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管他们取好样本,检查完保险库的功能,又签了一份新合同,七点刚过半刻,伊路米走出了研究所。
外面的世界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洗礼,街道湿漉漉地反射着路灯。他在马路对面,隐约瞧见她坐在副驾驶,正在吃蛋糕。
猫填挤了她和扶手箱的空隙。伊路米带上车门,把文件往她大腿一放。
伊洛丝笑着转过头,脸颊像小松鼠那样鼓起来,“你真厉害。”
他抬手确认后视镜的角度,随口问道:“很饿吗?”
“还好。”
“刚刚没吃上?”
她咬住勺子尖尖,舒展眉眼看着他的侧脸,“我才拿到呀。你要吃吗?”
伊路米放掉手刹,稍稍侧颈,不辨喜怒的目光笼罩着她。
一阵透心的凉气直直刺来,好像有股带电的气流钻进了张开的毛孔里,越来越深地渗入她的身体,伊洛丝明确知道这不是她在神经过敏。她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跳海的人伸出足尖要试探水温。
她放下勺子,抿了抿唇,“侠客的道歉礼物,挺好吃的。”
他转动钥匙点火,车内亮起暖黄色的光,很快又被沉重的黑暗挤扁,只剩下仪表盘微弱的亮度。蓝色的电子海洋浸泡着他的面庞。发动机有节奏的轰鸣淹没了短暂的沉默。伊路米望着前方的路面,或是倒映在玻璃上的画面,并未立刻踩下油门。
“你应该提前和我商量。”他柔声道,“比方说,需要我给你多少时间。我至少会让你照照镜子。”
她当然照过。
她又不傻,把驾驶座的桩桩件件归完位就去照了,面上不可能有破绽。
伊洛丝不信邪地盖好蛋糕,拉下挡光板的小镜子,失语了。吃东西方便,她两侧的发都拢在耳后,以致白皙的脖颈、和上边她压根没有半点印象的红痕,一道明晃晃地敞露在外。
同一招,这么简陋的办法,她栽了两次。哈,有没有天理?
“……完全是意外。”她笨拙地把头发拨弄回肩膀,啪地合上了挡光板,笑容荡然无存,“这件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不会预知未来,所以没法跟你商量。”
伊路米拧掉钥匙,车里又暗下去一点,发动机低沉的颤音被终结。他的声音响起,“噢,预知能力也许传递给我了。”
她仰靠在皮质椅背上,轻吐出一口气,手从猫猫头顶抚向它的背。
“这个世界早晚会压垮你。”伊路米缓缓说,“你的说谎技巧自七岁不用逃训后再也没有长进。这次离家,你的秘密却越来越多,像拿到新玩意儿的小孩子那样,连我也不愿意分享。“
“……”
“你和秘密并不适配。”他顿了顿,看向她,字字句句戳她心肺,“你甚至不会因为骗到谁而开心,只会神经紧绷提心吊胆,背过人就想大喘一口气。它们正在消磨你的意志。更可怕的是别人也有秘密,会为自己的利益算计你。”
他总结道:“姐姐是非常脆弱的人,认清现实,及时止损吧。”
车里只剩下亚乐身体里扩散出的咕噜声。她脑中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叮叮当当、吵闹不堪。根本不是她乐于制造秘密,她恨不得开诚布公地开个敞亮的会议,可不管她干什么总有人有意见,意见最大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吗?
他如有所感地说:“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
“我从来都不想把你当敌人。”
“谁逼你了?”
“你。”
他笑了一下,“伊洛,我在跟你讲道理。”
“你认为什么是止损?别和侠客来往,别交朋友,别出门,还是干脆嫁给你好了?”她感觉整个郁闷的天都压在胸口不吐不快,神经像电线一样哔哔剥剥地开始燃烧,“别开玩笑了。”
窗玻璃发出了轻微的隆隆声,车里忽然黑得瘆人。嘎吱一声,伊路米拉起手刹,光线掠过他手背青色凸起的脉络。钢索清脆地从根部折断,皮革布线迸裂。他松开手指,淡道:“你分不清什么是玩笑,我原谅你。”
“你原谅我?”她抬起的掌侧瞬间将钢化玻璃击碎成蛛网,潮湿的气流涌入,晶尘碎块劈里啪啦飞了出去,蛋糕盒子被掷到行道旁的树干上撞得稀烂,惊起一片乌鸦。
她笑起来,“世界会压垮我?你想保护我,那你跟紧我啊,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走?要等狗屁十三年?!我和你究竟谁更容易‘命悬一线’?你凭什么借题发挥教育我?我不担心你吗?我天天给你发消息。可我干涉你的选择了吗?我没有!我尊重你!我在给自己想办法,好不容易找到点乐子你就差点气背过去,成天说些怪话,我敢告诉你什么?这不算逼我?”
