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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天凉好个秋

    且不提陕西布政使、按察使一朝参革去官,抚台和督粮道署如何门庭若市,亦不必多言粮道上下官吏严肃学习领会了杜绝迎来送往、听戏储娈的道台之令,反而谣言满天飞,导致几个据说是在道台身前经历打磨过的小戏子身价倍长,大受陕西官绅私下追捧。

    只说当日裴世贞所见的贾珠写与二师的信,一封犹未至绍兴,另一封赶在奏折送呈、钦差回驾之前便已飞往首辅府邸中。

    而甄桐读罢时,天光尚凉,外头兽头大门两侧大石狮子左右仍徘徊着不甘离去的官僚车驾,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车盖软帘和青袍绯袍的公服上。马无聊地发呆,间或猛地一甩鬃毛,抖落一地雨水。

    这些上门拜谒的下官注定要败兴而归了。首辅大门这几日常紧闭着不见外客,甄桐在几重门后的书房闹中取静,家人也识趣地没有将这些烦扰传进来。

    书房内焚着沉速,一室温香如春。只是甄桐却不肯安坐,眼见屋外风雨如晦,依旧慢吞吞地摘下眼镜,放下手中书信,反而披衣出来站在廊檐下。

    因首辅夫妇皆年岁已高,当初皇命赐宅翻修时内务府为着平整好走,庭院的地上铺着祥纹石板。此时其上一片一片碎镜似的小水洼,雨水打落荡起涟漪。乌云密布,天地沉沉,而檐下壁上剔透的羊角灯、绘着汉宫春晓的新样绢灯一齐点亮,毫不停歇的雨丝在光晕中纤毫毕现。左右欹摇的菊花欲绽未绽,在水幕中晃出一拢金雾。

    甄桐花白的发须也被秋风吹得微颤,两袖在前拢着,身侧的炉子上热着一壶烧酒。枸杞、苍术、巴戟天等药材混合着酒味,风一吹扬扬散逸在雨中。

    然而他不取杯,不斟酒,只是默然望着雨幕,一旁的小厮也不敢擅动,垂着头只管候立。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煨酒的小厮忽而听到些响动,一扭头看见无声立着侍候的哥哥爷爷们忽而动起来,哗啦地带出踩踏雨水的声响。他又看向主子,只见甄桐只管望着雨幕出神,仿佛未听见似的。

    小厮茫然了一会儿,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该不该退。正犹豫间只见一众媳妇婆娘簇拥着主母,亦是满头银发,齐眉勒着镶白玉点翠蝙蝠三多纹抹额,捧着一小小铜鎏金的手炉,沉着脸颤巍巍地自游廊上迢迢行来。

    甄桐这才若有所觉地回身,看着老妻贾代凝近前立定,眼风往炉上酒壶一扫,将手炉递给跟着的丫鬟们。陪嫁的媳妇赔笑要拦,只听贾代凝冷冷说道:“这里的炉子烧得多旺呢,很用不上这个。”

    朝野闻名的惧内首辅果然警觉,立时朝小厮几个使眼色叫把酒壶拿走。谁知小厮伸手方才摸了个边儿,贾代凝已经提起壶来,往甄桐用过的酒尊里盛满,仰头一气喝罢。

    烧酒性烈,这一下去便有些受不住,眼圈儿都红了。小厮仆妇们看着这等光景,悄声退了下去,甄桐无奈开口:“这酒烈,我尚且要小口啜饮。你镇日里念叨我,自己也要当心。”

    贾代凝却像是气力只够方才发那一句的火似的,现下不过勉力扶着廊柱,轻声说道:“你原来是在劝我。可是一连几日里我都见你睡不好,又不肯见太医,又只管雨里廊下站着吹风,这怎么能好呢?怎么叫人放心呢?”

    甄桐辩解:“也没有几日。”

    “入秋雨水这样多,这一个月不及过半,你这么站着看雨已经不止六回了。”贾代凝一语中的,“听说今年北方数省都是秋雨缠绵,你在担心今秋雨重发涝灾吗?”

    甄桐不欲拿这些朝政事使内人烦心,犹在遮掩:“不止。”

    贾代凝颔首:“是了,从前再严重的旱涝也不是没经过。内闱的事儿我都知道,你烦忧的必不是家里,那便是朝政了。是底下又有什么不长眼的闹腾了?还是你学生又怎么着了?”

