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散去的湿潮笼罩着陌生的城市街道,下一场风暴前蓄积的电流令空气愈发沉闷。树叶飒飒作响,拂过耳边的风裹挟来一阵直击心灵的熟悉感,已经走在路上的侠客打了个寒颤,开始谴责不懂事的腿,然后是嘴,竟一语成谶地跟着她跑了。
她究竟是撇下别人来找他的,还是偷偷摸摸地只来说句话?静心一想,他甚至没什么把握说那个短短数日做了不少坏事的人要见他,是因为她心虚,想找补。说不定,她觉得她这样战战兢兢得又搞砸了,再也搞不定他了,想破罐子破摔,即将对他使用她的绝招:“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
不能折在这里,好没道理。
然而,比起前阵子仿佛往大海丢粒米那样完全得不到回应的情形,不管她现在要展示什么,都值得一看吧。
话虽如此,侠客开始在约见的地点附近转圈。
即便第一遍他就看见了她的车牌,一辆通体黑色、银线纹饰的轿跑,大概是在友客鑫租的。她居然是会开车的。车里依稀可辨只她一人,但他的腿不听话得好像摩擦上了错误电荷,遭受了巨大的磁场斥力,越走越远。
这没办法。天边黑里透红,路人如傀影,潮湿的街道被垂直楼壁的阴影遮盖得如同幽深的海底,一切都鬼气森森,根本不像约会的氛围。
他自认不是极端完美主义者,可有种混沌的无形力量压迫得他的神经一跳一跳,就像云层两个电位间必须化为闪电才能消散的强大电压,预感了即将失去掌控的局面。
侠客找到了一点办法说服自己走过去。
车里似乎开了空调,舒畅的冷气刺激得眼前一下清醒了不少,他惯常的爽朗神态得以维持下来。猫卧在她膝上假寐,抬了一点眼皮研究他,类似翻白眼的模样。
他关上副驾驶的门,把刚刚买到的东西递过去,一个四四方方的透明盒子,“玫瑰荔枝蛋糕。”侠客又往右边指了指,“那家店的招牌。”
“……谢谢。”伊洛丝捧着蛋糕,好像有点手足无措。她在狭窄昏暗的车内环顾,最后够着胳膊,把它放到后座,抬眸,正迎上侠客的目光。
他的瞳孔极细微地抖了抖,缓和气氛般弯起唇。一双碧色的眼睛像水洗的翡翠,闪着微凉的光。透进车内的红霞沁入玉石深邃的肌理内部,这样注视着她的时候,又好像是天然生温的。
注视别人的时候呢?
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不妙。
侠客的嘴刚刚张开,颊上倏忽传来凉软的触感,一阵恍神,他被她的力道带着低下头,黑暗转瞬占满视野。她的鼻息簌簌扑来,却在近前停下,仿佛一只仰着颈、用湿漉漉的鼻尖蹭闻气味分辨敌我的小动物。
身体先于他紊乱的思绪做出反应,他抬起指节圈锢住她的手腕,摸到皮肤下搏动的心跳,脸再俯下去一点,柔软的唇便贴到一起去了。她的手指像被电击到那样颤抖了一下,急于掩饰地蜿蜒向上,抚过他的耳骨,穿入发丝,紧扣住后脑。
亚乐跳开了。
濡湿的唇纹碾磨、契合,初次接吻时那种奇异的、迷蒙的、半梦幻的状态,随窄小车厢内升高的温度、浑浊不清的空气席卷而来。昏暗的光线偶尔落在舌尖牵连出的细小珠串上,两道剪影好像在争分夺秒,借唇舌交缠的声响确认什么,或是逃避于问出什么。
他握着她的肩,眼皮上晃过一道白光。连着两个简直要天崩地裂的响雷,似乎把她吓到了,抱着他的颈往怀里缩。
“啊……”
扶手箱让人厌烦。他的手穿过她腿弯,干脆把她抱了过来,惹得她惊呼一声。
噼噼啪啪的雨点凝在蒙着雾气的窗玻璃上,等另一滴水到来一起淌下。不断有水珠聚集、流下,在车身交织成严密的、隔绝外物的大网。
她墨黑的发挡住了斑斓模糊的街灯,她的右手捧住他的脸,被体温氤氲开的热香把他浸透了,难以分辨是不是后座那块奶油蛋糕的气味。软烂的甜点被手指搅弄,遇热的奶油化得极快,黏腻地润湿了指骨关节。
凸起的青筋在她手心跳动。伊洛丝这才迷迷糊糊反应过来,恢复了一点理智,她好像根本没这个时间。
“侠客,”她稍稍抬起头,中止了这个吻,“侠客……”
“嗯……”
“我们谈谈。”
“……”他仰靠在椅背上低喘,泛红的眼睛半阖,微颤的长睫折射出雾光,视线从她的手移至她的脸,屈起指节继续,“……这样…谈?”
