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鸡鸣三声。小厮把苏绎唤来驾车,而堂溪毓早已跟着秋芝,在车厢里坐稳。
马蹄踏破黎明,沙土飞扬惊草丛,车厢晃悠到了晌午,倏然停住。
堂溪毓收起医书后,便瞧见秋芝惊呼着侧回身,还让她别出去。
“怎么回事?”堂溪毓捕捉到小厮的惊呼声,和拳打脚踢声,她坚决探出头。
秋芝拦着,可她执意要出去,秋芝无奈跟着下了车。
只见苏绎一个人站在那里,背影挺拔,黄色符纸夹在指腹,他身手矫捷,往一个蝎子妖贴去。
蝎子长约七尺,黑褐色的,钳子上的锯齿还带毛,狂暴地扭动身子,跺着地板,咔咔声刺耳。
阵法显形,一条锁链步步逼近那妖。日照当头,紫光耀眼,任凭蝎子妖的两只钳子百般发泄。
但怎样也逃不出这网。
苏绎嘴里的字溜了一圈,她听不真切,那妖怪便缩小,仅有巴掌大,继而在一颗乔木便消失。
凭空消失一般。
堂溪毓嗓子眼的心跳平息,看这妖落网,她好似亲手报仇,但还是难以置信地定在车旁。
“唐姑娘……救我。”
她顺声回望,只剩苏绎跌坐在地的模样,一缕血从嘴角漏出,红晕了衣领。
堂溪毓叫小厮把他搬进马车,秋芝早就利索地翻开了医药箱,几种药味混淆着血腥味蔓延。
听小厮说,苏绎本好生驾着马,猝然勒马,小厮还没张嘴询问,便目睹他掏出符纸往一空地扔。
而后腾空出现的妖怪一挥钳子,苏绎坠地。
堂溪毓见他命大,单单擦破皮。
她带上面纱,抓了狼牙草磨碎,裹在白绢里,给苏绎包扎胳膊肘。
其后,她取一粒黑色药丸,递至依靠车身闭目养神的苏绎嘴边,从容开口:“道长伤势不重,这儿是药。”
苏绎额角的汗挂上眼尾,他眉似远山,傲气凌人,漆黑眼眸对上了堂溪毓清绝眉眼,措不及防。
他收眼,换上温润姿态,轻笑道:“多谢唐姑娘相救。”
接着伸手欲接,奈何无由原地打颤,药丸未进嘴,必先被他抖掉。。
堂溪毓反握住他的手腕,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诊脉,她便从容不迫道:“无大碍,片刻后就能恢复,我喂你吃即可。”
苏绎与秋芝都尝试阻止。
但堂溪毓丝毫不妥协,只说这时间宝贵,何况已有面纱。
“张嘴——”
苏绎眉心微动,配合着她的动作,而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堂溪毓的脸。
她柳眉弯弯,可人是冷的。
紧着他唇瓣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转瞬而逝,咽了口水,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那面纱提早浮出诡异的夕阳。
堂溪毓转身与秋芝收拾起药箱,她仍平淡地问:“道长为何能提前见着妖怪?是有阴阳眼?”
“没错。”苏绎也不藏着掖着。
“你平日里便靠符咒收妖吗?”
“正是。”
“请道长赐教,小女想学捉妖。”堂溪毓这会儿正声,端视他,两双眼再次对上。
苏绎眼里的潭水逐渐幽深,慵懒作声:“姑娘这是要拜师?可姑娘昨日才绑了我,还喂了那个什么毒药,好像叫月回?敢问姑娘这就是求学态度?”
秋芝见不得别人对她主子这样讲话,刚要发怒,堂溪毓按住她的手,声音总算缓和:
“道长昨日先偷听墙角。这女子在外不易,我所做所为不过是为了防身。而且道长吃力不讨好地跟我东行,想必也是有所图谋,我若追究起来,多伤脸面,您说是吧?”
苏绎眸中闪过一丝无奈,须臾,勾唇低语:“师父我可不当,但能教你几招。”
“多谢道长。”
“姑娘先把《易经》参悟透……看过了就再看一遍。”说完,苏绎便闭着眼,两手环抱在胸口。
秋芝凑近到堂溪毓身边,看她正认认真真地翻开第一页,秋芝悄声问:“小姐,你说他跟着我们是有目的,那是什么目的呀?”
