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总张骢与贾珠算是故交,当日南下乡试时还曾被王子腾派去公干,顺路一道护送。而后贾珠回京,也借此经历与他多有往来,并未断了这位京营六品将官的交情。
当然,张千总虽有王子腾的青目,终究比不得贾珠仕途之顺。区区几年千总还是千总,本来是要经此一战借机往上动一动的。
“如今我也不敢求什么功名,只愿能好好儿地回去,还能领上这一份子俸禄,再能有机会来漠西宰了图步策棱那个杂碎,也算漫天神佛保佑了。”
天渐渐亮了,远山连绵黧黛如炭绘,其后是如火如荼的天光,镶嵌一层青白的银边。一轮红日自东方群岭怀抱中跃出,在山中持续一夜明灭的火光终于如被日光吸走似的彻底黯淡不见。
当是时,贾珠甚至听见周围传来数十道松气声,其中最肆无忌惮表示自己心思的,乃是出言的千总张骢。这似乎还真无可指摘之处,毕竟大军在手的人是征西将军冯唐嘛,天知道他怎么把一支图步策棱麾下将士放过来的。
只是此话说罢也没人接茬,贾珠仍站在彼处吹冷风,一时连万籁俱静,只有风号马嘶,张骢神色登时尴尬不愉起来。
但他也未说什么,因为片刻之后,一斥候模样的粮兵便匆匆跑来回禀“来者总有数千不至万人,溃兵皆已接入营中,亦不过四千余人。陆续虽有,却多不过五千人了”,如泥塑木雕一般立着的贾珠方才一动,却是朝满身烟尘的斥候笑了一笑,言声辛苦而已。
“既然追击至此的蒙兵统共也不至于万人,溃散入营的军士和粮兵一共也能过万人了,倒可以稍作抵抗。”
韩奇在旁明显看出故交压抑怒火,当然其人自己也是不甘,在贾珠和张骢等人转头看来时,稍稍一想说道:“且他们一夜奔袭也太猖狂了点。现在正好破晓时分,正是人昏昏然然的时候,趁其立足未稳出营一击,以逸待劳稍作杀伤,也能挫伤其士气。”
“可以是可以,只是伯正欲以何人出营与之短兵相接呢?是运粮的弱兵和民夫,还是被追索了不知多久的溃兵?”
贾珠反问完,见着韩奇在张骢一声嗤笑中明显青白不定,方才深吸一口气,心头郁气和忿恚被不知带着马粪还是尸血的腥臭冷风强压下去。他也未安慰,只拢着大氅下将台,和手下道署几位随从的经历、都事、检校几人嘱咐分辨并照应败兵,问明情况,最后好生安排工事防御。
一路说话,其侧后的张骢韩奇并亲卫看得分明,方下将台时尚且冷凝凛肃,愈是言谈愈是平和,至主帐停步时,其人已然是往常惯有的温和之貌了。虽然几人知道此是安抚人心之举,到底释然安心许多。无论如何,此中凶险得失,还有他这绯袍大员决策承担嘛!
张骢虽桀骜,与贾珠关系自不平凡,何况他也确实喜怒形于色,做不来这等表面养气功夫。他拽过一条马扎坐着,等人走了说道:“还是珠大爷能安定人心。”
贾珠径自在主位上撩袍一坐,熬了一宿不见疲惫之色。对上其视线,方觉他不笑时,目光甚至冷冽亮得惊人。他从长木匣里取出舆图说道:“这都是一时的。且说说为什么败,又怎么来了这里罢。”瞥一眼明显黯淡又不知从何谈起的千总,又道:“冯将军呢?家舅呢?”
“冯将军……”张骢不由叹了口气,“冯将军领兵本来已至肃州了,当然要复甘肃全境。一旦安西州被彻底攻下,继续西进至西疆、北上克额济纳土尔扈特旗、南下入青海,便真是张国臂腋了。据说这也是临行前万岁爷的话,后来令舅制台大人亲口说与我等的。”
“珠大爷您也知道,甘州、肃州乃至安西州夹于额济纳土尔扈特旗和青海和西、和北诸旗之间,疆领狭长,若行军过于深入,须防着彼等断我后路。素来守不如攻,且又有言称图步策棱那孙子麾下将来驰援,于是就想分兵之策。一路攻安西,一路下青海,一路由冯将军亲提北上迎击漠西,毕竟图步策棱本人就在土尔扈特那里。”
“我就是南下青海那一路的,谁知他妈的刚过祁连山,居然就能遇上图步策棱麾下大军将近五万之数。我们当即溃败,回也没法回,只能往凉州跑。”
糟糕预想居然成了现实,贾珠一时竟觉着荒谬起来:“武威已经破了?甘州一府也被复侵了是不是?”
“……是,反正也没敢过去,本来那里就没留多少人,也留不了多少人,只能以攻代守。”张骢狠搓了一下脸说道,“其实是往古浪去的,越过凉州这一道长城也好坚守,等坚持几天兰州府也能反应过来。”
贾珠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实觉可笑:“古浪和安远堡差着七八十里路。”
张骢面色难堪,却也无言以对。
倒是韩奇解围说道:“到底匆忙,又人生地不熟,走错也难怪。”
此言一出,张骢反而愈发难堪起来。贾珠侧目打量韩奇,也不好说他是蓄意还是好心。
当然面前人的个中情绪还不至于让贾珠体贴到那份上,他接着问道:“你们一共多少人往青海?又溃退多少人?”
