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得陈静容多想,韩柔惠开始掏心掏肺:“我从小没人疼,命如草芥一般贱。张先生汉水里将我救起,我才不至于溺死。从我爹手里讨回身契,使我不用为奴为婢。地动的时候护我在怀中,给足了安全感。容儿,你活在糖罐子里,如何能理解我的感受?体验过阳光的温暖之后,没人会再想回到阴霾的地方。张先生,对于我的人生来说,就是那一抹温暖。”
陈静容说话硬邦邦:“可是他和我舅妈才是真心相爱,你这样强行插足算什么呢?”
既然已经撕破脸,韩柔惠说话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容儿,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和谁是严丝合缝、不容他人插足的。如果你舅舅真的那么爱你舅妈,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会凭空出现吗?你和你姐姐身为旗女,选秀若中了,无论是入宫为妃还是赐给王公贵族,凭你们的门第不都是只能做妾吗?难道你将来也叫插足别人?”
这个假如的确是有一定几率发生的,作为旗人女子,婚姻本就不是哪家哪户自己能做主的。陈静容想反驳却又无话反驳,只觉眼前的人无比陌生。
不过韩柔惠疲累太过,精神有些涣散,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她用尽最后的精力说:“容儿,你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不想和你闹得不愉快。我知道,你不会再将我看作好朋友。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话未说尽,便睡了过去。
陈静容行至屋外,准备和翠儿离开,门口刚好碰上送大夫的张岩。
舅甥二人之间从未如此尴尬过。
张岩回避着眼神说:“小妞妞这就要走了?”
本来陈静容对于他们俩都各自有气,但碍于张岩是长辈,几番筹措话语也不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心气仍是不顺:“舅舅打算怎么办?”
张岩焦头烂额,叹口气道:“先在我这将养着,之后一同回京城吧。”
“你对不起舅妈。”
“我知道,但现在没有法子...”
看着满脸悔恨的舅舅,突然觉得他很虚伪,和印象中高风亮节的舅舅大不一样。
她厌倦了,不想再卷入他家的这桩事,行过礼后带着翠儿径自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翠儿忧心忡忡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陈静容,劝慰道:“表姑娘,你不要责怪自己。是他们两个做下的孽,与你有什么干系。”
陈静容摇头:“毕竟是我将她带来的,我舅妈那边如何交代...何况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我却毫不知情,活得真是够糊涂。”
继而嘱咐道:“不要告诉府上的人这件事,就当韩姑娘回去西安自己家了。”
翠儿为难地说:“就是我不说,恐怕也瞒不了老爷和太太。”
翠儿无声地撇嘴,向她示意马车外的黄小二。
陈静容明了,这黄小二是瓜尔佳府上的家生奴才,没有理由为张家的丑事保密。
但那黄小二机灵得很,在帘子外似有所察觉,恰到好处的音量道:“表姑娘放心,我和翠儿姐姐最是要好,自然和翠儿姐姐长得同一副眼、同一双耳,小的今儿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看得出来,他乐意卖陈静容这个好,是看在翠儿的面子上。
即便如此,陈静容还是扔出去一颗银馃子以示感谢。
之后在瓜尔佳府上的日子,称得上是风平浪静。
偶尔去找索清月玩,有时和穆隆额打闹,实在无聊陪着陈欢儿打马吊,再也没有主动去张宅。
张岩请过几次,都被陈静容回绝了,她还是对张岩和韩柔惠的关系无法接受。
既然没办法适应,那就躲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除夕那晚,张岩托人送来年礼,陈静容的是个檀香盒子。
仔细看发现有些眼熟,不就是冬至那天舅舅拿出来的宝盒吗?
打开一看,宝物竟原封不动地送到陈静容手上来了,其中包括她心仪的那把羽毛扇。
宝盒中夹带一张纸笺,上书张岩无奈之语:“小妞妞,有些事情你一个孩子不会明白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终究是亲人。这些东西给你玩儿,等年一过完,我们就从水路返京。”
陈静容看着手中纸笺,一声叹息。
次日张岩收到了莫尔根的回礼,那宝盒也在其中,同样也多了一张纸笺。
陈静容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送给韩柔惠作添妆,全了她们朋友一场的情分。
盒底还多了一个金项圈,正是万其芳送给她的那一个。
她没脸收下舅妈的赠礼了,让张家人自个儿处理吧。
...
