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即是蔡知鹤。
如今一瞧,竟觉得他长高了许多,身上的还是云锦织衣,半束发,却叫人怀疑这是有人顶替了他。但这脸又一模一样。
柳叶冉冉似绿云,无端的落的花如雪纷飞。
他们一同回到客栈内,一路上他走得不卑不亢,丝毫没有乔装之意。秋芝不明所以,他却说这福泽县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索性不遮遮掩掩,否则叫人质疑。
“你是来求助吗?”
到了客栈,堂溪毓坐在桌边,诛九族,他在劫难逃,只是她想起了那日程馨的夙愿,以及他一无所知,觉得能帮一把。
蔡知鹤听完,即刻红了眼,睫毛扑朔,有泪划过:“姐姐那日说了的,我便紧记着……”
这让堂溪毓心底起了怜惜,但她一向不会安慰人,正无措时,苏绎说:“你想让我们怎么帮?”
皮笑肉不笑。
“姐姐,你们往哪儿走?”蔡知鹤抽噎道。
“甘州。”
蔡知鹤微愣,又紧着啜泣:“姐姐,如今我无家可归,我想……”
“需要银两?”苏绎关切。
蔡知鹤只看着堂溪毓道:“我想跟着姐姐。”
堂溪毓生平第一次觉得“姐姐”二字如此肉麻,她轻咳一声:“路上危机四伏,你去的话怕是……不好。”
秋芝也出声:“公子跟着我们去的话,这马车也坐不下,你还不如定居。”
“都不要我了……”蔡知鹤低着头喃喃自语,“没事,多谢各位收留我,哪怕是一上午,我也知足了。”
他起身鞠躬,而后迈步往外走。
夏侵人影瘦,此去,永诀别。
可在他快迈出门槛时——
“跟我们可以,但一路艰险。”堂溪毓一咬牙,改了决定。
秋芝和苏绎诧异地瞧她,后者收敛了本就微弱的笑意,语重心长道:“姑娘好心。”
堂溪毓想只是得应了程馨。要不然她也不会提前将蔡家被抄的消息放出来。可众多方法中,她妥协了,选择带他走。
于是四人架马车继续东行,还有百姓前来送行,有的塞些腊肉,有的扛着锄头就过来送点蔬果。
而那驾车的小厮不见了踪迹,蔡知鹤刚好顶上。
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路漫漫。
夜沉沉,月溶溶,马停蹄。
老马识途,不过这会儿,它原地打转。只好在山脚的交叉口处停歇,众人便下车,看这马何时能走。
“小姐,那些树是不是在发光啊?”秋芝盯着不远处发呆。
墨水打翻,天空昏黑,没完全晕染之际,疑似构树的花朵,泛滥着浅红,在漫漫黑夜里逐渐清晰,远处传来,很快,似乎隔绝了天空,山之红妆。
红晕渲染,仿佛永不败落的夕阳。
堂溪毓凝神,再慢慢挪步到最近的一颗树前,她看清了树上的黑色纹理,像是密密麻麻的黑发。喜出望外,想伸手摘下头顶的花,踮脚,却半天够不着。
忽然,一抹亮色袭来,扑面的还有清香,只是这清香偏木味,带着古朴。
苏绎摘下了一朵花赠她,嘴角噙笑,爽朗清举:“又知道了?”
堂溪毓接过花,不说话,只是唇角上扬不止。
苏绎看愣了神。
但这花似山坡上的小溪,单单一股,却流得缠绵,很快熄灭了光。
“小姐——这是什么啊?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了?”秋芝不满,站到两人中间。
堂溪毓将手心摊开,给她讲:“这是迷穀,其光照四方,把它带在身上就不会迷路了。”
秋芝好奇地摸它:“哇——小姐好厉害,我以前也听大小姐讲过这个传说。”
堂溪毓手指发僵一瞬,又悄声说:“对呀,姐姐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所以我们到了招摇山?”一旁跟着马儿休息的蔡知鹤开腔,又蓦然惊呼:“对、对不起……这些粮食……”
“你!你居然糟践粮食!你一个人吃完了,我们还没吃呢!”
秋芝看到地上撒了一片干粮就生气,还招引了蚁群,那蚂蚁寸比小指,看得直叫人发毛,甚至觉得身上痒。
“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蔡知鹤垂眸。
堂溪毓扶额道:“你是想上山吗?”
蔡知鹤不明所以地呜咽。
“没事,招摇山上有祝余草,食之不饥。”她挽着秋芝,却看向苏绎。
苏绎了然:“姑娘这是要上山?”
“道长不想看看吗?”堂溪毓莞尔。
事虽解决,气可不消,秋芝努努嘴,对蔡知鹤说:“你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怎么笨手笨脚的。
蔡知鹤委屈道:“读书。”
“光读书?”秋芝诧异,而后释然:“所以福泽县的人都没怎么见过你?那你不就是个书呆子吗?”
“你你你!你才是呆子!”好像回到了以前,他激动着。
秋芝做了个鬼脸:“你什么你,我可不像你,那食物好端端的放在包袱里,我才不会把它弄脏!”
