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的飞机即将落地桦林机场,请大家打开遮光板,谢谢配合。”
宁夏被广播里传来的提示音叫醒,她拉下眼罩偏过头去,缓缓拉开身边的遮光板,但或许是眼睛还没能一下子调试过来,一瞬间,她只觉得亮光冲击过来,压迫力使得她不得不眯缝着双眼,下意识地将脑袋后移了些。
过了一两秒,这种冲撞才勉强退去,她睁眼从方弧形窗户俯瞰下去,绿灰一色,已经能看见底下纵横交错的田埂以及一幢又一幢建起的高楼。
飞机的速度开始缓慢起来,轰鸣声在耳边不断回荡着,穿过云层而下。
宁夏拉开覆在膝上的毯子,穿好鞋,简单扎了把头发,又靠回椅子上。
长时的飞行让她稍显疲态,她又重新闭上眼,断断续续的思绪还在脑海之中来回穿梭,她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总觉得做了一场梦,而梦醒却扑空,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不知道心里的那份空荡缘何而起,只是心脏像缺失了一大块,让她莫名想掉眼泪。
飞机滑翔地越来越慢,接着,“咚”一声,失重过后稳稳落在地面之上,宁夏深呼了一口气,解开系在腰上的安全带。
空姐将行李架打开,她站起来,从中取下自己的随身行李箱。
在地上滑行了好一阵,飞机终于停稳,机舱门鸣了一声打开来,宁夏随着人流一齐走出去,沿着过道一路下行。
出站大厅乌泱泱挤满了人,在行李提取处等了好一会儿,宁夏才看到自己的两个大行李箱从齿轮带上出来,她把行李刚抬上推车,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她习惯性把手机关了静音,只开了振动模式。
“喂,妈?你到了?”
“对不起啊宝贝,研究所突然来了工作,我刚解决好,现在去接你,你稍微等会妈妈。”
宁夏边推着行李边向外走,“没事,我当时就说了不用来接,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
“那怎么行,说好去接你的。”
宁夏只听见那头传来了关车门的声音,无奈地回:“真没事,你别来接了,我已经打上车了。”
那边没动静了,接着邵青瑜试探性地问:“不会生我气了吧?”
“怎么可能,我就那么小气?”宁夏忍不住被邵青瑜逗笑,“一会儿家里直接见。”
“行。”邵青瑜声音开朗了些。
主要是她一直觉得对自己女儿关心甚少,后来好不容易和宁坤回了国,宁夏又出国念书去了,偶尔才会回来一趟,所以,就格外在意她的感受些。
“那我挂了啊。”
“嗯。”
宁夏挂了电话,推着推车向外走,走出大门,她才忽觉有些冷意,远处的树木半绿半黄的缀着枝叶,清秋已至,连刮在脸颊上的风都没了滚热气息,她裹了裹身上风衣,将腰上的系带系紧了点。
司机下车帮她将行李箱放入后备箱,宁夏坐在后座之上,随着油门的踩动,沿路的街景闪逝着从眼前而过,街上落了满地的梧桐枯叶,有种似幻一般的不真实感。
汽车穿过宽阔大道,随后按着导航开进了一条变化没那么大的老街。
老街人杂路窄,有些许拥堵,电瓶车骑行在路边停止的车辆之外,在道路上夹缝挤着穿梭,司机不得不慢了车速,宁夏觉得有点晕车,开了车窗,此刻正值中午放学,车窗外到处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面上洋溢着青春气息。
宁夏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无数条蓝白校服,鼻子一阵酸胀。
再一抹脸,湿漉漉的泪滴从眼角挂下来。
司机从后视镜处看到后头的女孩好像在哭,关切地问:“小姑娘,你没事吧?”
宁夏抬手将泪迹擦干,笑了下,“没事,就是风太大了,迷眼了。”
司机“哦”了一声,“那你还是把车上关上吧,最近天气转凉了,很容易感冒的。”
“没关系,我有点晕车,就想透透气。”
“晕车啊,我这有晕车药你要不?”司机说着就从扶手箱里拿出一盒药递给宁夏。
宁夏看着药盒,一瞬间,琐碎的回忆翻涌上来。
“我特地带了晕车药。”
“之前你晕车,所以我记着。”
她一下愣住了,可任凭她如何去想,都无法将这两句话和说话的人对上号。
是谁,说这句话的人是谁?
