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注意到这边动静,疾行几步拱手道:“同平,怎么到通州来了?”
陈齐也连忙迎上去作揖,恭敬回答:“舅爷好啊。你信上说约莫今日能到,我和陈谭既无公务课业在身,索性便来通州相迎。”
“妹子和小外甥可还好?”
“都好,都好。走着,舅爷,要不先到我们家去?”
张岩笑着推辞:“不了,我得先向四爷复命。”
“既如此,我带小妞妞和穆隆额回去,改天舅爷到家里来,咱们兄弟喝两杯。”
张岩一边应好,一边看着陈静容,等待她与自己道别。
陈静容心中也是挣扎的,和舅舅生疏了这么一段日子,临了还那么铁石心肠的话,是否有些太没有良心了?
陈齐手放她肩膀上,轻拍了一下。
“闺女,这些日子承蒙舅爷照顾,快好生行个礼。”
陈静容走上前两步,端端正正下蹲。
“舅舅,您待我如亲女,一路上多亏您照顾我和表哥,外甥女在这里给您道谢了。”
张岩虚扶她一把,心中石头放下,慈爱地说:“哪里,哪里,这是舅舅应该做的。”
舅甥二人虽几月未好好说话了,但话已开了头,后面的就顺畅许多。
陈静容说的是心声:“正如您所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始终血浓于水。往前我多有固执之处,待您不周的地方,还要请您见谅。”
陈谭眉头微挑,颇有些意外。
没有想到小妞妞出去一趟,说话做事都成熟稳重了许多,竟说得出这样客气的话来。
陈齐更是欣慰地扶着胡须,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样子。
他们二人听哑谜,张岩却知道陈静容在给台阶下,意欲缓和关系,他本人也顺坡下驴:“这是自然。”
于是皆大欢喜,各自告别。
陈静容转身之间,发现韩柔惠正掀开帘子悄悄看着这边,神色间有好奇也有陌生。
回想当初被拐子打晕后,在马车上醒过来看到韩柔惠的第一面,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陈静容不知韩柔惠将来的命运会走向何方,只是真切地希望当初的那个韩招娣能够过得幸福,至少不要为她做出的决定而追悔莫及。
“小妞妞?”
发觉陈静容停滞不前,陈谭停下脚步,偏头唤她。
“来了。”
陈静容收回目光,大步踏向家里租来的驴车。
人各有命,以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终究得靠自己。
张岩的马车紧随其后,一行人自朝阳门进了城,随后在北新桥分道扬镳。
回家的路说快也快,其实不过几个时辰,说慢倒也慢,耗费整整大半年。
好在陈静容总算回到了位于方家胡同的陈家小院。
跳下驴车的那一瞬间,看见早早等在门口的家人,惊喜的表情简直掩不住。
“额捏!”
陈静容飞奔至张氏怀中,撞了她个忙不颠。
皮妈在一旁拍她肩,笑道:“哎哟,小妞妞,可慢着点儿。”
张氏也半埋怨半纵容地说:“这孩子,还是这么急躁躁的。”
话虽如此,那关切宠溺的眼神就一刻未从陈静容脸上移开过。
母女俩抱够了,陈静容才与众人挨个亲热起来。
“姐姐,我在外面可想你了。你最爱刺绣,我回来给你带了蜀绣...”
“皮妈,您腿现在还疼吗...”
“呀,弟弟怎么长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跟个小豆芽一样!”
家里的三个男人正来回搬卸行装和陈欢儿回赠的礼品,听了她这话都忍俊不禁。
穆隆额抱起一沉甸甸的箱子,额上青筋骤然爆起,还不忘与陈静容斗嘴:“这话说的,出去九个月,就兴你长高,不许陈诵变个样子啊?”
陈静容一时找不出话反驳,耍赖地缠着张氏要她做主。
“额捏,您看表哥这烦人劲儿!”
张氏含笑由她扯袖子,分别点了点两人道:“我看你和穆隆额就是冤家,凡是见面必有一争。”
众人一边笑着乐着,一边移至屋内。
京城的初春夜仍带了几分寒气,夕阳刚下山就得升上炭盆,否则冻得人直打哆嗦。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剥着松仁、嗑着瓜子听穆隆额、陈静容两个讲述西行的见闻。
穆隆额讲故事难免带了几分夸张,提起保定王老头、王贵父子行凶时,把当时的情景描述得还要凶险百倍,说什么柴刀都架到小妞妞脖子上了,若非他沉稳不惊将其制服,只怕是凶多吉少。
听到这话,别人暂且不提,张氏的心已攥成了一把,脸上带出着急。
陈静容敏锐地发现了额捏的情绪变化,握住她的手安慰:“额捏,表哥说大话呢,当时根本就没有这么危险,您看我不好好的吗?”