“不知,但他目前不会伤我们。”堂溪毓翻到下一页。
秋芝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去叨扰堂溪毓用功,她心知肚明堂溪毓想做什么。
于是,她百无聊赖,趴在窗口,期盼能出现些意外之喜。
山脚路盘绕,日晒马蹄疾,几缕温风扑面,秋芝忽的一声,惊问道:“这儿是黑土吗?”
益州怎会有黑土?
堂溪毓终是放下书,也凑到窗户边。
“秋芝,这不是黑土。”堂溪毓专心盯着,“这只是山林被烧了以后的灰烬,不过……怎这样多?”
秋芝附和:“刚才忽然变幻,突然黑黢黢一片,这般萧瑟。”
“估计有过山火,可怜了生灵。”
堂溪毓不再去看,重回到座位,秋芝也没了兴趣,难得安静下来。
只是马车并不稳,山路石子多,坑坑洼洼的,晃悠得反胃。
就在她“晕车”,想要吐了,车身又不动了。
“小姐,这儿有家驿站,你就别逞强了,休养一晚再走也不迟。”秋芝掀看帘子,望向一家环境尚可的客栈。
小厮把马拴到木桩上,另外下车。
此刻的天色沾墨,月日并肩,难得吹起晚风。
但周边的屋舍沉眠,路上行人无几。
“小姐、怎么到处都是婴儿哭声啊……你听得到吗。”
秋芝攥紧堂溪毓的衣角。
细耳听,确实像婴儿哭啼,声音如针,尖锐刺耳。如猫爪挠人心痒,这种氛围下的晚风,平添了凄神寒骨。
“可能是猫叫吧?当然,也有可能是人丁兴旺。”
堂溪毓轻拍她的肩膀,想缓缓气氛,“估计,去年冬天大家都忙着缩被窝了。”
秋芝更不解了,只是抿唇,手里的衣角攥得似乎要融进手心里了。
走在前面的苏绎眉毛微挑,将这些话听了个切实。
他们带着疑惑进客栈,一楼是用餐的地方,却和街上一道冷清,除了掌柜和小二就没人了,木桌积灰,掌柜躺在马扎上出神。
“哟,有客官来了。”
掌柜挺直身板,咧嘴笑,招呼小二伺候。
小半天,一个身着布衣,头上包布,手里端着茶壶的小二,惊讶后殷勤地跑过来沏茶。
“小二,你们这儿的宵禁这么早吗?怎么不到辰时,街上就没人了。”堂溪毓率先问起。
小二摸着头,又看看掌柜,说不出几句,支支吾吾留下一句“你们外地人,明一早尽快赶路吧,别的……没啥可问的。”
秋芝耸肩,“这……这莫不是吃人的镇子?难道那些婴儿的哭啼……是有人在吃……”
甚至不敢说完。
堂溪毓喝了口茶:“你说的顶多在话本上出现。”
她走向了掌柜,欲给给秋芝证实,从容问道:“掌柜,这县究竟怎么回事?我们这儿可刚好有位道长。”
掌柜见所谓道长年纪轻轻,还长得风流,冷哼一声,躺回了马扎,不客气道:“什么小喽喽都能说是道长了,我可不吃你这套。”
“是吗?”