“你怎么啦小姑娘?”司机看她拿着药盒空洞洞的样子,问道。
宁夏被拉回思绪,“没有,快到了,我缓一缓就好。”
她把药盒送了回去,头又重新朝向窗外,车子已经开出老街,重回大道上。
司机看她失魂落魄,也怕会有什么事,加快了速度,送她到了目的地。
“谢谢。”宁夏下车接过行李。
邵青瑜和宁坤早在家门口等待,见到宁夏下车喜滋滋地迎上去。
“哎哟,我的宝贝女儿,终于回来了。”宁坤赶忙去拿宁夏的行李。
还是邵青瑜敏锐,“你哭了?”
“什么?哭了?”宁坤一个回头,凑近去看宁夏,“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宁夏压根不知道自己眼睛还红肿着,见他俩问,也不想让他们太担心,还是用了一样的说辞:“什么呀,谁能欺负我?没有的事,就是刚刚晕车,打开窗透气的时候被风迷眼睛了。”
邵青瑜和宁坤听到这里才安心下来。
“你说你这小小年纪的,怎么哪哪都是病,现在好不容易毕业了,就别走了,多呆在家里陪陪我们。”邵青瑜拉着她手臂,絮絮叨叨。
“我还小小年纪啊?”宁夏笑。
“就是,她都几岁了,”宁坤接话,“而且,晕车算什么病。”
邵青瑜瞪了他一眼,“就你会说是吧?”
宁坤讪讪地闭了嘴。
邵青瑜说完又看向宁夏,抬手帮宁夏整理了下落下来的发丝,盘在耳后,“你不管多少岁,在妈妈眼里,都是小孩子。”
“在爸爸眼里,也是啊!”宁坤也附和一句。
宁夏拉住他俩,哄孩子似的点点头,“行行行。”
-
回家之后,一切都极为和乐,邵青瑜和宁坤每天都准点到家,宁坤总会做一桌拿手好菜,把宁夏爱吃的变着花样每天来。
可宁夏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连着几天,每一个夜晚,她都感觉自己在在反复做着相同的一个梦,梦里,她曾和一个人并肩走在雨夜,大雨磅礴如注,他们相视而笑,而雨柱之下,她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浑浑噩噩几天之后,她背着邵青瑜和宁坤去看了次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她瞧了又瞧,最后只说她可能就是心绪不稳,让她尝试着忙碌起来充实自己。
就这样,宁夏进了研究所,研究所里如火如荼,她加入其中,想借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于是在那天以后,每天从早到晚,她就像是套了一个密闭的壳子在身上,工作间里无时无刻都有她的身影,几乎不给自己任何休息的时间。
可是,无论怎样的忙碌,她仍是觉得空屋。
每当她走过街道,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站在街道中心寻觅,无数人流从她身边穿行而过,看过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他,但好像又都不是他。
宁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着谁,只是心里来来回回地出现着一个念头:
她好想见到他。
夜以继日的强度之下,她最终还是在工作岗位上倒下。
一直到了晚上她才缓缓醒了过来,病房内,灯光炽亮,她看见邵青瑜正守在自己的床边,而她的手被紧紧握着。
她心又开始揪了,她记得,梦里,曾也有双同她紧握在一起的手。
邵青瑜见她醒了,问她好点没有。
宁夏坐起来,明明是想笑着说话的,可眼泪又掉了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邵青瑜神色着急。
宁夏摇了摇头,最后说:“妈,你帮我请个假吧,我想去散散心。”
邵青瑜以为她是压力大,答应下来,“好,我给你请假。”
-
宁夏出院之后,没有再将自己拘着。
她带了简单的行李,先自驾去了趟午口。
玫瑰沙滩的海光依旧,处处皆是恋人手牵着手,她站在沙滩上,看着远处的海岸线忽明忽暗,她在沙滩上呆了一整个下午,海风任性地灌进了她的衣襟,吹扬起她的发丝,日落之后的海平面漾着火红色的波纹,接着,月光照耀而下,她抱了抱了胳膊,起身回去。
只在午口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起时,宁夏又发动了车子,一路西行,开往云普。
路上的风景很美,座座青山往后略过,她将车窗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微微的细风便悄悄地进了车内,调皮地在她的脖颈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后来,她觉得冷了,便关上了车窗,风被阻挡在外,似是表达情绪,闷闷地从窗户处传来嘶嘶的响声。
她将车子开到了云上雪原然后停下。为什么要来这里,她不清楚,只是凭着直觉。
雪场之上,人拥我往,宁夏没带滑雪服,直接租借了一套,又租了块单板,她在美国的时候经常和同学们相约去滑雪,技术还不错。
但接过单板的那刻,她又迟疑了。
“老板,还是给我换个双板吧。”
老板狐疑地看她:“你是新手吗?”