陈静仪也跟着安慰:“是啊,咱家小妞妞一向能够化险为夷,再说穆隆额表弟说话就爱夸张,您听听就得了。”
姐妹俩左右夹击,才把张氏的心情堪堪稳定下来。
两人对视一笑,仍然默契依旧。
说到陈静容被拐走之事,穆隆额倒是低调了许多,毕竟他有照看不力之嫌。
他语气中充满了愧疚,陈家夫妻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暗自庆幸女儿最后平安找回来了。
陈静仪一阵后怕,隔着额捏拉住妹妹的手,仿佛能让陈静容不被拐子带走一样。
因为和穆隆额从小玩到大,兼有兄长的威严,陈谭毫不客气地曲起食指给了他个爆栗,怨道:“以后你甭单独带小妞妞出去玩儿。”
听到汉水相救之处,皮妈臂弯里摇晃的陈诵正好睡熟,皮妈突然想起:“那个韩姑娘,小妞妞信里不是说也要跟着回京城来嘛,怎么没看见?”
穆隆额满脸不屑说道:“人家心计深着呢,兀自寻了个好去处...”
陈静容重重咳了两声,不断给穆隆额使眼色。
穆隆额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舅舅、舅妈迟早都会知道。”
张氏以为与陈静容相干,当即开口:“没事儿,穆隆额,放心大胆地说。”
大家也都催促他,可人人都瞧着他,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毕竟这事张舅舅也不检点,自己这不是揭他老底儿嘛。
他磨磨蹭蹭半天,大家都等着急了,便点名要陈静容说。
陈静容瞪他一眼,方才难为地说:“韩姑娘怀了舅舅的孩子,跟着去舅舅家了。”
众人惊异无声,都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只有张氏这个做人家亲妹妹的骂人:“哥哥这不是犯糊涂嘛,怎么不与嫂子商量就...唉!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儿来。”
同样都是男人,某些方面而言,陈齐比张氏要了解张岩。
陈齐早就预料到张家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男人的山盟海誓比丰年的谷价还贱。指望男人对一个女人忠贞不二,比猴子会拨算盘还叫人稀奇。区别只在于,有的男人在犯错之前忍住了贪欲,有的男人没能忍住。
张岩这样的男人,即是第二种。
虽说万氏一家对张岩有救命之恩,但是随着他逐渐发迹,随着他求子心切,再大的恩情也能淡去了。
张家的纷争恐怕要就此开始了。
想到这里,陈齐与张氏商量:“你明日回娘家去看看吧,帮着安慰你嫂子,也顺带劝劝岳母。”
张氏觉着有理,嫂子伤心自不必说,自己一定要去看看她的。至于娘,则是怕不依不饶,做出些事来惹得大家都不高兴。
随后话题被转走,此事不再提及。
过了一会儿,摆桌子吃饭,菜色全是陈静容和穆隆额往常喜欢的。
陈静容心中感叹,虽比不上姑妈府上山珍海味,却是独一份的家常滋味儿。
吃完饭,念着穆隆额的祖父母那边也盼他归家,陈齐和陈谭又亲自驱着驴车送他回府。
陈静容陪陈诵玩得不亦乐乎,拿关东糖引诱他开口叫姐姐,家里的人围坐着边做针线边看乐呵。
灶上的水烧开了七八遍,父子俩总算归家,众人才收拾收拾准备洗漱。
皮妈给每人房间都送了一盆烫得冒白烟的水烫脚,说烫暖和了一夜都不冷。
陈静容脚放进盆里试探地点了一下,立马就缩了回来。她实在洗不惯这样滚烫的水,就着方便踩赤足悄悄溜进厨房舀了一勺凉水,蹑手蹑脚地便要跑回房里。
可不敢叫皮妈看见,不然又要絮叨她半天。什么寒从脚底来,冻了脚就是伤了根本。一说起来,不把她耳根子说得起茧就没个完。为了寻个清净,她还是躲着点为好。
哪知刚出厨房门,正好撞见出来倒水的张氏。
她这会儿可没有了半点溺爱孩子的模样,一掌拍得陈静容手里拿的那瓢水直晃荡。
“谁让你不穿鞋在地上走的,想着凉是不是,怎么一点不省心呢你这孩子!”
陈静容连忙一只手在嘴上比划,嘴里认错:“嘘,别让皮妈听见了。我知道错了额捏,以后再也不敢了。”
张氏也不敢让她光脚在地上站太久,赶羊似地把她赶回房里,再关上房门,挡住外边的寒气。
张氏把陈静容按在玫瑰椅上坐好,挽起袖子就要亲自为她洗脚。
陈静容连忙阻拦,扭扭捏捏道:“额捏,我都这么大了,哪里能劳您帮我洗脚。”
张氏笑喷:“你阿玛和你大哥说你这次回来懂事了,我还不信呢,没想到真是知礼了不少。以前不是求着额捏给你按脚心吗,怎么现在还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长大了嘛,要说我伺候额捏洗脚还差不多。”
张氏手上用劲,半是欣慰半是满足地说:“你才多大,在额捏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孩子。还跟额捏客气起来了,真是的。等额捏老了以后,走不动了,搬不动洗脚水了,你回娘家的时候,再替额捏洗吧。”
陈静容弯下上半身,抱住张氏脖子,头埋在她颈间。
“我才没有娘家呢,这是我家,不是什么娘家。”
张氏愣了一瞬,转而笑道:“是,这就是小妞妞的家。”
母女俩温情了一会儿,陈静容突发奇想:“额捏,今晚我们母女三个一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