苏绎突然扬唇微笑,手里多出了一张符纸。
他手一挥,丢掷在掌柜的头顶。
本不想多管闲事,一心赶路,但……
掌柜顺着符纸抬头。
刹那,化作金黄色的光,一团黑色毛球凭空出现,爬在房梁上,又掉落,在掌柜半躺的身体上。
“啊——他娘的,这什么玩意——”
掌柜尖叫起身,可没把那团黑色甩掉,反倒是激烈起身时把腿撞在了桌角。
他疼得冒汗,但不敢弯腰去扶膝盖,因为那团黑物黏在了他腰腹,灰色衣裳留下了难闻的液体。
更瘆人的是,那黑物竟在缓慢挪动,似乎想爬到他头上。
那黑物不见五官,就像针线球被猫抓了以后,杂乱无章的毛发飘起来,身下却如蜗牛,走过必留痕。
掌柜仰着头,不敢再瞅那黑物一眼,小二也不敢上前。
便带着哭腔诉求:“道爷!道爷救救我,快把这东西弄走,小的刚刚不识泰山,道爷!它快要咬我了啊啊啊……”
也不知何时拿的,苏绎手里又多了一张符纸,嘴里念着灭魂咒,然后黄色符纸自己飞向了黑物,紧接着,触碰到了它,一齐化作黑气,向四面八方消散。
“多谢道爷!多谢道爷!”掌柜一点点低头,看见衣服只剩了一摊黏液,不见刚才的黑物,腿后知后觉发软,他跌倒在地上。
苏绎蹲下身,嘴角噙着笑,一只手摊开,一如既往的温和,“食怨怪,三百文。”
躺在地上的掌柜慢慢爬起身,从身后一个木匣子里掏出一小布袋,捡了几个碎银子放他手里,嘴里还说着:“感谢道爷,道爷笑纳。”
苏绎拿起秤杆,掂量几下后,用剪子夹断了一块碎银子,只留了一小块,温和地说:“食怨怪以怨气为食,抓起来也容易,只值三百文。”
“好,好,多谢道爷救命之恩。”
掌柜连忙点头,然后伸手做邀请状,指着摆上了饭菜的座位说。
“我们坐下聊,这顿就是我请你们了,还有这坛酒,反正没人,不如我们享受了去。何况外地人来了,我们福泽县热情好客,道爷莫要拒绝。”
入座时,苏绎悄然附在堂溪毓的耳畔:“这儿不只一个食怨怪,小心为妙。”
堂溪毓点头,淡笑:“多谢道爷。”
“道爷”二字,着重拉长。
苏绎眯起眼,丹凤眼弯出好看的弧度,笑着轻叹,不作话。
“难得遇见有真本事的道爷了,从前也请过些人,可惜他们收了钱,跺跺脚就算了,这福泽县,还是照常不太平。”
“何为不太平?”堂溪毓问起。
掌柜心念不好,居然说漏嘴。
又看她一女子搭话,瞬间不满,但一旁的道爷示意让他说,他叹口气,只好悲愤道:“这儿妖怪太多了,闹得家家户户不安宁,我这生意越没人光顾了,惨啊!”
他想起了有位打妖怪,长得倒是硬朗,却是只老虎,掌柜知晓那天,心里一阵后怕。
一碗酒进肚,其实只有掌柜喝酒。
“妖怪多吗?”堂溪毓蹙眉,“我今日才见到了第三只妖怪,怎么这镇子就被妖怪多到活不下去了?”
“你这姑娘,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掌柜气得忘掉了自己的掌柜身份。
堂溪毓刚想发威,苏绎就抢在她前面开口:“姑娘家怎就不能发言了?还请向唐姑娘道歉。”
“就是,敢骂我们小姐,我的巴掌马上就在你脸上了。”秋芝一手拍在桌上,引得酒碗震两下。
掌柜只得讪讪道歉,仿佛想起来了谁是客。
“君子有容人之量。”堂溪毓安抚秋芝坐下,顺着刚才的话头,“所以福泽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怎知道。”掌柜转悠起眼珠。
“那你讲讲那山,是叫九峰山吧?九峰山是不是发生过山火?”堂溪毓盯着他。
掌柜不情愿地嗯了声。
“什么原因?”苏绎问道。
“就……天灾啊,这能有什么原因?这雷公看它不顺眼,我们又怎么办。”
这番话一出,堂溪毓蹙蛾眉,含怒气。
“你所谓的天灾——山火,一般由雷击引火,我在路上见着草木灰了,盖在表面,树干空心还没发黄,说明事发并不久远。”
掌柜垂头,盯着桌面,紧闭齿唇。
只是握着酒碗的手,藏在桌面下发颤。
堂溪毓继续说着:“约莫半年,下雨从未打雷,因为我最怕雷,绝不会记错。而且,真由雷击引起的山火,并不好阻断,可这九峰山,只烧了山脚一片,倒像是有人,刻意丢火种——”
“掌柜的,我且问你,是谁?”
啪——
酒碗坠地,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