宁夏笑了笑,“没有,就是想玩下双板。”
她其实擅长的是单板,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此刻在这里,就应该用双板才好。
宁夏在云上雪原住了两晚,还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又一张分享的照片,邵青瑜和宁坤觉得她应该是高兴的,继续支持着她的自驾游。
离开云普之后,她转道高速,去了明城。
她没来过这里,于她而言,这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城市,但初到的第一天,却给她一种莫名的归属感,所以,她当下就决断——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说行动便行动了,她找了个中介。
中介人很热心靠谱,带她一家一家地看房。
可僵了三天,都没找到心仪的。
宁夏几乎要放弃,她不想在找房子这事上面浪费太多时间,想着随便定下一家住了便好。
然而,在要定下来的前一天晚上,中介给她来了电话,说有一套房子坐南朝北,地理位置绝佳,她一定会满意。
本来,她是不抱希望的,但出于礼貌,还是跟着中介在第二天一起去看了房子。
当她站在单元楼下看着黑底金字的5幢2单元时,久久不开的心却动了。
最后,在明城的居所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房子让宁夏觉得异常的熟悉与温暖,踩在这里的每一块地板之上,都让她觉得心旷神怡。
宁夏在这里住了一晚又一晚。
早上,她会去附近的菜场买好菜,而后在中午时,为自己做一顿并不那么可口的饭菜;到了下午,她便喜欢窝在那张棕色的沙发了打开投影开始播放一部喜欢的电影,只是看恐怖片的时候她总会被吓得鬼哭狼嚎,比里头鬼的呜咽还可怕;晚上日暮,她会来到阳台,给每一盆花浇上水,可她养不好,死了好几盆花。
日子就这么一晃而过了,说好的半个月变成了一个月,而一个月又变成了三个月。
邵青瑜劝她回去,她却总是格外留恋着不肯走。
外头的树叶黄又褪,褪又生,生又绿了。
不知不觉,她在明城快呆了接近一年。
想找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她死心了,散心也散够了,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殷茵昨晚给她来了电话,说她和程绪准备结婚了,催她回去做伴娘。
学生时代的约定,她们说好做彼此的伴娘。
宁夏收拾好了行李,看了这房子最后一眼,虽万般不舍得,到底还是狠下了心。
给中介送回钥匙之后,她提着行李,才发现自己竟然都忘记开车。
蝉鸣又响起了,她走在街边,心里的那块空白越来越大,泪水又漫溢了出来。
在一番撕心裂肺的哭喊之中,她突然念出了一个心底里那个快被遗忘的名字。
“周郢。”
她不知道她在喊谁,只是又重复一次。
“周郢,你到底在哪里?”
她蹲在路边,把脑袋埋下,眼泪似怎么也收不住了,滴落在砖路之上,形成一块块水斑。
心脏越来越痛,像被人掏空。
蝉鸣愈加响亮了。
她哭得好累,可还在重复那一句话。
“你在哪里?周郢,周郢……”
宁夏不知道这样的话语从她的喉咙里重复了多少遍,在未知的时间里,连太阳都开始上移到了天空至高点,紧接着,一双莹亮的白色运动鞋出现在她的视线内,缓缓吐出的温和话语如同夏日里晚夜里轻飞的萤火。
“我在这里。”
宁夏抬起头,盛夏的树影幢幢而动,他的眼在阳光下格外得澄澈明净。
依旧还是多年前的那个盛夏里她初初遇见的少年。
——正文完。