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伊洛丝心里好像多了个堵不住的泉眼,各种声音咕嘟咕嘟往外涌。

    他怎么会来友客鑫?

    缘分?

    那个窃听设备其实不能追踪?

    她身上还有别的装置?

    直到猝然意识到,她观赏的是一场游刃有余的调情,所有问题都蒸发了干净,化作冷雨砸了回来。

    她空空荡荡的脑中,毫无征兆地回响起库洛洛不断重复的说辞。

    “他不会怕的。”

    “你问过侠客的意见吗?”

    “你不了解他。”“为什么总小看侠客。”“你觉得他是张安全牌?”

    被锯齿状叶片割开的月光,突显出窄碍视界中站在路口的两个人。她看得几乎有些茫然,仿佛切身所处的场景被按下了暂停键。夜风把前所未有所以摧枯拉朽的无力感倒灌进喉咙,稠滞地堵塞了气管血流,每个毛孔,她开始透不过气,手脚变得难以动弹。

    以致完全没能阻止扑出去的亚乐。

    伊洛丝这才醒神,起身。

    注意到凭空出现的黑影,侠客凝眸,一把将莉亚拉到身后,借粗壮的树干挡住射线,以防她被排出场外,紧接着侧身按下指环反击。

    亚乐蹬向墙角,借力空翻闪避准心。

    来者不善。侠客自知松开手里的人无异于制造一个捣蛋鬼,只好单手作战。

    他退回树后,等待时机,灵敏的耳朵没有错过墙上细微的动静。计算好位置和速度,便利落地转身,准备先发制敌。

    看到对方的一瞬,他的身体猛的就僵了。瞳孔缩小,眼睛睁大,差点没收住的指腹生硬地悬停在戒面上。

    他缓慢垂下左臂。

    那道攻击他的黑影并不在墙顶。

    它临墙站着,面具早在仰身时被树枝剐蹭到,多番战斗里磨损的耳绳绷断了一边,侧脸上独特的金纹在昏光中非常明显,很难错认。

    而墙上那个被它望着、刚刚还被他指着的人……严实的素白面具遮住了她整张脸,像结起的浓霜厚雪,隔绝了所有神情。只看得到柔黑的卷发散在月光里,单薄的长外套被风吹起。她微微低头,以这样悬殊的视角注视他,很难错认。

    她应该看见了。

    她生气吗?不像惯常生气的样子。难过吗?看不出来。还是,像他当时听到的那样,完全无所谓?

    见到她的刹那就堆了满腹快冲到嗓子眼的话,好像被她的影子压得开不了口。

    而她也不可能穿透木纹面具看到他现在有着怎样的表情。

    见形势稳定下来,莉亚试图挣脱侠客,意外的顺利。她揉揉酸痛的手腕,目光停留在某处,又回到他身上,“你们认识?”

    没人说话。两张面具在沉默地对视,不知究竟能看出什么。

    莉亚似乎品出了不对,小声问他:“难道……是遇到前任了?”

    还是没人回答。

    沉默持续得太久了。久到冷风把伊洛丝眼中的热意完全吹散,把被冲击得歪七扭八的神魂和理智吹回原位。

    想不懂。

    她只是担心亚乐,为什么现在还痴傻地杵在这儿,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到底谁在等谁开口。是她做的决定,她要走的,不是吗?

    伊洛丝转过身,屈膝沿着墙面跳下。

    亚乐学着从前她接它的样子展开手臂,她轻轻搭着它的手,落地。

    “妹妹!”那女孩见她要走,竟小跑了两步,喊住她,“等等,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侠客心情极差,手心攥出了恶魔翅膀的印痕,烦躁得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让人闭嘴。

    却看到站在原地的伊洛丝应声侧过颈。

    他仍然无法探知她的神态,但这次,侠客瞧见了她衣袖下半遮半掩的、不同寻常攥起的手。

    骨节都用劲得发白了,细细的青筋凸起来,里头鼓动着炽烫的血。

    眉心松弛下来的那一秒,他恍然大悟,那时候说共情不了库洛洛的爽点,是他有点装了。

    莉亚自来熟得仿佛感知不到任何汹涌,面具下忽闪的眼睛漂亮明快,“请问他是你的保镖吗?”她指了指亚乐,声音一听即知的愉快,“我可以买下他吗?你开个价。”

