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又在下雨了。灰白的光线穿透玻璃,其上水流的波纹映射在散乱的床上,冷色调的空气中飘着浮尘。
它说,“没有刀。”
见伊路米不像开玩笑,她一愣,伸手理了理他里衣的领子,“我早上是想玩的……那时候已经不在了。你没收起来?”
他始终盯着亚乐的竖瞳,“没。”
伊洛丝不得不跟着看过去,眼中有浅淡的疑问,“乖宝……”
伊路米眼角细微的一斜,“说了别乱叫。”
亚乐转过脸和她对视,狭长的眼眶中深邃的金色半球面完美得像两颗宝石,看不出任何东西。它安静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似乎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亚乐没拿。”伊洛丝挠挠它的下巴,“况且就算它走路没动静,衣服被翻动你还听不见吗?”
他说:“你打呼。”
她怒道:“不可能!”
亚乐摇头:“没有拿。”
“那么,是匕首有问题。”伊路米展臂,穿好了灰色的工装外套,“怎么办?”
“换我买的那件。”她扯住他敞开的衣服,从肩膀往下剥,闷闷不乐地回答,“还能怎么办?我才不要吃这个哑巴亏。晚上,去他们家逛逛呢。”
终归不是今天的重头戏。
突然出现的古董,需要交给鉴赏家们确认价值,贴好价签。出发之前,伊洛丝不仅给自己人做了包装,还买了些绒布盒子来盛东西。
城市被细密的雨水切割成千万份。稀薄的雾气柔化了建筑物的棱角。风中的工业尘埃沉降了下去,土腥味提神醒脑。车窗外行人匆匆,伞面交织成流动的斑斓色带。
瓷砖台阶很滑,亚乐推着的滚轮行李箱拖曳出两道水痕。估价市集大门前的伞架里只有三四把雨伞。或许因为天气不好,有点冷清。他们刚进大堂,没有客人的几个柜台后身着老式服饰的专家们就停止了交谈,抬眼看过来。
不同于外边的湿冷,暖色的灯光洒在精致的玻璃柜上,金玉宝石流光四溢,空气中弥漫着古董木材和打蜡皮革混合的厚重气息。
“欢迎光临。”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一位体态匀称的中年人起身,手指轻扶镜框,“三位想看些什么?”
伊路米缓步上前,“我们需要聘请一位古董顾问,对一些文物进行估价。”
“一些?”中年人的眉头轻轻皱起,身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困惑,转瞬消散,“最近有新的墓穴被开启了吗?”
伊洛丝说,“我们是由偶尔的机遇得到的,想知道它们的真实价值。”
对方脸上露出专业的笑容:“原来如此。咨询费是五万戒尼每小时,如果需要修复、保养等会另行计价。”
伊路米略微偏头,思索片刻后答道:“专业服务的价格值得五万戒尼每小时。不过,我们带来的是具有极高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的藏品。如果它们的价值符合预期,我们会考虑更多的合作机会,比如交由市集进行拍卖或展览,而非那些拍卖行。这样的合作对您来说也是机会。我想知道,这次初步估价的费用是否可以有所优惠?”
伊洛丝唇边蔓延开愉快的弧度。
“这里的每件东西都是古董,每个来估价的人都认为自己带着绝世珍宝,”中年人身旁,那个棕发学徒模样的小哥抢白,“但真正的宝物却少之又少。我们见过太多……”
伊路米不动声色地回应:“理解。不如先看一件,如果你有足够的兴趣,再谈价格。”
中年人沉吟了一会儿,眼神最终停留在身着休闲西服的伊路米身上,“既然如此,我可以先进行初步鉴定。如果它们确实拥有极高的价值,我们可以提供最高八折的估价优惠。请随我来。”
伊洛丝对上伊路米的目光,微微颔首。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休伯特,今年是我入行的三十二年啦。”
他们被引领着走向隔绝的暗室,越往深处,走廊里箱子的滚轮声越响亮。
“非常荣幸,休伯特先生。”伊路米回应,“我们对你的专业能力充满期待。”
房间的灯光柔和而集中,照亮了一张大桌子和几个红木方凳,桌上摆放着不同尺寸的放大镜、光源和工具。墙面挂着历史地图和各种古代文明的年表,看上去严肃又神秘。休伯特在桌后坐下,细致地戴好手套。
伴随咔嗒清脆一声,亚乐解开了箱子的锁扣,在地面展开,大小不一的藏青色丝绒收纳盒堆叠其中。它捡起最小的那个交给伊洛丝。
她赞赏地眨眨眼睛,示意它坐来身旁,转向桌前,轻柔地打开了绒布盒。黄金的色泽在灯光下有些晃眼。这是一个绿松石点缀的圣甲虫坠饰。
休伯特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愣怔和惊奇,很快被专注的神态遮蔽下去。他将眼镜松到鼻梁中部,轻轻把坠饰放置在面前的皮革衬垫上,用特质的软刷扫过表面的尘土。绿松石反射出深邃的蓝色光芒。
他拿起一只中号的放大镜,低头逡巡签名、印章,或是暗藏的纹章,那些可能透露出制造年代与起源地的秘密。室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和皮肤偶尔粘黏在垫子上的声音。
“这些刻纹……”不久,休伯特轻声说,“看这里,螺旋图案象征着生生不息的太阳,而圣甲虫则是复生与重生的化身,两者都是对于生命循环理念的崇拜。线条利落,工艺和信仰都来自阿特兰蒂斯文明,可是……”
休伯特顿了顿,“在它目前所示的年份,阿特兰蒂斯已经通过与中东地区的交流学习到了特殊的冶金方法,也就是说,制作者应当拥有比这先进更多的金属工艺。”
“除此之外,”休伯特将圣甲虫翻转过来,指着背面的凹槽,视线在三人间流转,“这里的深浅不一,暗示着天文学的应用。阿特兰蒂斯人非常注重天文学,他们的日历和农业活动密切相关。这是一种记载季节或重要天文事件的方式。可是纂刻在这里的记载非常奇怪,不仅有连续、单一的重复,还似乎夹带了前所未见的……王朝标记。”
伊洛丝和伊路米对看一眼,心中已确认这位顾问有些本事,她又看向他问道:“您觉得这种重复可能意味着什么呢?”