然后眼皮耷拉着问堂溪毓:“小姐——我饿了。”
被堂溪毓扫眼,明明很平常,但蔡知鹤捏紧了衣袖,不出一声。
堂溪毓安慰秋芝道:“行啦,往上走走,就能找到祝余草。”
一直忙着吵嘴,秋芝听完,才四处观望,发现一路走来,她竟然忽略了——漫山遍野的珍奇。
有比苏绎还高的通天草木,有矮矮的潜在地表,仔细一看全是发着异光的菌类,还有时不时跑走的小动物,根本来不及看清。
只是在迷穀的红光渲染下,品出些许怪异气息。
隐隐约约还有些沉重的呼吸,像史前密室开门时发出的“吭吭”声。
“这儿说不定能找到药莲。”堂溪毓巡视。
苏绎不解:“唐姑娘不是对妖怪抵触吗?怎么还好心找起来了。”
堂溪毓没看他:“道长算不出我的心思吗?”
“姑娘特别,不好算。”
苏绎的嗓音温淳,进耳朵时还送了微风,直钻她心眼,挠得她当下凝噎住。
“其实是,我不精通占卜,预测乃大事,无法轻易占卜。”苏绎继续道。
堂溪毓注视着脚下路:“怪不得道长这么爱问,尤其明知故问。”
苏绎耸肩,看她说话平平,可耳尖发烫,不知是迷穀还是哪儿的绯色,他失声一笑。
秋芝嘟嚷:“道长还能说笑,怎么不快些找那个祝余草,小姐都饿得皮包骨了。”
说完,她的肚子发出咕咕响。
堂溪毓心想:?
“这个是祝余草吗?”
蔡知鹤在后面大声问。
众人回头,见着他正在摸一株草,形如韭菜,叶片立挺。
堂溪毓飞快跑去,蔡知鹤慢慢向后退,她并未察觉,满眼都是那颗暗绿色的“韭菜”。
“小心——”
听清了苏绎的话和秋芝的尖叫后,堂溪毓眨眼已是那株草,盖在脸上了。
她被苏绎扑倒在地,手心被擦出血,吃痛地哼了一声,都忘记要挣扎着起来。
而一起摔在地上的苏绎,慢慢挪开身子,抓住符纸默念,但颤颤巍巍,似檐角雨滴,要掉不稳。
她强装镇定,才看清不速之客是个——红色的兔子?但庞然大物,八尺左右,红色毛发叫人心慌,莫名猜想是被血染红,她不自在地打颤。
余光扫到秋芝正慌忙地找些石子,蔡知鹤远远地躲在树下。
兔牙尖利,不像素食动物。
苏绎的衣襟被汗打湿,他吃力却迈不开步子。
眼见那巨大红兔蠢蠢欲动,堂溪毓夺走了符纸,上面还有苏绎手心的温热的汗。
霎时,她的血渍融进了符纸,上面的黑色图案发出了红光,并扭动起来。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凶。”
她紧闭着眼,不用细想都能说完这串咒语,但还是在心底默默告诉自己:她定能打掉妖怪。
符纸飘到了兔子的身上,生的风卷起落叶,它的咆哮撕裂天空似的,众人都捂住了耳朵。
随后,堂溪毓向它撒了些粉末,浅紫色烟雾,诡异地包裹它,点点缠紧,终了,它瘫倒在地,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秋芝紧张地问它是死了没,堂溪毓这会儿脱力,紧绷的弦断开,她跌坐在地上,褐色的泥渍溅落衣裳。
略微虚弱地说:“它只是沉睡了……我能抵抗妖怪了……”
——姐姐知道了会为我骄傲的吧。
有秋芝搀扶,她勉强起身走到苏绎身边,而他正捂着腿,拧眉以不叫出声。
堂溪毓手指慌乱地掀开他的衣服,小腿已经血肉模糊,以及——腿折了。
“见到这种妖怪害怕吗?”苏绎看见她还有力气笑问。
堂溪毓摇头:“妖怪算什么。”
“姑娘为何不杀了那妖?”
堂溪毓没出声,只是让秋芝去给他嘴里塞块手帕。
苏绎便咬着手帕,笑容烟消云散,下一秒似乎能把丝绢咬碎,平白间牙龈也发疼。
堂溪毓先清理伤口,并上了些草药包扎。但这伤远远没这么简单……
不远处有阵脚步声袭来,踩着落叶碎碎作响。蔡知鹤话音打颤:“这、这是什么妖怪.......吓人……”
秋芝叉着腰:“你个呆子,有难了倒是跑得快。”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没见过。”蔡知鹤低头,越说越模糊。
“秋芝,去把那几株祝余草再过来。”堂溪毓这才看蔡知鹤,他自顾自地抹眼泪,她启唇:“你就呆在这儿吧。”
他眼眸扑朔一瞬后,“哦”了一声。
秋芝也采好了祝余草,还心细地用水壶里的水清洗了几下,一人拿着一株,准备咽下。
但秋芝还是有些犹豫,因为它看起来不像美味的。踌躇之后,一咬牙,生生吞下去,淡淡的,只是真有股韭菜的清香。
“诶?这草真能裹腹。”秋芝雀跃地对着堂溪毓说。
但堂溪毓吃得很急,也生吞。再留一药囊给秋芝,里头装的便是让那兔妖昏过去的药粉,并叫她看好人。
然后一人走向前方的树林。
蔡知鹤的泪干涸了,他后靠着乔木,好整以暇地盯她的背影,出了神。
秋芝走也不好,不走又急:“小姐你去哪!”
“捉狌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