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之世中,无能贪官主宰一府三四年,治下可以出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事?
最开始贾珠意在震慑陕西诸州府。因此每查清一户因田粮赋税而山穷水尽的旧事,都命书吏整理卷宗发往各道,然而没过两天他就放弃了这等天真的行为。
天真之处不在于他觉着此类事情有多么骇人听闻,荣宁二府包揽讼狱、恃强凌弱之事也做的不少。他只是没想到在区区兴安一府,对应的不过是府治安康县周围乡野,这等事就能多得数不胜数。他也确实不意寒微如乡县里的粮差衙役,不过一点每年收粮、造册的权力就能逼得不知多少良家卖儿鬻女,而这等地霸又往往和该地豪绅官僚关系千丝万缕。
贾珠甚至有几次觉着,要不是他为得不是财物,贾家也实在豪奢,他此行还真会只是风声大雨点小而已。
——这些豪绅大户给的实在太多了。
一连几日兴安府内昼夜灯火不歇,大约过了八九天,府衙堂内终于渐渐变得和往常一样肃穆而少人进出了。兴安一事早被贾珠连续数次封奏上呈,若无差错此时批复应当已经快到西安了。故而倒霉知府被他安排兵丁带去西安府等候圣旨发落,连带着几个不清不楚的府官一起被扭送。
至于怙恶不悛的豪绅差役,早被夺了臬司科道之权的贾珠极其守信地抄家充公。兴安府历年逋欠的亏空补上不说,还略有盈余,听说连动手的佐领将士都赚了不少。
此日李泾来到被贾珠鸠占鹊巢的府衙时已经是亥末子初,贾家小厮将他带到三堂,里面却并非他原想的亮如白昼。转过屏风进去,先入眼的是投在泛黄的墙上的巨大的人影,案上一灯如豆。户牖大开,大概是方才下雨的缘故,高磊的公文卷宗被挪移放在靠门的一张太师椅上。
果然,贾珠闻声抬头,先打量了一下他问道:“外面雨停了?”
李泾并袖长揖,再直身回道:“停了。”说罢,他却没忍住偏头往屏风处瞧了一眼。
因李泾确实聪颖捷悟,偏偏人又赤忱单纯,着实用着顺手。故这几日被贾珠带在身边当书佐幕僚使唤,也算是与贾珠带来的贾家下人熟悉不少。即使如此,李泾仍旧不太习惯贾家一丝不错的礼规和行事,譬如此时走路没声儿的小厮。
尤其是此三堂本就是为府尊平日处理公务、会见下官而用的,格外轩敞,又因灯的缘故显得人影幢幢。
李泾先回禀了被交代的公务,见贾珠听他应答,同时一手挽着广袖一手调了一下灯,末了便道:“大人为何不多点些灯?这未免有些太暗了。”
“照的不过是案上方寸之地,其他又不看。寻趁着弄亮了做什么?”贾珠不大在意地说毕,又转到公务上不吝赞赏,“做的不错,辛苦你这么晚来,赶紧归家罢。”
李泾却不肯,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也是大人对其他百姓所讼之事交给安康县尊的缘故吗?”
兴安府治安康县的县令全程战战兢兢,谁知末了因自家上任日新,诸般恶事都与他无关。于是权署兴安知府的人选未被布政使点出的这几日,贾珠便将正经知府其他事由交给安康县令。至于正经副手兴安府同知,虽然出人意料的也没甚么严重过错,贾珠依旧把他送去西安府了。
兴安府上下糜烂,你说清白就清白?兴安府同知憋屈之余,对自己从前替知府分证的言行分外懊悔。
而此时,李泾俨然是强行双关,说贾珠只愿照着兴安府与钱粮有关的方寸之地,对于其他置若罔闻。
贾珠正巧看钱粮簿册看得头疼,此时索性搁笔侧身说道:“‘僭越’二字,我原以为你懂得。”
“……学生是僭越,不该多问。”李泾低头说道,“但是学生不觉您过问其他有什么僭越之处。同样都是不平事,民众盼您伸冤如盼甘霖。救民于水火,怎么能为规矩所限呢?”
贾珠瞥他:“小民生于沸水,这我知道。只是李清圭,如我不来,难道陕南人就活不得了?”
李泾抬头正要说什么,却又听贾珠问道:“你觉得伸一时之冤,比守法度法规更值得吗?”
当然不是!
坏法度易,成法度难,如今地方吏治大坏、民生艰难,正是由于先坏了法度,渐渐产生各式各样的陋规陈俗所致。
李泾知道贾珠说的意思,回应也极快,垂头说道:“然而‘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君子不忍见禽兽之死,那坐观民之生死的他岂不是禽兽不如?
贾珠这回反而被他的胆大逗笑了:“我视法度之好坏,胜于民之生死。与其相较两者之善,不如相较两者之恶,昭烈帝还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我觉得比你那句更合适一点。”
他说罢审视了李泾片刻道:“不过看你今日此言,是听了臬台说了什么话儿?”
原来李泾此行是替他跑腿去西安府应对按察使的询问,兼有让臬台好好体会兴安府士绅民情的意思。然而此时李泾没了在按察使面前的侃侃而谈,反为贾珠的明察秋毫而心惊,默然片刻方道:“是。臬台大人说……说您勘辞状、纠劾朝官,乃是越俎代庖。”
“所以你觉着,既然破了一次例,不如再破一次?”