她眼眶通红,换了口气,“伊路米,你要继续当杀手就再也别想见到我。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怎么办?”
“别讲那么幼稚的话。”他说,“你舍不得我。”
伊洛丝冷笑一声,把合同拍在他胸口,砰的一脚踹开车门,揽过猫起身要走。
“你可以跟我还价。”伊路米攥住她的小臂,“你知道你可以,十年,七年,五年,更短,你没有。你根本对这笔交易没有兴趣。”
她一下没挣脱,抬眸看他,“大额先付后享的买卖,有诈骗风险。”
“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他的眼睛像吸附着她的黑色磁铁,“难道你把我吃干抹净的时候开的是空头支票,其实一开始就不打算对我负责?”
越来越多路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伊洛丝不得不先控制摇摇欲坠的半扇车门再度合上。胸口被膨胀起来的黑暗憋的透不过气,她跪跨过一片狼藉的间隔,膝盖抵着他的座椅,一把抓住他敞露在娇贵衬衫领口外的脖颈,拇指按着咽喉,食指支起下颌的软肉要他抬头。伊洛丝垂首,“……再说一遍?”
“难道你把我吃干抹净的……”
啪,响亮一声,她反手扇在他颊上,他耳边一阵嗡响,右半边脸立时滚烫起来,细皮嫩肉浮出红肿。
“闭嘴。”她被颅内爆炸的气血冲击得有点晕眩,“我不负责?如果不是太在乎你,太顾及你的心情,我会比现在开心一万倍。”
“离开我你能开心?”伊路米注视着她,神色如常,“姐姐,没可能。”
她直盯着他的眼睛,良久,缓慢松开了掐着他的手,“……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我没有骗你,”他又说,“那还是笔有效的交易。”
她坐了回去,模糊地望着前方零散扭曲的行人。马路上成千上万的小光圈全都投射进她眼中。断续的笑闹、吵杂的脚步,像蛰伏在血液里的小针那样让人头晕目眩难以忍受。半晌,伊洛丝清淡地嗯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传来:“我也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以这句话为界,他们日夜相对,背对背睡,她连晚上给父亲打电话都窝在被子里,两人足足一礼拜没再和对方说过一个字,哪怕在通往枯枯戮山的站点上等班车的时候。
匹托基亚没有明显的春秋,没到四月已经烈日当头晴空万里,让人觉得马上就该穿短袖。时不时有游客上前攀谈,因为她怀中抱着的生物过于惹眼。
“这是猫吗?”一个人问。
不知伊洛丝心情是好是坏,随口便答,“是狗,传说中的阿努比斯犬。”
亚乐:“嗷~”
不久一位大叔上前,弯腰俯近了看,“小姑娘,它真的是阿努比斯犬吗?”
“它是奥克斯森林里一种狮鹫的幼体。”她说,“别看它小,吃起人来一口一个,记得离远点。”
亚乐龇牙低吼了一声。对方后仰拍拍心口,半信半疑地离开了。青春靓丽的导游小姐随后赶到,面露担忧,“它真的会吃人呀?”
“这其实是我的玩偶。”伊洛丝举着它晃了晃,给对方展示。亚乐四肢绷紧,玻璃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她介绍说,“抱着很软,我很喜欢带它出门晒太阳。晒得热乎乎的,你摸摸?”
伊路米的视线停留在跃过她发梢的一棵树上一动不动,他比亚乐更像个玩偶。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到家之后。门后本该兴冲冲等待她的三毛,一看见她,噌地转身就跑,狼狈地踩断了好几棵树,只听哐啷哐啷的声响越来越远,它转瞬就没影了。
伊洛丝转向看门人,懵然启唇,“什么情况?”
对方摇摇头,“您进门之前,三毛就在发抖,也许是吃坏肚子了?”
伊路米没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