    夫妻几十年,鬓发胡子都花白的年纪了,贾代凝的话一说完,一琢磨甄桐的神色便明悟:“哦,还是你那学生。”

    被首辅夫人口气淡淡地提起的学生,自不是甄桐为考官座师按例收下的一榜进士们。而是当年奉旨教导皇子时,有师生旧谊的当今圣上。

    甄桐不语,贾代凝虽愈发不待见今上,也不好公然指斥乘舆,哪怕此时居于私宅。她半晌后方道:“圣人天授至德,聪明神武,不论什么一时蔽见,想来慢慢都能回转过来的。”

    甄桐失笑:“你拿刘琨劝进晋中宗的话儿作今上的考语,此言何其不诚。”

    贾代凝即便不是咏絮才的谢道韫,也是贯通经史的名门之妇,当即哂笑说道:

    “晋中宗虽然穷其一生不能北顾,然而群胡纵逸凌虐九州之时,尚能居吴楚之地再造神鼎,不说比肩汉武唐宗,也非庸君能比。而如今虽不至于‘主上幽劫’,却也‘寇害寻兴’。日日见你夙夜忧叹劳累,我怎么可能像等闲无知子弟一样以为如今四海宾服,只需坐享升平即可。”

    甄桐听着末尾觉出不对:“你这是自哪儿听来受了闲气?”

    贾代凝被猜着了,忽而就觉着无谓起来:“也没什么,不过是前些天儿齐国公太夫人大寿,白听了些狗屁不通的奉承。”

    甄桐想及自己遇上的一些下官愚妄谄媚的情形,先是一笑,接着又默然看了一会儿涟漪不平的水洼,方才轻声说道:“不是圣人,也不是下头有人作妖。你说的很是,这些什么没见过……偏偏就想起当年遇见这些是是非非时候的场景了。”

    在老妻半是忧虑半是疑惑的注视中,甄桐慢慢说道:“当初何尝没有外夷扰边,而我朝疆广地大,又何曾没有大灾荐臻的时候。只是曾经却可以说一句‘多难以固邦国’,因为彼时文昌武悍,众正盈朝。”

    “要殄灭叛藩,郡王中有北静郡王、南安郡王临阵画策,公侯则有荣国公、理国公、保龄侯、定城侯等骁勇振威。要治民理政,内有修国公、襄阳侯辅弼谋断,外有苏文贞公、司马文襄公等靖边安民。”

    “当年咱们甄家在江宁接驾时,满眼勋贵俱是韩白卫霍之俦,文臣皆是房杜姚宋之辈,我自觉不过是靠着与诸龙子凤孙同生长于先皇之侧,方才有此殊荣,满心只是自惭形秽。那里想到如今朝中无人,英杰俱追先帝而去,独留我一个中人之姿的老儒摇摇欲坠地支持这么多年呢?现在猛一思量,方才不堪而已。”

    甄桐所举之人,何尝不是贾代凝曾经的家族兄弟、门第世交、姐妹郎君,此时怅然之余,却忽而领会到甄桐的意思。

    而果然,甄桐接续说道:“圣驾在热河不回,势必要在今秋重启战端,平定漠北。看着文武勋戚们上蹿下跳,我却总觉不踏实,这也不足,那也不好。这两日接到如海整顿盐政、玉渊涤荡粮道递来的书信和公文,我才忽然觉出到底是哪里不对——我是总觉着今不如昔,左选右拣挑不出一个在我眼里能比肩昔日文武的人物来,我是怕圣上一蹶不振。”

    甄桐轻轻一叹:“东面的太安宫里毕竟还有太上皇健在,怎么轻易容得下一次大败这样的行差踏错。”

    贾代凝担心中又带着忿忿:“可是说了缓一缓、稳一稳,圣人只嫌着是老臣持重束缚,又万般不肯听!”

    甄桐早知老妻为自己对今上有所不平,而他自己其实没有愤懑,平日说的也多是源自年近花甲的师长对年轻皇帝的忧虑抱怨。此时见贾代凝和自己一样的满头华发,为着这些事儿养气功夫又不如自己,甄桐又略略地后悔从前的抱怨来。

    他笑道:“其实也不能怪圣人。”眼见贾代凝睁圆了眼要瞪,立刻描补提醒道:“你且想一想呢,从新补入阁的吴公算起,文武重卿里那个不是咱们眼里的晚辈后生呢?你我已经是将近古稀的人了。”

    贾代凝一怔。

    “看晚辈后生,自然是觉着万般稚嫩不足。何况当年的父祖是追随先帝立鼎的开国肇基之臣,同侪之辈是朝世之英杰。你不知道,当日我见玉渊这一科东门唱名时想起了什么。”