张骢道:“我们南路和往安西府的西路皆是三万,中军五万。路上不好走,且我们这一路中京营的本来也多,又不适应此地水土,沿途死伤就有二三成。士气本沮,突遇大军,又战死了三成左右,当即溃败。人家正经统领、参领几个往甘州去了,我等本是留下殿后的。谁知怎么殿后殿地前头人没了,探子也没回报,也不敢往那儿走。”
“后头又有追兵,只好折向东行,到最后剩几个真不好说。我营下千人兄弟剩下四百多,如今算是成了把总了。其他虽不是我营里头的,差不多也认识,这才跟来至此。”
贾珠一听便明白过来,抬眼看了一下帐外立着的“陕西督粮”的大纛,问道:“若这儿立着的大纛不是陕西督粮,是甘肃提督或者凉州卫,你来是不来?”
“甘肃提督和凉州卫作为边卫,早被抽调到中军里去了,那里还能在这儿呆着?”张骢当即大喇喇开口,却迎着贾珠的目光,那股子野劲儿慢慢褪下,许久方嗤笑两字,“不来。”
韩奇到底是最初是从征西军里来的,反应过来惊道:“军中分裂已至这个地步了吗?”
张骢说道:“京营来的人少,却多是功勋之后,渴求功名,贪功冒进,真正打起来其实又显得生涩。边卫人多,穷苦出身不说,也烦透了打仗戍边,正经却与漠西蒙古多有血仇,不打不打,真用力了定是以一当十。”
“这样儿的两边看不上,我们嫌人家低贱,说不定还和漠西通敌走私盈利。人家还嫌弃咱们骄娇子弟,一事无成,光知道作践人家乡土了。之前内宦到边营奉皇命巡查的被宰了出气,方才稍觉着好些。如今一败,不知道要有什么乱象,真要是陕甘的节度使在这儿还能顾忌脸面,底下的人就不要想了。”
韩奇语言艰涩:“那……冯将军……”
张骢也是京营摸爬滚打来的,当然要清楚顶头勋贵们的往来免得倒霉。他知道韩奇是忧虑冯唐性命,对这些勋戚将门子弟轻视归轻视,却也不好公然糊弄,竟一时无言以对。
贾珠莫名瞥了一眼沉默的张骢,抚着地图边角说道:“既然青海遇上的是大军,土尔扈特那里应该人不多,他再是个漠西蒙古不世出的人杰,西疆、南疆也是要布置兵力的。图步策棱应是以己身为饵张网以待。断掉后路,困在彼处风沙之地。撑不过几时,自然兵败如山倒。”
他忽而想起一事问道:“京营调去青海想来也是为着此事了?以为青海终究空虚,而对图步策棱一贯打得艰难,还是边卫留着中军可靠些。再者既两相不可调和,分兵也算是缓释军中相争意气了,是不是?”
张骢自己本属前锋营,后来被调入骁骑营,此战又来此处,赏识的上司又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虽然自家是以脱颖而出的京师穷户,却不防他是根正苗红的军中“京派”。
张骢一点头,眼看着贾珠复又低头又换了一张舆图,终于忍不住无奈出声道:“珠大爷,昨日看了那许久,又遣斥候探明,我只当您是仁善能臣,之后好安顿分派钱粮铠马的。如今您问这么详细……”
“怎么?”
“……情势恶劣,天命如此,非是我等不卖命,不想折身夺回复被攻占的州府,不顾及生民皇命。”
张骢这位亲历战事的老军伍叹气说道:“撤吧,又不是你们督粮道的责任,闹到御前也只有盛赞周全的。撤回长城关塞以东还能保存兵力,外头虎视眈眈的都是跨雪山越荒漠的悍卒,咱们这儿是什么将士?老弱病残!将这些士卒虚掷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您和韩佐领当然和冯将军有世交厚谊……可说句不好听的,冯将军回去也就罢了,制台他老人家也能帮着转圜。若是不能,他战殁无妨,他冯家全赖他一人显赫,大败之下焉能自保?您若在,好歹还能万全。”
“你以为我问这么详细,是妄想以这些残兵败将、力役民夫克复州县、远救征西大军?”贾珠指搦湘管,悬腕于案上舆图小心勾画,同时口里不在意地说道,“我还没那么大本事。何况我又不是征战之将,奉的是运粮至张掖的上命。”
张骢听闻松了一口气,正欲说几句好话安慰免得贵人不愉,他那双射箭穿杨的锐目忽得被贾珠动作所吸引,一截话未出口便堵在了喉咙里。
那不是方才自己以为的甘肃或是西北舆图,竟是乌鞘岭的山川地形,墨色尚新,似乎才绘制不久。
他口舌发干,半晌问道:“那……道台预备着之后怎么走?”
“我怎么知道怎么走,等着看什么时候路通罢。”
“路通……去哪儿?庄浪?”
“去庄浪干什么?自然是张掖。”贾珠抬眼,轻飘飘地瞟他说道,“这是陕西省西安府发往甘肃省甘州府张掖的辎重,不是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