    “……”侠客听得嗓子眼直发堵。

    “……?”伊洛丝歪了歪头。

    她知道这女孩只是直白,没有恶意,甚至完全理解对方的脑回路,可太阳穴还过载似的一跳一跳的。她没打算回应,生怕累积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

    “不。”但亚乐好像格外紧张,它往后退了一步,紧抱住她的手臂,俯身埋在她颈边连连摇头,越说越着急,“不可以。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卖给这个人了,卖了他就不能卖我了,你不可以不要我。”

    侠客的脸一下就黑了。

    他惊讶于数日不见这只猫的通用语竟然如此流利,联想能力如此强大,扮可怜的技术如此炉火纯青。他感觉肺部在膨胀,平稳吸吐空气都变得艰难。

    “……我不是人贩子。”伊洛丝有些说不出话。

    她在它心中,竟是这样见钱眼开的形象吗?

    她摸了摸它的发,尽量平心静气,“腿长在他身上,我没本事卖他,也不会卖你。”

    侠客摘下烦人的面具,眼前终于敞亮了,“我……”

    莉亚恰在此时张嘴,她认真地问:“那……我能摸一下下吗?多少钱合适?他的皮肤看起来好特别。”

    在伊洛丝回答前,亚乐抬眸,对准她,按下戒面,速度极快,一气呵成。空气一阵嗡颤,女孩眼中的震惊还未成型,身体就被无形的力量裹覆着抛了出去。

    它站直了,低睫撞上伊洛丝的目光,像在等待夸奖。

    她的眉头抽了抽,“不…不错。”

    侠客愣了片刻,嘴角扬起一点。他试探地走向她,“刚刚是职业素养。别误会,我的腿就是你的腿。”

    “……”

    “我这样快就找到你了……厉不厉害?”他抿唇笑,睫下敛着一层懊恼,“下次尽量多留些线索,我想再快些。”

    “……”

    侠客垂下头,缓缓抬起手,“可以不理我,但让我看到你,好不好?”

    她偏头闪躲,湿润的睫闭合起来,半天只从舌尖滚落两个快速的音符,“不好。”

    会张嘴就挺好的。

    侠客的视线往下滑,见她偷偷掐着手,他心里又泛出明显的欢畅。他握住她的拳头,轻轻艮开指节,“疼不疼的?捏我吧,我不喊疼。”

    伊洛丝不得不犟着这口气,不想被他知道她看见他这张脸眼睑就拢不住的一片狼藉。可是鼻腔阻塞,能吸入的气流越来越少,力气都用去呼吸了,根本顾不上拦他。

    暖热干燥的手指穿过她指隙,熟悉的温度,手茧粗糙的触感,刮蹭得眼眶更酸了。

    这只手刚刚还抓在别人手上,把别人护在身后。她混沌的思路固执地循环在这个念头里逃不出,却找不出底气跟他宣泄。

    一个失神,冷空气扑面。

    侠客丢掉了她监牢似的面具。

    她的脸果然已经闷得红热,全是潮气,把五官晕染得柔软了。眼睛失措一眨,正好和他对视,水光抖散了,一瞬间始料未及的眼神异常迷糊。嘴巴也被水黏着,湿漉漉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咕嘟出埋怨。

    他屈着食指,刮掉滑到她下颌的眼泪,轻轻拨开沾在唇上的发丝,“马上把自己憋坏了。”

    她也知道她快憋不住了。

    这个人看起来太好亲了,是不是在谁眼里都这么好亲?不止是怒火。一亲她就会稀里糊涂因色废智完蛋了,那今天要怎么收场?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脸颊上一点肉都挤嘟了起来。

    温软的触感落在她眼角。他眸底噙笑,轻叹一声,“别瞪着我呀……”可爱死了。

    “你要对付我。”她闷声说。

    侠客眨了一下眼睛,“啊?”