    甄桐眼望迷濛秋雨,仿佛穿过濛泷岁月,在努力回望着往昔:“就像孟季范说一见玉渊神肖其祖,便想起当年荣国公鞭笞草原时的酣畅淋漓,我也记起先皇封爵时说襄阳侯的那句‘延揽英才,文臣如何不能封侯?!’当时我也不过是新科进士,身上最值得一看的还是自幼在御前的经历——”

    甄桐一顾已经红了眼圈儿的贾代凝,温温笑道:“或者说是做了宁国公的女婿。”

    话音一顿,只听穿廊的萧萧秋风,和沙沙簌簌的秋雨虫鸣。

    “几十年在翰林院、詹事府领尽文华,在科道、吏部辗转人事,我一直以能识人、用人的襄阳侯为鉴,自觉也还差强人意。只是近来却想,是不是因为满朝从圣人到文武,都是晚辈后生,我才不能像以前一样公允地看待呢?是不是总是师长老人的心思,总期望着他们好了还要好,高了还想高呢?”

    “大凡老臣都想着持重、稳妥,可年轻君臣不一定就是急功近利罢?当年建功立业的那些,不及而立之年封侯拜相的难道没有么?圣上不愿按部就班,改革内政又要平定漠北。其实当年平漠南、漠西时又那能次次准备万全呢?”

    “便不是圣人求功求名的性子,像是进退恂恂的如海,也不肯好好儿地外放一任藩臬,顺顺当当地进六部。非要迎难而上地跳进鹾政浑水里头,如今看来不也像模像样的。”

    “生于治平之世,长于繁华之地,当下和未来是儿孙一试才干的时候。如你我一辈,已经过去啦。”甄桐含笑中不无欣欣释然之意,“看如今圣人怄气一般的作态,好笑又好气,偏偏又叫人想起他小时读书的样子来……上下一体,他的下,应该是他亲手简拔的臣子,这样才是勠力同心。”

    贾代凝此时已经明白了甄桐隐晦的意思,喘息平复了一会儿,直截了当地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回江宁呢?”

    “……年前一定能回的。”甄桐又一次被老妻的敏锐弄得怔了一怔,复笑道,“致仕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只是今年年初常公方才算是致仕回乡,为着朝野物议一时片刻圣人也不会答应。”

    贾代凝道:“只不管庶务而已。除了阁职,不是还有体仁院总裁的衔吗?以此衔挂着,咱们慢慢回家也好,凭他何时修完经典何时再去了此衔罢了。难道还吝惜这点子禄米不成?”

    甄桐再笑:“此言甚佳,吾妻甚明,之后我与岑吴二公和大天官说一说。”

    “我……其实也不着急,常公也拖了几年才得偿所愿。”

    “好,好。”

    “……我不是贪恋京中繁华,也不是稀罕首辅夫人的尊荣。”

    “我知道嘛,当初入阁我赶儿孙居江宁祖宅,你还闹着要弃夫而走呢。”

    贾代凝啼笑皆非地拍他一下,啐道:“真真是老不正经……天知道我随你宦海各地这么多年,多想咱们南省风物。”

    甄桐默然,听她勉力说道:“楚云朝下石头城,江燕双飞瓦棺寺……南来请安的家人一提,满心里都是旧忆。”

    然而此言说是抱怨羁旅在外思乡切切,其实不过是她担心甄桐辞官有什么不平失意的言语。甄桐深知,于是怡然笑道:“京中天干物燥,风沙俱重,本非养老安享之地。何况居于此位,又不能避免案牍积劳,更添愁疾。当年与我同榜尚在人世的,都已悬车故里,何以让我碌碌于此不得安宁呢?这可不能够。”

    贾代凝扬眉:“真不是因为其他缘故?”

    “真不是。”甄桐略一沉吟,又道,“我本心不是。”

    贾代凝一听,知道那致仕折子里不知又有什么借此的其他谋划。然而既然固其所愿,那也万般不必顾了。她一颔首,复笑道:“你们君臣多少又要辞辞让让的,一时半会还不必急,我之后叫人去信江宁,好叫准备得妥妥当当……今日来上门拜谒的官儿你管不管?”

    甄桐摇头:“算了算了,不要惯这下衙又私下上门的风气……不过雨要是再大了,送些姜汤倒是无妨。”

    “我看姜汤一送,反而让他们更添了等候的气力。”贾代凝随口嘲了一句,转头吩咐小丫鬟去厨房做姜汤,又道,“今日有人送了书信来,有一封你倒接了。是江宁来的,还是姑苏来的?”