贾珠早知道按察使不满,此时愈发温和,不在意似的慢慢引道:“臬台日理万机,又撞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要麻烦,恐怕日后还要应对朝廷的诘问,心生不悦也是正常。”
李泾顺着一想,也觉着仿佛按察使的那些话儿像是在抱怨,甚至好像有点嫉贤妒能的意思。他于是说道:“臬台大人说您这番动作,怕是要让兴安府衙瘫痪些时日,耽搁民生政事,故有所不满。学生觉着既然此前臬台科道皆未有所察觉和应对,说明有时破例反而有奇效。”
“我的本官是佥都御史,怎么不算科道?更兼督粮道乃是有督办一职,否则我不敢僭越,也不想僭越。”
贾珠神情莫名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方才不疾不徐地说道:
“你以为的奇效,乃是由于我与兴安府上下俱无干系,又提前引来兵马在此傍身。所以可以借你引起的骚乱,行酷烈之事。说不定此时你昔日谙悉的同乡旧友中,就有不少诟病我狠厉的,见不少大户破家灭门、金玉之人沦为乞丐,更有些兔死狐悲之意,不过暂且在这里抵不过赤贫民意而已。”
李泾茫然想了一会儿,忽而悚然而惊:“您是说,他们可能去西安府藩臬二台那里串联告举,所以臬台才会发此言论?”
贾珠哂笑道:“弹劾折子早上京了。”
历经这几天反复的稽核账册、覆审冤狱等事,李泾是没法再说什么士绅仁善无辜之言了。甚至于对一向引以为豪的父祖们“贫富相济”的行为,也开始有些不忍直视。此时他不怀疑此言真假,只是着急:“那当如何?您已有对策了?”
“天子圣明烛照,自然洞见,我并未担心。”贾珠说道:“只是到底该回西安府了。论理我不止钱粮一事,还兼着几地的分守,倒应该去乾、鄜等地走一走、看一看。长久在此,是轻重不分,也是在侵夺知府之权。”
李泾说道:“学生知道您策无遗算,自然安然无虞……学生的意思是,”他迅速偷瞄一眼,见贾珠意态闲闲,于是继续说道,“是想问您,难道就这么任凭他们给您冠上酷吏的名头吗?”
贾珠哑然失笑,半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你这次去西安府,去过督粮道府邸上了吗?”
李泾“呃”了一声垂首道:“去了……学生不能不拜会府上和夫人。”
贾珠没有正式引见的、李纨从前也没听说过的年轻士人,也到不了后宅里去。此时贾珠非是问家眷情况,乃道:“想来见过敝幕几位相公了?西席你见到了吗?”
“祝相公和世兄都一并见过了。”
“还有个被我打发去一起跟着学书的小孩儿,乃是你们陕西渭南人,也见着了?”
“……是。”
“他比你小不了多少。然而你遇我时是为民疾呼请愿,他在干鸡鸣狗盗之事,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画押只能画个圈儿。”贾珠温和说道,“他家便是坏于恶官地霸的手里,难能可贵的是人还聪明,行事也豁达乐观。你知道我原本带着他是想干什么吗?”
李泾知道这是有教他的意思了,这几日来倒经常若此。他慢慢说道:“是……是想借他来查钱粮征收的不法事吗?”他忽而眼睛一亮,“您来时就知道有这些内情了?”
“能在核田归税时闹出抗税的地方,又能指望干净到哪里去呢?至于他,既然遇着了,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然而既然有了此事,也便用不着他了。若在公堂走一遭,到底免不得被人翻出自家的惨痛,也免不得被人探寻何以被我遇上。他未必比你差多少,却因为未读书,便是云泥之别。”
夜以继日忙碌,贾珠此时指抵着太阳穴,有些疲倦地说道:“相较于江南,陕西地方官学废弛,义学不兴。之前查明的省内钱粮亏空高达九十余万两,如今兴安一府彻底还清,其余州府亦能震慑,可以慢慢弥补之余不逼反下民。那么若无波折,这一笔入了账,除开做军饷以外,就能作为筹置关中书院、整顿官学所用。”
李泾敛衽长揖:“大人仁念。”
“这不是仁念,你不是说问我怎么洗刷酷吏之名吗?这就是,因为惠及绅民一体。再比如说兴修水利也可以,今年收成不好,我听说很有雨水过旺泡了麦苗的缘故,那么疏浚河道会不会更好一些?只不过兴修水利是个大工程,动用的人力物力也多而已。要想好好儿疏浚省内各河道,复旧貌,亏空的九十万两挪用过去也不够的。”
“你方才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孟子后面还有言,‘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救一少年是恩,推恩于治下百姓方才是职分,否则和孟子骂的有什么区别?虽说‘勿以善小而不为’,但眼睛还是要放长远,而不是总盯着眼前一点子小恩小惠。”
李泾问道:“这也是您说为何要使上下如臂指使的缘故了?”
贾珠平淡道:“是,非如此不能成大功。”
“……学生受教。”
在灯烛的晃动中,李泾展袖一躬:“若大人不嫌学生驽钝,学生想忝侍大人左右。”
他一个年轻进学的士子要在命官左右随侍,也就是当世交亲近子侄的待遇了。这话儿放在贾珠来陕西前,他多少要疑心攀附,且必不答应,此时居然起了些爱才之心。
贾珠转而想起孟端、甄桐二师,暗嘲自己年齿渐增而不觉。一时间等得李泾觉着有些后背淋汗,方才回神问道:“你不觉耽误你的岁试、乡试?”
李泾应声:“学生于学问一道受益于大人解惑,远胜于闭门造车。”
“既如此,那再教你一事。在官长面前谈吐,最好提早知道人家父祖名讳,以免犯了忌讳。”贾珠端详他先茫然后忽而变色的神态,莞尔吩咐道,“可以,去罢。”
李泾竟一时踌躇不敢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