    “我想帮你对付别人,你瞄准我。”她扬起手,眉头蹙紧,“我才不要理你。”

    他猝不及防被射线击中,定格在她脸上的眼神有些无奈。亚乐安静地看着侠客消失的方向,好像很满意这个结果。

    擦掉多余的眼泪,伊洛丝却没急着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拳轰在左边的围墙上,心里终于舒坦了点。

    一声巨响,石块和灰尘四处飞溅,败落在脚下。她呵道:“我知道你在!”

    果不其然。

    “心灵感应吗?”声音的来源位于道路尽头。

    她转过脸,微微一怔。来人居然买了新衣服,万年不变的衬衫上敞穿着一件宽松的翻领软皮夹克。他停在原地,摘下面具,一手揣在衣袋,朝她笑。影子在身前拉得很长。

    “感应个头,无赖。你要接应侠客的,不是么?”伊洛丝回过神,“站那么远,你怕什么?”

    “我接应他什么?”库洛洛神色如常,很是了然地弯起唇,“想离我近点的话,可以自己走过来。”

    “你……”她咬着牙,“他一个人完不成这个场景,他抓她,你放她,她玩开心了卸下心防,这种烂俗戏码,我怎么可能看不穿?”

    “她防不防,和我有什么关系?”库洛洛说,“他和人家玩得开心,你却冤枉清白的路人,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伊洛丝看了他一会儿。已经冲他发泄完一通,她冷静得很快,“……莉亚的姓氏就是雷文洛克,对吗?这儿除了参赛者连个活人都没有,或许和她的念能力有关。你想要的是这个。我不知道盗贼极意的制约是什么,但把那只念兽封进去之前,你问了它不少问题。”

    库洛洛坦然地说:“的确,制约和问题有关。你假设了她的身份,又假设我早就认识她。为什么不能是侠客今晚刚认识她,但一拍即合?”

    “我来的时候,听到芬克斯的声音了。”她不知道他怎么非要和她抬杠,可已经抬了,她必须要掰扯清楚。

    他回答:“嗯,他和飞坦都来了。玛琪去做SPA了。”

    她也有点想……伊洛丝收拢思绪,“爆炸从开场就开始了,拍品不过一把刀,没必要为此毁掉25条街,屠戮那么多人,说明始作俑者早知道这不是现实。你说,有多少人能提前知道这件事?”

    她看了一眼时间,“两个多小时我都没碰到他们,他们和我方向不同,所以更接近爆炸范围,制造爆炸的人到现在都没被这两位找出来?这么强?”

    “也许呢。”

    她不置可否, “就是他们俩干的。你想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掉这个游戏,达到目的。战斗人员战斗,侠客拖延时间等待时机。退一万步讲,从壶悉镇出发路程需要三天,你最多刚到友客鑫一两天,凭你们的能力,完全可以知悉门路,赚到钱参赛,联系到古董商甚至拍卖行,多半在估价阶段。这时候不可能任他们狂轰滥炸。所以你一定提前知道大概。”

    库洛洛反而笑了,打在发丝侧颌的月色把他笑起来的轮廓嵌在空气中,“你不是无条件相信他那句话,只是相信事实。期待我给你证明。”

    “……”

    他缓声说:“你看到的是他信手拈来的自由发挥。不该拿它怪我。”

    “我没有怪你。”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温和,“不,我不是为这个怪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撕不掉解不开?”

    “没骗你。”库洛洛的目光直白地落在她身上,“我把能力丢掉了,限制当然不存在了。”

    “……”

    或许是陌生的长距离亘在中间,光和光,声音和声音的传导被拉得太长,留下的思考时间太多。她开始不知道该用什么情态对待他,竟然被他看得无所适从,恨不得把面具捡起来戴上。她的拇指重重抚过食指关节,朝他走了一步,两步。

    亚乐跟在她身边。

    伊洛丝话锋一转,“……可我不是为莉亚来的。”

    “嗯,你不能要求我走过去送死吧?”

    她停住了,像是被他提了醒,“为什么不能?”

    库洛洛轻轻笑了,“那你问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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