    甄桐道:“是西安来的。”

    贾代凝听说了,早有眼色的小厮进去拿了书信出来奉上。她一边展开看,一边听甄桐道:“其他倒也没什么,唯独一件事叫我坚定了这告老之意的。”

    贾代凝一怔抬头,只见甄桐含笑伸手指了指纸中一行小楷说道:“之前我问玉渊为何在翰林时如冬日夏云,至陕西时对官绅又侵略如火。他回复我说,这正是学我当初查抄江南作乱官绅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宣父犹能畏后生,正是因为少年拏云志,当许人间第一流的锐气啊。我等皓首老树,如今看来是该教都教了,所做的不过是最后再遮一程子风雨罢,剩下只好凭各人自求前路了。”

    贾代凝默然不语,只是慢慢读着。就在甄桐见老妻专心致志,探手欲取酒壶自斟时,忽而又出言说道:“既如此稀罕身子,又为何饮酒呢?”

    甄桐尴尬抽手,正要解释一二,只听贾代凝又道:“我闻东汉帝师昭烈公平生常因‘任重责大’而‘忧心如醉’……你既然去意已定,又何必频频看这连绵的秋雨呢?你有头痛旧疾,秋风秋雨不会使你旧疾复发吗?”

    “甄公的头疼旧疾……到底是饮酒还是多思的缘故?”

    千里之外的科尔沁草原上,广邈辽远的秋空之上,颉颃的大雁衔来秋意,也将首辅的致仕奏折一公一私两封传递过来。而被老首辅兼帝师的甄桐视作“闹脾气不肯回銮归京”的皇帝,拿着这两封文辞恳切温雅的奏折,直在帐内枯坐了半日,方才唤戴权进去。

    而素来以机括之快为内外所忌的戴权却被皇帝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说懵了,正猜度是首辅又说了什么犯龙颜的言语,自己要怎么解劝时,却听皇帝语气低沉地说道:

    “江宁甄家……甄公家里有什么子女没有?现居何职、婚配如何,和朕一一说来……算了,你去拿致仕折子给随驾学士看,然后写封挽留旨意给我看。再叫京营节度使王卿、九省都检点镇国公,带着其属几个将军来帐内议事。”

    “哦,朕记得元妃家里与甄公家里是世交不是?晚上用膳就叫你元娘娘来,正好说一说。”

    戴权先应了是,又说道:“王节度使家里也是江宁著姓大族,算来也是世交,只是不如元娘娘家里亲密罢了。”

    皇帝摇头,又拿起那封天下只有皇帝首辅二人知道的密折看了起来:“就不必拿这些琐事烦扰王卿了。眼下最后一处的障碍亦清,即刻可以备战出兵漠北,京营是必选调兵将的。”

    其言所谓最后一处障碍即是朝野清议。今年各地虽无大灾,然而小灾小祸不断,近几年又远称不上各地丰稔,离粮储俱备、兵甲已足还远得很。而今京畿一带秋雨泛滥,更是有人称这是皇帝穷兵黩武的凶兆。

    戴权和朝臣重卿不同,素来只唯皇命是从,之前还有些怀疑这是首辅谏阻皇帝私下搞的鬼。如今一听,当即也忘了先前的腹诽,且喜道:“果然还是万岁爷远鉴,就算是迂腐老臣,这不也能在圣德昭彰里感悟了?”

    “那里是朕有什么圣德,乃是甄公……甄师的蔽佑。”

    皇帝在戴权怔然中沉沉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经没了方才复杂怅然的意思,又是一如平常的那般不辨喜怒的温和了:

    “他以东汉天象有变即去三公为例,将今秋淫’雨……乃至于朕登基以来这六年的天灾人祸种种不祥之事,因其主持内阁之实归罪其身,如今上折意在辞官去位。故此朕方道再不可能有什么拿灾变谶纬谏阻出兵定边的说法,而甄师也去意已定,俨然是不会有转圜了。”

    ——所以皇帝才要问江宁甄家的情形预备着施恩,免得有什么不识趣的小人不辨形势地欺辱了退休首辅,让皇帝面上不好看。更是因为甄桐这一退、一护,皇帝才似乎没了芥蒂,复想起从前受教的脉脉师恩来了。

    算来多少年没听过皇帝叫某臣为“师”了?六七年了吧,好像自皇帝受禅登基以来,除了称呼“卿”便是“公”了,最亲近也不过是称字而已。

    戴权念头不过一瞬,低头应了是,速速退出办事。只是帘帷一掀,被当头的秋风一吹,内相大人不免打了个寒颤,对着迎上来殷勤披绯袍的宦官说了句“天凉好个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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