康熙四十三年正月十六,张岩、韩柔惠、陈静容、穆隆额一同返京。
韩柔惠有孕在身,经受不得颠簸,所以先由长江坐船到杭州府,然后自京杭大运河北上。
除了长期行走在外的张岩,大家都很不习惯。
韩柔惠肚子里的孩子一天赛一天的大,无论行动坐卧皆不舒坦。
若非张岩雇了个丫头来照顾,只会更加兵荒马乱。
穆隆额晕船,日日躺床上闻陈欢儿准备的鼻烟壶提神醒脑。
陈静容整个人笼罩一层淡淡的离愁,虽然日日念着回家,可真要走时,那些人事物仿佛皮影戏在脑中倒映了一遍。
喜爱农事、处处体贴的索清月。
代弟从军、仗义执言的祝竺。
诙谐逗趣、操着一口方言的翠儿。
贪吃好玩、整日睡懒觉的大白猫。
热闹非凡、别有风情的成都府...
也许从此不会再见面,也许只是人生中的过客,但美好而绚丽的回忆会永久留在陈静容的心中。
在京杭大运河上漂游数日,随着时间的流淌,越北上越能觑见春日的生机。
杨柳渐渐吐出嫩绿的新芽,点缀以土色为基调的两岸景色。
在纤夫的助喊下,娇艳的桃花含苞待放,颤巍巍地探出枝桠,引来船客目光的停驻。
连风也不再执着地钻进骨头缝里去,换了一种柔和的方式抚摸人的脸庞。
天气渐暖,韩柔惠有时也会让丫鬟红儿扶着自己出船舱走走。
大夫交代过,不能每日坐着不动弹,月份大了要经常活动,生产的时候才会顺利。
这一日在甲板上碰见陈静容,正由穆隆额教着作画。
“笨死你算了,这里用的是石青色,谁家的山这么黑漆漆,又不是矿山!”
“我怎么知道嘛,你又不说清楚。”
“我只差握着你手画了,还不清楚?”
“那表明你教得差。”
“嘿,好心教你还成我的不对了?”
“不要你了,走开吧,回去姐姐教我,她才画得好呢。”
“过河拆桥的家伙。”
陈静容做了个鬼脸就要走开,不意差点撞上舱门前的韩柔惠。
陈静容顿在原地,打量着她。
韩柔惠真正像是养尊处优的妇人了,绫罗绸缎身上披,珠宝首饰头上戴,和从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不怪陈静容惊讶,在船上的日子她们几乎还没碰过面。
张岩知道陈静容膈应,穆隆额更是当面就讲难听话,什么“莫不是早就居心叵测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因此特意将几人隔开,穆隆额和陈静容住在西舱的一边,他和韩柔惠住东舱一边。他本人每日必到西舱看望外甥女,但说的都是关心之语,从来不提韩柔惠。
这番相遇,倒是头一遭。
陈静容还没怎么样,穆隆额一声冷哼,收拾画具后闪身进舱去了。
陈静容面色如常,也要进去,被韩柔惠拦下。
“容儿,你还在怨我不成?”
“没有,只是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先失陪了。”
说完就离开了。
韩柔惠没想到陈静容心这么硬,还以为她不过小孩子心性,两人的关系过不了多久就会修好如初,如今看来竟是不成了。
红儿买来就是给韩柔惠作丫鬟的,很是忠贞不二,当下便不忿道:“不过老爷的外甥女,又不是正经张家人,做出那个轻狂样子。夫人,你何必讨好她呢,笼络老爷的心才要紧呢。”
韩柔惠摇头道:“你不知道我们的交情...对了,以后不要叫我夫人,京里的那个才是正经夫人。”
红儿百般不情愿,嗫喏道:“一个不下蛋的母鸡,也配...”
“红儿!”
韩柔惠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红儿吓得浑身颤抖,带着哭腔道:“知道了,韩娘子。”
除了偶尔能碰见那对主仆以外,陈静容和穆隆额认为旅途的后半程还是很愉快的。
三月初的一天下午,船行至通州,众人纷纷下船。
张岩招呼帮闲将行李箱笼抬至马车上,红儿扶着身子已有六个多月的韩柔惠上去。
渡口人多,为防陈静容又被顺走,穆隆额抓着她的衣领不放手。
陈静容觉得不舒服,非要挣脱,突然听到不远处一声熟悉的声音。
“小妞妞!”
脑袋猛转,看到陈齐和陈谭站在几人外的一辆驴车旁,陈谭正咧着洁白牙齿向她挥手。
这时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她只知道泪花遮挡住了视线,耳朵什么都听不到,身边一切都幻化成了浮影。
顺着风的方向一路狂奔,扑进了父亲怀中才确信这是真实的。
“阿玛,我好想你们。”
陈齐半跪在地上与她齐平,蒲扇一样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闺女,别哭啊,回来了应该高兴,阿玛在这呢。”
陈谭扯了下她的辫子,原以为会被瞪一眼,却看见小妹泪眼婆娑地抬头喊:“哥哥。”
这声委屈又眷恋的“哥哥”把陈谭的心都喊化了,哪里还有心思逗她,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