“应该是特定的重要天象,对沙漠文明来说,也许是雨水。”休伯特叹了口气,有些苦笑,“实不相瞒,就在昨天,我同事也收到不少拥有类似矛盾的出土物,刚刚还和我提起。这是古董,是好东西,但没有那么‘古’,应该是过去的仿制品。”休伯特比了个六,“均价他标了这个数,是合理的。”
库洛洛看见这么点儿就满意了?伊洛丝微微一笑,“在阿特兰蒂斯的历史里,您对拉美西斯有印象吗?”
“拉美西斯……”休伯特眼前一亮,神情里透着专业的兴奋,“他是位不常被提及的人物,英勇善战,有政治智慧,但据传,他的观念和统治方式与当时的宗教精英们发生了冲突。拉美西斯的思想过于前卫,挑战了既有的秩序,最终被驱逐,再无音讯。”他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瞳孔闪烁,似是恍然,“难道……”
伊洛丝点头:“没错。他带领忠诚于他的族民,在另一片荒漠中建立起全新的隐世文明。我有幸误入了他的墓穴……”她转身,弯腰翻找出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捧放在桌上,抬手邀请休伯特打开。
他微微张着嘴,动作沉重,手指在盒子边缘滑过。红宝石的辉芒在房间里跳跃,仿佛古老的秘密一朝现世。
伊洛丝笑着说:“我想您能认出它。”
“这……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休伯特喃喃,目光紧紧锁定在锦盒盛着的双层冠冕上,隔着手套触摸那圈金色浮雕纹路,和外层包裹住它的气。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历史上,一共有过三顶双层冠冕。鸽血石在阿特兰蒂斯的文化里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勇气、权力、和胜利。镶嵌了六颗鸽血石的双层冠冕,如果是真的,只能属于拉美西斯。”
“我想您能辨别出真假。”伊路米说道,“与拉美西斯的名字联系起来,这批文物的价值无疑会天翻地覆。”
“我明白,我现在只能看出它不同凡响……”休伯特搬来了一台显微镜,左手调节,眼睛几乎粘在视窗上面,“鸽血石里自然形成的瑕疵、颜色的分布,甚至是微小的包裹体,内部结构可以告诉我们很多。”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额头挂满细汗,掏出手机说,“稍等,我需要一位同事更深入的意见。”
“请便。”
伊洛丝靠在伊路米肩膀上,捏着亚乐的手掌等待,像揉捏猫肉垫一样,手感软弹,很让人放松。没多久,一位身材瘦长,黑发光溜盘在头顶的女士走进来。最终,她和休伯特就宝石的形成年份和切割方式达成了一致,确认它就是拉美西斯的冠冕。
伊洛丝坐正了,伊路米接着干活:“我记得,去年南匹斯展出的青铜双耳瓶起拍价是八千万戒尼,而这顶冠冕不仅保存得完好无损,还有独一无二的文化意义。它,以及我身后这些文物,填补了一段从未被知晓的历史。”
“确实。”休伯特认真地点头,抬了抬滑到鼻梁的眼镜,似乎颇为迟疑,“你们真的愿意把它们放在业者市集拍卖?在九月份的大会上,我敢说,它可以创新这几年的记录。”
伊路米瞄了身边人一眼,答道,“比起记录,我姐姐更怕麻烦。加上,南匹斯的手续费高,地下拍卖场抽成凶猛,如果我们谈拢,自然不必麻烦。”
休伯特的眼睛笑眯了起来,“其实我们在特殊文物领域的专业度和客户群体都相当强大,你……”
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打断了对话。伊洛丝感觉肚脐眼往上萌生出一股不妙的直觉。那位女士率先起身,说去看看情况。
屋里的沟通还算顺畅,以打了六折的顾问费用和百分之二的提成点告终。休伯特提出,最好能全部交给实验室做次光谱分析,增强说服力。伊路米认为可行,如果自己全程在场。大略看完所有物件,达成一致走出房间的时候,外面已经不吵了。
即使伊洛丝做了不少心理准备,还是因为某个不期而遇的对视愣在了当场。
伊路米稍偏过头,似乎笑了一声,心道,“难怪。”
坐在沙发上的人,好像和伊洛丝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也做了个别致的新造型。发丝光滑整齐地梳理在颅顶,额头中间的十字在柔和的灯光下格外突出,敞开的宽松皮夹克露出锁骨和脖颈的线条,加上身旁的团伙,典型的不良少年形象,却因为对方冷峻的眉骨轮廓、平静深邃的眼睛,莫名变成几分难以捉摸的成熟。
他显然一点都不像伊路米了。
“这……怎么回事?”休伯特震惊地环视着乱成一团的大堂。
“没事,我已经处理好了。”库洛洛扬起唇角,看向她,“还有个东西给你,所以在这里等你。”
他手中闪过一道银光,赫然是今早离奇失踪的“织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