我们受苦!天下有这样荒唐的事儿吗?”
堂前台矶上放着一垛捆扎结结实实的稻草,李泾就站在这垛草上。火把完全照着他穿着襕衫的身形,也完全地烤着他满面胡茬、黝黑深纹的脸。
他极热似的扯了一把前襟,伸手狠狠地抹了一把额上大串大片的汗,接着继续声嘶力竭地向众人喊起来:
“我家比你们富!粮比你们多!田比你们广!人口也比你们大!”
“现在我们安康李家是没钱了!没钱养这些人,没粮填饱肚子了!你们有吗?”
堂下站着的多是士人、乡绅,还有开着酒栈、磨坊、肉铺的大户。赤贫无着的,饭都吃不起的百姓,一点子眼风都瞥不进这里。
然而受李泾这么一问,满院的人鸦雀无声,好些却开始低头抹泪,大口大口地吸气。
“咱们没粮交,要底下打短工的、伐木采药的、挑粪拉车的交,他们有吗?逼反了他们算谁的?前几天说粮仓里没粮,府里催逼着又要征,一年咱们赋税上不了两次!所以这回县里就是指捐!”
李泾指着面前四五十岁的乡绅吼问:“指谁捐?”
乡绅说不出一句话,只白着脸,用手狠狠揉搓。
而李泾沙哑粗粝的喊声还如惊雷一般在继续——
“指着丰收年景里还有闲钱读书写字的我捐!”
“指着你这族里出过举人的乡绅捐!”
“指着你这样家有余财的商贾捐!大户捐!”
“钱粮不够收田产,田产不够收铺面,铺面不够收房!直至收无可收!”
底下有人喊起来:“李兄说怎么办?闹粮吗?”
“不光我们闹,还要让饿疯了的其他人也知道!家里连盛麦的缸都被拿去抵了税的百姓闹!各位是安康县诸乡的乡贤,如今就问问乡人,要不要问朝廷讨一个活路?”
“我没听说过太平天子一杀杀一群求命的良民的!要杀要剐,带头的是我李泾!要流要放,好啊,粮不是征去说是喂给边军了吗?干脆让我们去赴边吃粮!”
李泾嘴唇喊得干裂,此时竟扯着丝丝泛出血来。他下意识地一舔,咽了一口冷笑道:
“陕地人饭都吃不起,难道还怕刀兵、怕他球的官老爷吗?!”
满院轰然,火把被声浪震得腾地一跃,栖睡树梢的雅雀登时惊飞无数。
李泾又抹了一把汗,奋臂嘶声喊道:“开院门——!”
“开衙!停征!要见府太爷——!”
六月廿五日,好容易赶回任地,方才休息没有几天的兴安知府,一早还没从玉软香柔的锦被里爬出来,便被外头闷雷一般的声浪震得发懵。
接着只见他那高颧骨满头金玉的正妻裹着风一般踹开屋门,扯着他的头发厉声说道:“还睡!还睡!外面都要造反啦!睡没命了你!”
“谁要造反?”兴安知府茫茫然反问一句,突然全身一震,大怒驳斥道,“谁敢造反?!无知妇人,你居然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多半是按察使下的兵丁到了,只怕还有督粮道衙门或者干脆是布政使手下的,来了便要收印抄家!账册烧了没?还有放的贷烧了没?”
被主母吓得惊惶失措的少女正忙忙地穿戴,闻言却也难掩厌恶,轻而快地偷瞥了兴安知府一眼。
而知府夫人更是勃然大怒,一把拽过知府未束的头发往窗边扯:“你听听,你听听,你听听外头都喊的什么?啊?你之前让师爷先回来,究竟征了什么粮?怎么这时候征粮?!骂谁啊你,我看你才是害全家满门的灾星!”
“当然征的是督粮道的粮!征的是营兵的军饷!”
兴安知府也清醒过来,一边灰暗着脸抖抖索索地穿戴官服,一边又忍不住高声吵架:
“你说为什么这时候征粮?因为原来的粮都跑你头上变成簪子了!道台疯狗似的立逼着要,几个月里十分的银钱折腾出了多长时间的陈弊,翻了几倍让我担,我那里担得起?他要,我就给他按数征!否则岂不是真成了我截留的了?让他看看一分的钱粮到底要层层扒皮到多少倍至民!”
知府夫人不愧疚,更不买账,一旁只抱臂冷笑道:“哦,你意思是故意逼反治下来找你要公道,以此证明他糊涂吗?”
“我本意是要借此参他个致使地方不靖,连带着站干岸的布政使也要思量,总得把罪过扣在道台身上,而不是说我胡说吧?那可也成了他一管民生的布政使罪过了!他还想弃了我自家干干净净地继续当藩台?没那么容易!”
兴安知府雄赳赳气昂昂地说完,在他夫人嘲讽的目光下,眼睛扑簌一眨,两行眼泪滚滚地淌了下来,竟是在一片嘈杂吵嚷中哭起来了:
“可我没想到真会暴动嘛……”
“知府看起来是真没想到,也是真害怕了。”
安康县城外勉强算座山的土岭上,贾珠坐在马上望着还在不断向府治涌入的人群,黑压压乱糟糟地看不真切,直等有人来报知府衙门仍旧紧闭时,方才回头同长安节度使麾下一驻防佐领嘲道:
“昨天闹,不出面也就罢了。今天阵仗这么大,看来其他县也是反应过来,难道还等着藩台从西安来救他不成?”
“当初这怂署理督粮道的时候,日眼得不得了。”佐领呸了一口,用陕话骂完笑道,“要做什么只管吩咐。道台和我们节度使是世交,只管看我们也和家人一般就是了。”
“虽然兄弟也没想着客气,可老兄这话太过了。”贾珠笑道,“暴‘乱的民众太多,我这的家人兵丁不如老兄,故还请老兄只管进了府衙把知府拿下拎出来。城防也管了,之后只能进不能出!”
佐领招呼手下兵将而去,贾珠接着将马一驱,也往山下府城而走,一面对赶着过来的周迩等人说道:“咱们去他们围着的知府衙门,不能酿成牵县连府的民变暴’乱……记得前年秦淮端午时那次宴集吗?”
周迩等人不明所以,但仍赶忙应声称是。
“那次叫整条秦淮河听宴集上的诗文和评点,这一次要让满城聚着的百姓都听见说话和布告,不能叫任何人指着督粮道的名义再给我肥了他的私囊!”
贾珠说完,倏地冷笑说道:“闹事能闹起来,等闲百姓做不到,必是有大户串联。之前有大户还说什么官府没粮就知道和他们要,又请着让缓征,干脆这一回遂了愿。”
“兴安知府的油水暂且轮不着我们刮,干脆先打个牙祭……咱们署的兵丁,等佐领接管了城防、控制住了局势,立刻从我这拿了为首者的名单,抄了财货补他们兴安府那一份的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