“不是呀……”她的声音染上哭腔,急得眼眶很快又要往外涌水了,可是显而易见矛盾得不舍得撒手。
焦灼的燥热里,她心一横,重又低头吻住他,抓开他的手,“谈,”她腾挪腰腹坐实,扯住他的衣领,含糊不清地喃喃,“也可以谈……”
他修长的脖颈上突起了明显的经脉,握住她腰肢的手指压进肉里,“唔…放松点。”
“我知道,知道你想干什么。”她一口咬在他下唇,咬得他轻嘶一口气,动作更凶了。她湿软的嗓子只能把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你很好,我捉不到……你的把柄,对付不了你。”
侠客闭着眼睛,小声重复,“你要对付我?”
“你要对付我。”她掐按着他的胸肌,颠簸中的意识变得不清不楚,鼻子又酸起来,亲也不肯亲了,“我想生气,可是我、太讲理了,生不了……你的气……”
“不哭……”他不断擦着她啪嗒啪嗒往下掉的眼泪,最后只好把她的脑袋搂进怀里。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快气死了……”
他吻在她颈侧,“不哭了……你怎样和我生气都可以,但不要消失了吧,我哄不到你呀。”
他顿了顿,向来清亮的眼眸被眉压低,由眼角渗漏出不易觉察的凶芒,却还是语轻句柔,“尤其不要往别人家里跑了。”
“……你听到了?”她扶着他的肩膀,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你听到了……你不能接受,你又要来哄我,你真的不讲理!…啊……”
她捂住露馅的嘴,又掐了他一把,不成句子地继续道,“你就是想、想我跟你生气、要我、习惯你,然后突然哪天……就不哄我了,我为了、不让自己气死,只能乖乖、乖乖把你哄回来,对不对?……你打着这样的算盘……”
他没有错开眼神。她跌宕的视野中,能看见那双浅绿的瞳直盯着她。侠客的手在衬裙里紧抓住她滚烫的腰背,配合着他的动作,温柔的音色被嘈杂的雨声压得很浅,他好像笑了,“你喜欢吗?是量、身、定、做。”
她安静了,颤抖着,不知是不是失了声,软了一片的后腰失去他的手臂支撑,整个人只得倚在他身上,喘出炙热的浊气。侠客停了下来,掰过她的脸,注视着她泪光泛泛睁不太开的眼睛,缓缓问:“想要我,还是想跟我做,所以我是怎样的都无所谓?”
她掀开眼帘:“总要让步,因为是我,还是你真的很想赢?”
他问:“只想赢你一个,是因为你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
“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侠客接着说,“被他看见,被他知道你想见我,又能怎样呢?这是天经地义的。你要瞒他一辈子呀?”
“行啊。”她额角的细汗沾潮了碎发,鼻子红彤彤的,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眼眸里晕着未褪的春色,声音懒软地回答,“让他知道。”
他的眼瞳微微放大了。
“以后哪天我突然失踪,你就去枯枯戮山,看看我有没有被做成标本,一找一个准。不……也许他会把我切成几十万片,外包给实验室研究,试图克隆出新的我。到时候再争就好啦。”她说,“我看好你的。”
侠客沉默着,抬手把她侧颊的乱发理到耳后,“那个,我该回去了,你送我么……”
她稍起身,蓦的一手把他的肩按向椅背,垂下头,“如果我要你和库洛洛分手,你……”
“别胡说……”他有点茫然,压低她的身子使劲顶撞上去,“我的性向单一,且稳定。”
她锤了他一下,眯起眼睛,“如果我和库洛洛同时掉进水里,你要救谁?”
“……什么意思,你要和他殉情么?”侠客眨了眨睫,分辨她的认真程度,“他别趁机对你动手动脚,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掉进东海,他在北海。”
“我记得,他有个可以在水下呼吸的念能力。”他抽出扶手箱的纸巾,擦擦她脸上的水痕,诚恳地说,“你真的不会游泳?我以为你……很亲水的。”
伊洛丝扇开他的手,冷漠地拉好裙子,抽身抬腿往驾驶座跨去。对方眼疾手快地横抱住她,就这样放回大腿上,慢悠悠地动动膝盖,开始来回摇晃,笑着安抚道,“我错了,可是你问的也很没道理,我选他做什么?况且他是大人,应该对自己负责,决定要跳海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瞪了他一眼,“我也是大人,别这样架着我晃,像什么样子。”
他低头把脸颊贴在她脸上,眼角眉梢沁透了笑意,“对不起,可是我们大人一般不这样讲话,你一定还在长大。”
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说,“不长大也没关系。”
天边完全黑沉了下去,天幕好像被雷电撕裂成丝丝缕缕的织物。这场没有停止势头的暴雨包裹住寂静里相拥的片刻,直到她抬起脸,望入他眸中。
“等这里的事处理完,我要回一趟枯枯戮山。”伊洛丝说,“舅妈的预产期快到了。据说又是弟弟。”
侠客嗯了一声。
“我们流星街见,好吗?”她捧住他的脸,轻轻凑近,鼻尖蹭弄着他的鼻尖,含笑的明金色眸子亮闪闪的,仿佛一片黑暗里唯一的焰火,“要回去给你的荔枝盆栽浇水,然后拿上新的东西再出发。”
他吻了吻她的眼睛,轻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